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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李鬼劫道 ...

  •   李寻欢坐在马车中,按着胸口,低声地咳着。

      浩荡的春风中,马车沿着官道辘辘地奔驰着,京城的繁华渐渐离他远去了,陪伴他的只有酒囊、飞刀,还有手中刻了一半的木头。

      金银财宝和药草已经先他一步秘密地运向草原了,承蒙皇恩,他的启程日期延了几日,好让他稍微恢复些气力。

      当他十七年前黯然出关时,也是在这个充满生机和希望、却最令人伤情的时节啊!

      兴许是喝足了酒的缘故,他感觉手上有劲些了,他的刀刃不再颤抖,很快,他便刻好了许多天以来的第一个木像。

      那是一个女人的木像,若是将她随便拿给某一个人看,那个人绝不会认出那是林诗音,可他也不会认为这仅仅是一个陌生女子。他会说出自己最爱的女人的名字,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女儿。即便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她。

      因为这个木像并没有刻上五官,足以给予每一个人无限的遐想。

      透过这木像所看到的,不再是真真切切的人,而是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是那痛苦的眷恋、深重的爱意。

      李寻欢也曾试着给这木像刻上林诗音的面庞,可他却总是无从下手。平日里,他能分毫不差地记起林诗音两张面庞上的每一个角落,可当飞刀的刀尖挨到木像上时,林诗音的形象却蓦然变得模糊了。她不再是那个身披紫色缎面披风的女子,而是柳枝间的风、云雾中的月、红梅上的雪。

      李寻欢的心又抑制不住地痛了起来,他拿出酒囊,将一大口酒灌入自己的喉咙。竹叶青的芳香和辛辣一同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随着一声刺耳的嘶鸣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回过头来,关切地问道:“李探花,您要不下来歇歇?从今天早上起您的咳嗽就没停过。”

      李寻欢笑道:“不要紧的,老毛病了。继续赶路吧!”马车的颠簸对于他千疮百孔的肺来说实在是太不适宜了,然而出于不愿麻烦身边人的想法,他像往常一样独自咽下了苦楚。

      车夫劝道:“还是歇歇吧!我都觉着有些乏了,更别说您一个病人了!”

      于是他们在这儿下了马车,道路两旁的树林长着茂密的苍松翠柏,经历了北国漫长的寒冬,那厚重的青色之间隐隐冒出了新生的绿意。

      李寻欢双手捧着木像,向林子深处走去。他的步伐轻缓而稳健,神情虔诚而庄重,仿佛手中是一尊圣像。

      李寻欢将苍白而修长的手插在泥土之中,小心地翻动了几下。一场春雨过后,泥土带着潮湿的凉意,向一切生命敞开了怀抱。

      他小心地将木像放入松动的泥土中,又将它盖得严严实实的。

      他一次次地赋予了木像生命,又一次次地将其埋入了土中,仿佛想让大地分担自己的痛苦。可痛苦素来是个聚宝盆,若想让谁来帮你分担,只会痛苦得更深。

      得到的除了更多的痛苦,还有无边的孤寂,只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土壤之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意避开了那位车夫。若是被他看见了,只怕要疑心眼前这人得了失心疯。李寻欢虽不会要求别人迁就自己,却也一向不喜欢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内心。

      李寻欢不由地想起了铁传甲,尽管他或许也不了解自己,可是他却总是配合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自己跳下马车去掩埋木像的时候,他总能及时勒马;在自己刚刚经历一场恶斗的时候,他总能及时为自己换下沾染了尘土的衣服。

      之前诗音告诉过自己,铁传甲还等着和他共谋一醉呢!然而,和自己亲如手足的铁传甲如今身在何方、过得究竟怎样?这些他都无从知晓——那天,林诗音就只转达了这么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曾经给病中的他带去多少宽慰啊!

      李寻欢微微仰起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自语道:“传甲啊,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之前,若是有朋友请他喝酒,他从来不会失约。既有朋友排解寂寞,又有美酒相伴,岂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可这一次,老天爷或许不会再给他享受幸福的机会了。

      兴云庄一日比一日冷清。龙小云终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提前赴京赶考了。而铃铃毕竟还年轻,也不喜欢着深宅大院的压抑,又回冷月宫去了。兴云庄又只剩下了林诗音一人。

      她早已不再流泪,可一闭上眼,死去的龙啸云、出走的李寻欢,还有那幽怨地注视着她的龙小云,都挤到了她的面前。

      她只得将精力转移到了针黹之中,那些神秘的针法、瑰丽的图案,都是李寻欢的母亲亲手教给她的祖传秘法。她沉默地绣着花,像祖祖辈辈的女人一样,她将心中复杂却难以言说的情感、无边的孤苦都藏在了密密的针脚之中。

      可这一日,紧闭的大门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唐蜜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见了林诗音,不由地吓了一跳。她嚷道:“诗音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病了?”

      林诗音摇头道:“我没事,也许是这几日针线活做多了,累着了。”

      唐蜜张望着四周,道:“诶,小云和铃铃呢?”

      林诗音道:“小云赴京赶考去了,铃铃回冷月宫了。”

      唐蜜道:“原来如此,我去看看李寻欢。”说着,便一面高呼“李寻欢”,一面往冷香小筑走去。

      林诗音忙拦住她道:“李寻欢也出去了。”

      唐蜜奇道:“他能去哪?不会像个老妈子一样陪着龙小云去京城了吧?”

      林诗音瞪了唐蜜一眼,道:“瞧瞧你,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经样,他说要去会会朋友们。”

      唐蜜并没有多问,她的想法从来都十分乐观,因此并没有往坏处想。于是她便又客套了几句道:“诗音姐,近来家中可安宁?”

      林诗音道:“好多了,再没有什么麻烦事。只不过《怜花宝鉴》不知哪去了。”

      唐蜜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难道不算麻烦事?说不定是铃铃那个小蹄子偷拿了,等我去拷问她!”

      林诗音摇头道:“不,不,李寻欢出走的那天便不见了。他的行李是铃铃帮着打点的,可铃铃却说她根本没有将《怜花宝鉴》放入包裹。而且,藏《怜花宝鉴》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唐蜜咬牙道:“这还得了!诗音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查出来!”

      林诗音却道:“不必辛苦你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它丢了也好,至少从今以后,兴云庄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忽然,李寻欢猛然睁开了双眼,如山鹰一般敏锐的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丛林。只一瞬间,他神经紧绷,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中飞刀的刀尖之上。

      对面藏着六个人。他们的武功并不高,连呼吸都逃不过李寻欢的耳力。若是六七年前,甚至是几个月前,哪怕他们的人数再翻一倍,也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然而自从濒死中醒来后,他的飞刀从未出手,他不知道这病入膏肓的身躯还能不能应付江湖的考验。

      能应对也好,不能应对也罢,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听风声突变,草木异动,六条人影从松柏之中一跃而出,李寻欢定睛一看,这几人的衣装竟都和自己平日出入酒馆的打扮如出一辙。

      为首的贼人叫嚣道:“若想活命,便留下买路财!”而其余五人早已训练有素地在各自落地的地方开始行动,一个挟持了车夫,将飞刀抵住他的喉咙;一个解下了马匹的缰绳;剩下三人中的两人一左一右在马车边摆出防御姿态,一人径直进入车厢内搜寻。

      “否则休怪咱‘六如公子’的飞刀……”

      贼人头领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睛忽然向外突起,口中涌出鲜血,一柄飞刀已没入他的咽喉。这把飞刀同他们六人所用的飞刀,竟是一模一样。

      是小李飞刀!真正的小李飞刀!

      其余五人皆愣在了原地,他们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无声无息便一刀毙命的高手正是真正的李寻欢!

      真正的六如公子已站在五人的面前。

      李寻欢的棕色披风在风中飞扬着,他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飞刀。那不是雕木像的刻刀,更不是用来唬人的玩具,而是百晓生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小李飞刀!

      他的眼神如同刀刃上的寒光一般阴冷。

      李寻欢厉声道:“人放了!东西留下!”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手中的飞刀早已代他说明了更难听的话。

      只见那个挟持着车夫的贼人慢慢移开飞刀,将人质向外推了推。可怜的车夫早已被吓坏了,贼人的手稍微一放松,他便瘫软在了地上。李寻欢走了过去,准备将他扶起来。

      忽然,那贼人抓着车夫的头发将他揪起来,强迫他面对自己,另一只手反手狠狠往车夫的脖颈上一划,顺势将那血淋淋的飞刀射向李寻欢。瞬间,五个贼人将李寻欢团团包围,飞刀从四面八方飞向李寻欢。

      若是一般的贼人,见了李寻欢的飞刀,早已连跌带爬地跑出二三里地了。可是这五个冒牌货却偏偏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想着为头领报仇;又或许他们看出了李寻欢正兀自强撑着,若不是凭一口真气吊着,胸膛中翻腾着的气血随时都会从那全无血色的唇中涌出。

      李寻欢却并没有如愿倒下。他的身子凌空而起,手掌一挥,几把飞刀在强劲的掌风中均落了空,或擦着他的披风飞过,或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见飞刀对决毫无胜算,穷凶极恶的贼人们一拥而上,妄图以人数取得优势。

      只有四个人冲了上来。那个杀害了车夫的贼人仿佛愣在了原地,如若细看,他的身体已僵直,面目已变得狰狞,他的喉间赫然插着一把飞刀。过了片刻,他才如一截朽木一般轰然倒地。

      小李飞刀再一次出手了。没有人看清它是如何出手的。一旦出手,势必例无虚发。

      余下的四个贼人无暇顾及死去的弟兄,他们招式也已经出手。可他们谁也不曾明白,小李飞刀之所以能在兵器谱上赫赫有名,并不只是因为那一把飞刀。若非武功已至极顶之人,又如何能在大小决战之中得心应手地催动飞刀?

      四个贼人很快便意识到,眼前这个痨病鬼根本无法近身。可惜,一切都晚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个贼人便倒下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一个贼人“哐当”一声丢下仿制的飞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求饶道:“小李飞刀,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冒充您老人家的名号。都是他们强迫我走上这条道的,您就高抬贵手,给小的一次改过的机会吧!”一面说着,一面磕头如捣蒜。

      李寻欢慢慢地垂下了手臂,仿佛被触动了。

      决斗场上的求饶素来是个稀奇事。江湖上从来没有“求饶”一说,决斗中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胜者,便继续等待着下一次的决斗;败者,要么便当场一命呜呼,要么便在羞愤之中卧薪尝胆,等待着翻身的时机,却绝不会求饶。

      李寻欢叹道:“好吧,我姑且饶你一命……”

      那贼人闻言大喜,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当他站起身的时候,眼中却瞬间泛起了凶残的神色,一把飞刀自他怀中飞出,直取李寻欢的咽喉。

      李寻欢依旧岿然不动。当他猛然转过身时,那把飞刀已握在了他的手中。下一刻,这把飞刀便结果了那正直冲过来的贼人的性命。

      周遭一片狼藉,地上皆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马早已受惊逃跑了,只留下车厢倾倒在原地。

      李寻欢走到了车夫身边,蹲了下来。车夫早已断了气,那一双因恐惧而骤然瞪大的双眼依旧不甘地望向天空。而就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关切地问起自己的咳嗽。

      武林毕竟只是世间的一角。经过这里的人们或许从来不会去搞清“六如公子”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六个人。而这其中的许多人,却偏偏在这个名号下担惊受怕,甚至丢了性命。

      那六个贼人,武功虽然没有登峰造极,但也成了不小的气候,若放任他们为非作歹,恐怕几年之后,便鲜有人能对付他们了。李寻欢从来不会为了一个名号大开杀戒,他杀的都是那些实在该死之人。可他们,却偏偏只为了一个名号,便会去杀害任何人。

      李寻欢想要起身,却眼前一黑跌倒在了地上,他感到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对付这几个人虽然不必用十成功力,到底也发了三次飞刀,他的身体,早已受不住了。他喃喃道:“我何必杀你,你又何必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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