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apter 05 寂寞的地方 ...
-
她的寿命很长，她很清楚这一点；阿尼塔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这一点她也很清楚。
即便如此，日复一日重复的囚禁也令人难耐。兰姬机械性地捣着杵臼，低声叹气。这并不是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就会变得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兰姬……把东西放下，从后门到外面去透透气。”
她勉强笑笑，顺着阿尼塔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药草与杵臼，“我去看看天空。”
顺手拎起斗篷，往后门走去。
外头的空气还算不错，今天的风向很好，没有把矮人勤奋的烟囱里那种气闷的烟雾吹过来。走出门就能看见天空，可惜的是，她很少走出门──阿尼塔担心她的身影不小心被谁看见。铁丘陵的矮人口风很紧，顽固而谨慎。但若是外人就难以堤防了。
从远处看过来，不用花太大功夫也可以确认，这个身影无论如何看起来不像是矮人的身影。
只有地位低下的矮人才没有住铁丘陵山腹开阔繁复的洞穴里。他们不仅没有细腻精微的手艺，又举不起凿子、槌子，对付不了石头，只好住在泥地上，对付麦子或者对付牛羊。只要矮人们有一个可以长期依赖的矿脉，矮人绝妙的工艺不管在哪个年代，都非常值钱。铁丘陵的粮食多半是从南边进口的穗长粒满的良质小麦，而铁丘陵侧翼的贫瘠麦田出产的小麦，在市集上不值几个钱。
这里可以说是铁丘陵的贫民区。
铁丘陵是两座生长在一起的石山，虽然山势不高，只能称为丘陵，但地底下含铁量极丰沛，东脉以东的山脚下，就住着这群称得上贫穷的，从事种植或放牧的矮人们。
兰姬小时候跟阿尼塔住在一起，直到兰姬的身量高过阿尼塔，矮人出于同情，替他们在小丘上另造了一间小石屋，后半段与阿尼塔住的、生意惨淡的医馆相连。前门斜斜对着矮人的麦田，从后面走出去，则是磋峨的一大片乱石，远远望去，尽是光秃秃的荒地，极远方则是峥嵘荒芜的山脉。
一个寂寞也令人感到寂寞的地方。
天空是淡蓝色的，兰姬靠在石头上，尽量往上看，四周低低呜咽的风声刮不走天际零星的小片云彩。小丘底下隐隐有矮人粗豪的语声传出，侧过头，把耳朵贴在石上，极远的地底传来绵密不断的敲击声，单调、沉闷的敲着，那是出自矿脉底下勤奋的矮人。
再侧过头，让她的尖耳朵离开石面，隐隐约约的敲击声还是不断进入她的脑袋里。为什么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不行？她不想听见那些声音。
她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长久以来，能跟她说话的只有阿尼塔，一个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一点也称不上快乐的老人，还有一头鹰，以及偶然几只不小心走上山的瘦弱的小羊们。就连住在红色小丘东侧，那群小羊们的主人家里，也只有一个肯搭理兰姬。
她根本不需要学说话，兰姬这么觉得。除了阿尼塔以外，她几乎没有说话的对象。或许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学会自己的语言。阿尼塔只懂昆雅语，但这是根本完全不通用的古典语言。他说他的辛达语根本不行──那是中土大陆的精灵共同的语言──她拒绝学习不正确甚至是发音有问题、文法倒错的半吊子辛达语。所以她只会西方通用语、矮人语跟一些零碎而发音不太熟练的昆雅精灵语，纯粹用来背诵诗歌。
她觉得她不能用这种混充的语言来跟自己的血族对话。
兰姬甚至没办法打起精神来，把那本《我所知道的精灵》看完。那是远从河谷镇订购来的一本关于精灵的书。长湖镇一个参与过五军之战的人类战士，参考远古的记载与口耳相传的说法所撰写的记载，在他过世之后，由他的外甥整理而成，最后由河谷镇的抄书坊抄写成书，交给塔德书店，再透过造访铁丘陵的商贩辗转订购。
如此曲折、间接的好几手资料，就是她少数能得到的，关于她自己的同胞的资讯。
◇
“兰姬小姐。”
兰姬坐起身来，卡姆兰怯生生地沿着碎石坡道走上来，“兰姬小姐，”她顺手把自己的胡子塞进腰带里，在圆鼓鼓的肚子上勒紧，以生硬的通用语细声唤她，“我想妳是不是需要一件新衣服或是几条手绢……”
“妳想要什么？卡姆兰。”
卡姆兰紧张地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没人看见，才低声要求，“呃……我的孩子最近准备要下矿洞了，他打算跟他的伯父学习最初阶的锻造工程。妳知道的，他是很优秀的矮人。但是，我想……如果他能带一点专治烫伤的药膏……”
“他会得到满满一盒，我保证。”
“那真是太好了，但……兰姬小姐，我……我们很贫穷……”
“妳还有能做一件衣服的棉布吧？卡姆兰，”兰姬看眼前的矮人妈妈害羞地点了点头，不禁笑了起来，“棉布就行了，我不需要什么美丽的装饰、花边。整个铁丘陵都知道，妳缝制的衣服是穿起来最舒服的……对了，妳等我一下，等我一下哦！”
兰姬跳下石头，转身迈开她那双对矮人来说长得吓人的腿奔进屋里，卡姆兰用手按住心口，有些紧张的站在原地等着。
她并不讨厌兰姬跟阿尼塔，虽然也称不上喜欢。阿尼塔几乎不笑，整天扳着脸。兰姬相对柔和一些，但她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精灵……尖尖的耳朵、白皙的皮肤，高挑的个子。矮人总是站得远远地窥伺着他们，如果没有必要，绝不肯靠近这两个异类。虽然总是待他们很客气。
那种客气，带着一些拒绝意味。
“按照这个缝好吗？”兰姬一溜烟跑回来，带着几张画得相当凌乱的草图，“我可能画得不是很妥当，妳能看清楚吗？”
卡姆兰胆怯的踏前两步，侧过头看着那几张图，“这很简单，也不花什么布料。我想我可以裁得出来。兰姬小姐，妳打算穿这个吗？”
“嗯……”兰姬低着头，“平常我穿的，是从河谷镇人类裁缝的设计书上抄来的，算是人类的服饰吧？这个……则是我看关于精灵的书上的插图画的，这好像是我的同胞所穿的样式。”
矮人行动粗鲁但心思很细腻，卡姆兰能领会兰姬那种企盼、理解她对精灵的渴望。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慎重的将图样收妥，“我一定会照上头画的样子，尽力替妳做一套合身的衣服，让妳……看起来像妳的同胞。”
◇
“那是男装哦，兰姬。”
“阿尼塔？”兰姬吃了一惊，“你偷听我们说话。”
“女矮人都怕我，我走出来，卡姆兰说不定立刻转身就逃。”阿尼塔从木扉后探出半个头，确认卡姆兰已经走远，才慢慢踱步出来，走到兰姬身边的大石旁，“那是很久以前辛达贵族小姐们喜爱的外裳，后来渐渐流行开来，演变成类似束裙的短裳，腰身束短而把前对开襟一直拉到衣摆，成为男士们所钟爱的便服，听说在多瑞亚斯曾流行过一阵子。”
“……我画的时候，你看见了？”见到阿尼塔点头，兰姬不禁有点尴尬，“既然是男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女孩子也能穿，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样式了。”
“反正也只有你会看到……没什么关系吧？我想……”兰姬突然停住了话头，站到石上，仰起头看向远方，摒气凝神的专注。
“妳听见什么了？”
兰姬摇摇头，沉默地极目远眺，过了一会，跳到旁边另一方大石上，抬起手遮住日光往南方努力望过去，阿尼塔跟着望过去，不知道什么东西往铁丘陵的方向飞过来。
“妳在等白隼？”
“我看不是……不是它，那是一头深灰色的鸟，已经往东飞走了。”
“嗯……”阿尼塔沉吟着，把手杖放在身边慢慢坐了下来，“白隼很久没有过来了，至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看见白隼甚至巨鹰了。”
“对……这次太久了。”
白隼是全身雪白的鸟。大约是小型的鹰隼之类的鸟类，兰姬也不太懂。个头不太大，竖着翅膀站着，约莫只有一尺高。但形体优雅，有着修长美丽的颈，伸开来极有气势的翅膀，飞起来更有御风凌虚的尊贵姿态。
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一对白隼经常飞到铁丘陵来。她一直觉得阿尼塔是有强大魔法的，而且比所谓‘精灵与生俱来的魔法’具体得多，至少他能轻易跟白隼沟通。阿尼塔不过是侧着头，轻轻地跟白隼嘀嘀咕咕几句，白隼就明白他的意思。
阿尼塔偶尔会对兰姬说起山下的事情。
有一次，阿尼塔提起，“孤山的矮人离开家园，列队来到铁丘陵，是不是矮人遇上了什么疑难需要解决呢？”六天后，她果然看见孤山的矮人列队走进铁丘陵索林的石造大殿里。白隼究竟是谁跟阿尼塔沟通的信使？她一直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后来白隼带来了一头巨鹰。
巨鹰，就是巨大的老鹰。两翼伸开来，几乎比她的卧室还宽，爪子的其中一趾就几乎比她的手臂还粗，两眼深邃，而且充满智慧，停在地上的话，个头比她高的多了。巨鹰的体型更为气派，神态也更尊贵，同时……更令她害怕。
因为巨鹰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西方通用语。
她虽然不通世事、与世隔绝，毕竟还是知道一点。一头如此巨大的老鹰会说人话，这完全称不上什么可爱或有趣的事情。
那头巨鹰与阿尼塔说话的时候，甚至带着高傲的语气，一直在问阿尼塔些什么，虽然也愿意回答阿尼塔的问题，说个不停。趁着巨鹰跟阿尼塔说话的时候，她就带着那一对白隼躲得远远的，陪着那对白隼玩耍。
幸好巨鹰很少出现，一年只能见到一、两次，多数还是白隼来造访。
有一段时间，飞到铁丘陵的白隼少了一头。她想，会不会是另一头白隼遭遇到什么事情了？然而不到一年，久违的白隼终于成双出现在铁丘陵，身后跟着一只体型显然还不是成鸟的小白隼。
矮人的孩子成年前总是躲在矿洞里足不出户，等他们会踏出矿洞时，外表上──包括胡子──都跟成年的矮人没有什么两样，充其量就是没有那么肥胖而已。怀孕的女矮人也是不出门的，何况无论她们是否怀孕，肚子一样都是圆滚滚的。
兰姬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延续，就是白隼。
然而她第一次见到生命的凋零，也是白隼。
小白隼身子健壮了以后，又过了几年。某一次开始，突然变得只有那头小白隼，独自飞往铁丘陵传达讯息。当兰姬问起这件事。阿尼塔用沉重的语气告诉她，那一对老白隼其中的一头，年纪已经太大了、不行了，另一头白隼守在它的伴侣身边不肯离去，跟着衰弱而死。
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精灵是不会自然死亡的。
她只是学着敬畏自然的规律，学着理解自然的残酷。
她默默地抚着小白隼的背──当时它已经完全长大──静静地听它说话，也说话给它听。兰姬没办法像阿尼塔那样跟鸟类沟通，但她从白隼的鸣叫声里可以清楚听懂，白隼喜欢她。
“会不会是白隼出了什么事呢？”
“一般寻常的猎人，是无法射下白准的。就算白隼会出事，巨鹰也不会出事。”
兰姬有些紧张，两手放在膝上抓绉了自己的长裙，“没有办法确认白隼的安危吗？”
“我担心的不是白隼，”阿尼塔瞥了她一眼，眉头打结，“是妳。”
作者有话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