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桥》林平江

46、除夕夜

　　近几年，苏城在文化建设方面做出了相当亮眼的成绩，这座江南小城，有太多的底蕴可供挖掘。今年的除夕迎新，不仅在各大剧院安排了大型文艺汇演，还举办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烟花秀表演。
　　下午四点多，滨江大道已是人头攒动，人人都想占个好位置。现场有很多安保人员在维持秩序。

　　七点，乔锦黎一袭深灰色呢子大衣，搭配藏青色的围巾，来到了一家临江的餐厅。这是龙星集团旗下的一家创意菜餐馆。凌霄本想约乔锦黎一同去北欧滑雪、看极光的，带她出去散散心，乔锦黎不想跑那么远，也不愿意充当这两人的电灯泡。便推说已经有安排了。
　　凌霄知道她要去滨江大道欣赏烟花秀的时候，立马联系人，给她安排了餐厅里一个临江的靠窗座位。

　　她一进餐厅，就有穿着西服的女服务员迎了上来，“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明明清心寡欲，却又有着难掩的绰约风姿，惹得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嗯，凌霄安排的，我姓乔。”乔锦黎微微颔首。
　　“乔小姐，请跟我来。”服务生立于乔锦黎左侧，伸出左掌，将她指引到座位旁，顺手接下了乔锦黎脱下的大衣和围巾。

　　“凌小姐已经嘱咐过了，我先安排给您上一些招牌菜，如果有什么不合口味的，您随时叫我。另外，您是想喝起泡酒还是红酒？”
　　“红酒吧，谢谢。”
　　乔锦黎不禁在内心感谢凌霄，如果不是有她安排，这种时候怕是很难订到一个好位置。这个富二代，明明家里金山银山，却还自力更生地和女朋友一起创业，才短短几年，就做到了苏城家政行业的头部，提供的服务得到了很多年轻白领和精英人士的青睐。先前还找她拉投资，乔锦黎只当借了笔钱给她，没想到盈利后，凌霄便开始给她不错的分红了。

　　不多时，前菜陆续上来，醒好的红酒在高脚杯中跳起了流光的舞，色泽红润，酒香扑鼻。
　　安排完，服务生便远远退到了一边。

　　乔锦黎没什么胃口，但摆盘精致的食物，倒也稍稍勾起了一些她的食欲，往嘴里送了一些。
　　从窗户向下望去，熙攘人群中，多是结伴而行的亲人、朋友。乔锦黎举着红酒杯，略显落寞。酸涩平衡，口感醇厚的红酒很好地安抚了她的情绪，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夜里八点，乔锦黎吃得差不多了，让人将餐盘撤下。烟花秀正式开始，滨江大道上人山人海。随着第一个烟花在空中炸开，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连这幽静的餐厅里，用餐的人也发出了一阵惊呼。
　　视觉效果很是震撼。

　　“妈，冷不冷？”
　　虽说人群拥挤，到处都是欢喜、热烈的气息，但这江风，还是带来了些许寒意。
　　海昕在轮椅上回头，大声回答，“我不冷。”人声嘈杂，她怕海唐听不到。
　　这是海昕有生以来看到的最震撼的场景，十几个烟花同时在空中绽放，拼凑出对新年的祝福，浓缩了苏城的发展史。

　　海唐站在母亲身后，无来由的，脑海中冒出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古人没有烟花，只有一轮清月，能与牵挂之人共赏。
　　今夜，她是不是，也会看到这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殊不知，在离她不远的楼上餐厅，有一束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拥挤的人群里，只有这一小处是半空的，难免引得楼上人的注意。那是因为海昕坐在轮椅上，比普通人矮了半截。并且，为了防止她被人群撞到，海唐特意在轮椅的侧面贴了荧光条。
　　乔锦黎看到海昕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女人面熟。再看向她身后之人，“砰——”、“砰——”，是烟花秀的高潮部分带来的震颤，还是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乔锦黎觉得是前者。自己的心绪，怎么可能会如此波动？

　　她回来了。
　　曾经的少年，褪去了一身稚气，头发剪短了许多，穿着打扮成熟起来。唯一没有变的，是那仍然清瘦的身型。

　　不久，烟花秀终于迎来尾声。人群开始移动，海唐将海昕的轮椅调转了方向，随着大流向前走去。那张被刻意遗忘的侧脸，飞速地揭开乔锦黎记忆上厚重的、盖着灰尘的纺布，将过往一一呈现。
　　乔锦黎不愿多看，服务生刚添的那杯新酒，很快便入了喉。
　　再望向下方的时候，那人，已然消失在视线范围。

　　起身穿上大衣，下楼隐入人群。
　　乔锦黎跟自己说，她不是要去寻那人的踪迹，只是恰好回家的路，是那个方向。

　　直至快走到滨江大道的尽头，也未再看到半分身影。
　　江风吹红了她的脸，下眼角的一片潮红，是酒精落在她脸上的装点。
　　可能是醉了吧，为什么，自从听完母亲手机里的录音，她的心绪就再添起伏。明明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打算，在醉酒之后，仍会看到她的幻影，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寻。这不止不休的一场大梦，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喂！不长眼睛啊？”
　　明明是乔锦黎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消瘦的身子往前打了个趔趄。那撞人的小青年反而先恶语相向，乔锦黎不愿和他多争辩，“不好意思。”
　　小青年明显也是喝了酒的，身边还有两三个同行的伙伴，见乔锦黎这般好说话，酒气上头， “不好意思就行了啊？”
　　乔锦黎脸色冷了下来，“你想怎么样？是你从身后先撞的我。”奈何那红酒年代久远，后劲挺大，晕红了她的脸颊，让她失了一些气势。

　　“算了算了……”小青年身旁的人去拉他。
　　他一个甩臂，挣开了朋友的拉扯，“谁撞你了？！”面色不善，伸出食指，差点指到乔锦黎脸上。
　　乔锦黎往后退了一步。
　　“我问你话呢！”小青年仍不肯罢休。

　　乔锦黎有些无措，已经将手伸入了背包，如果对方仍纠缠不休，她会报警。此时，身旁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小青年的手臂，“喝多了吧？”
　　熟悉的清冷声音。
　　乔锦黎潮红的眼神望过去，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身型。是海唐。

　　海唐的话是说给小青年听的，眼神却略过了他，落在了与他同行的人脸上。她那一张冷峻的脸，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
　　“对不起，美女，我朋友喝多了。”
　　同行的一男一女，一人架一边，把人给拉走了。
　　小青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直接被左手边女孩子一掌呼在了头上，“给我闭嘴！”，立马噤了声。

　　海唐原是应了节日的气氛，带着海昕去路旁的一家饮品店里买了杯奶茶。刚出店门，发现不远处，有人在争吵。本不打算管的，却听到海昕说了句：“海海，那个人，好像是锦黎！”
　　海唐抬头望去，真的是她！
　　两人相隔七八米远，海唐的双脚似是被粘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听不清那群人在说些什么，直到那个小青年侵犯性地对乔锦黎伸出了手。
　　紧张和无措被搁置一旁，什么都没有想，便抬步上前，为乔锦黎挡开了那只讨厌的手。

　　闹事的人离去，周身过往的喧闹人群仿佛成了无声的背景板。
　　“没事吧？”海唐看得出来，她喝了不少。贴着裤缝的右手握成了拳，大拇指的指甲重重地抠着食指上的肉。她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情绪的巨浪在心里翻滚，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心岸。
　　“没事，谢谢你的帮忙。”乔锦黎落落大方，目光沉静。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追问她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就好像，那不过是人生无关紧要的寻常一页，早已被翻过。
　　两人一时无言。

　　海昕的电动轮椅移到了两人面前，“锦黎，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姨。身体……还好吗？”她面带微笑，没有额外的情绪。
　　“挺好的，挺好的。”海昕注意到，乔锦黎在看她的腿，“之前出了个小事故，除了现在没法走路，其他都蛮好的。”
　　“锦黎，我们现在回苏城了，就住在阳光里小区，有时间上门来坐坐。这都三年没见了吧。”
　　“好的，阿姨，我还有朋友在等我，就先走了。”乔锦黎扭头对上海唐的目光，“再见，海唐。”转身离开，只有那大衣的一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在海唐的身上。

　　乔锦黎裹紧了大衣，她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追随。抬头挺胸，脚步平稳，向人海走去。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

　　很快，那背影便隐没于人海。海唐贪恋的目光一直追随到再也望不见那人，死死咬住的后槽牙控制着颤抖的下巴。
　　她瘦了很多，眼里的光似乎也淡了。
　　以前，那个温温柔柔唤她“海海”的人，如今视她如寻常路人。那细腻的偏爱和缱绻的爱意，如今又给了何人。是那个夜晚在阳台上晒衣服的女人吗？

　　再相见，海唐才知道，终究是没有放下的。
　　但她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这都是，命运弄人，咎由自取。

　　那时候，还未毕业的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乔锦黎从小家境优渥，没有吃过什么苦。海唐自尊心极强的背后，是隐隐的自卑，原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乔锦黎的她，被那场车祸打破了所有硬撑的坚定。两个人如若在一起，按照乔锦黎的性格，会义无反顾地付出金钱、时间、精力，如此种种。
　　那时候，照顾母亲、完成学业，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除了一些外在的物质，她甚至还难免在情绪上向乔锦黎索取。但，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什么都给不出！

　　深陷泥泞的她，哪里敢舍得让乔锦黎与她一起。她怎么配？
　　于是，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一心觉得，只有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如若乔锦黎已有新的人生，那便如她所说，余生不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