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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厦之将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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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御书房,灯火通明。
温时初遣散了宫人,如今这御书房中,只剩下他和江宁二人。
“朕已让礼部拟旨,虽暂留镇国公封号,但江氏仍享国公待遇,这下你可以稍微宽心些了。”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疲惫眼尾微微上扬,如今的他与白日里不同,更加随性理智,眸光随着烛火一同摇曳,闪着晶亮的光芒。
“谢陛下。”江宁抬手跪谢,还没等到皇帝让她起来,就径自从地上爬起,凑到了书案边上。
她席地而坐,引得温时初翻看奏折的手一顿,又多出几分心思看她,只见她全然目中无人,拿起折子就翻看了起来。
“不是朕说你,你这……”温时初话到嘴边,就被女子的话堵了回去。
只听她看着奏折上的字朗声读了起来,“陇西大军主帅江宁残杀陇西百姓无数,即便收复陇西,此罪难免!”
那奏折后简单写了个“阅”字,她甩手扔开,又翻开了下一本,“江氏恢复镇国公爵位一事仍需内阁审议,陛下不可独断。”
这回直接在后面用朱砂笔打了个叉。
又翻开了几本,这其中十本有十本都是弹劾她的,江宁忽然就释怀了,笑道:“陛下,我这一回来,怕是给你增加了不少负担吧?”
温时初呼出一口浊气,叹道:“那你是不知道你假意投敌那会,整个太平京连张像样的纸都买不到,文武百官弹劾你,京城学生上书游行,百姓罢工,兵马司都要从京卫所调派人手。”
江宁嗤笑出声,“做戏做全套,说起来还得谢谢他们,若不是太平京当时乱成这样,阿木勒那个一根筋也不会这么快就信任我。”
温时初见她释然,便也不好再多言戳她痛处,江宁的法子管用,但陇西死伤百姓三万余,其中经江宁的手死的,不知有多少,陇西看似大捷,但江宁却失了陇西百姓的心,日后青史留名,是非功过评判下,安能少了笔诛口伐,痛毁极诋。
那些话对一个女子来说,太重,太恶毒。
“你想的通便也好,陇西那边暂时还不用你回去,朕打算在这京城给你安排个闲差,你看你对什么感兴趣?朕觉得兵马司不错,现任指挥使是个古板的糟老头子,朕早就想让他告老还乡了,这是个肥差,还能每日在京中闲逛,甚好!”
江宁简直要翻白眼,“陛下这是想把陇西大军主帅养成游手好闲的贪官污吏不成?”
“这是什么话?朕只是觉得你这两年太累了,好不容易回到京城,若是没有个实职傍身,肯定会被人欺负了去,你看看这些奏折,朕已经不想批了。”温时初作势往后一倒,仰天长叹。
江宁扯了扯嘴角,“陛下别说现在的折子多,若真教我当上了这兵马司指挥使,那恐怕这奏折上再看不到民情,皆是弹劾我在京中的恶行。”
温时初蹙了蹙眉,“你就不能收敛些吗?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姑娘家,若还像年少那般泼皮无赖似的,往后怎么嫁人?”
江宁却满不在意,“嫁不了,我娶便是了。”
温时初一脸狐疑,“你有那钱?”
江宁道:“没有,所以陛下,虽说我在殿上妄言不要赏银,但您总不可能真不给吧?陇西大军二十万,大伙都等着呢!”
她半开玩笑似的说着,却见温时初捏了捏眉心,再抬眸看她时,眼底多了些怅惘和无奈。
江宁有片刻怔愣,遂坐直了身子,正色起来,朝温时初道:“怎么了?可是国库出了问题?”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架,从二层抽了一本厚厚的账簿,犹豫片刻,递到了江宁面前,道:“账本看得懂吧?”
江宁见他这满脸写着不信任的样子,瞳孔震了震,伸手粗鲁地抓过账簿,翻看起来,不出一会,那狭长的眉毛便倒蹙起来。
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这……这怎么全是出项,没有进项?”
这账簿上详细列数了钱款的去向,金额,每一项都正常的很。
温时初说道:“这只是去年一月一百零二本账簿中的一本。”
江宁惊愕地抬起头,每个月这么多账簿,若是每一本都是如此多的出项,那说明从地方收上来的税银根本不够大新财政运转,户部没钱,拿什么给他们发军饷?更别说赏银。
温时初好像觉得江宁的反应还不够大似的,又从书架上拿出一卷锦帛,打开置于她面前。
“这是今年年初户部做的总账,也就是去年年底,国库已经扭盈为亏,而今年收上来的税银,你也看到了,收不抵支,不用说,明年三月户部呈上来的总账会是个天大的窟窿。”他有些累了,又仰面瘫坐在龙椅上,毫无帝王仪态。
江宁咽了咽口水,又从头将账簿翻了一遍,目光逐渐专注起来,“付建德府赈灾银,付饶州府赈灾银,付山阴府赈灾银……付肃县城防,付肃县城防,付肃县城防……”
江宁眼睛都看直了,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肃县的资料,却发现信息少得可怜,这要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她怎会不知,但若不是,为何前前后后花费不下三千万两白银?
“这肃县……是哪座边关重镇吗?”
温时初看了她一眼,似有讥讽之意,说道:“是薛程庵老家,大名府肃县,就在京城以南三百里。”
江宁这会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人口呢?”
“不足三千。”
江宁重重地将账簿摔在案上,怒道:“死瘸腿,这么个破地方要修什么城墙?怕是北羌麻子来了都纳闷里面藏了什么稀世珍宝!”
江宁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往外窜,深呼吸一口,怒气不消,却坐了下来,又道:“还有这么多笔赈灾银,若是真用在刀尖上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蓄意拱火,想要拖垮国库!”
温时初看着她,平静道:“江宁,再这样下去,大新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江宁不语,温时初只是说出了实情,她此次回太平京,感触最大的便是这天已经不是温氏的天,百姓嘴上不说,恐怕早已在心中多有积怨,这一层层浪会叠的越来越高,直至有一天,大厦将倾,浪潮淹没穹顶,那便是真的天塌了。
不能坐以待毙!
“前些日子翰林院修纂上书弹劾天都府县令,贪墨税银,贩卖私盐,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罪状不下二十条,共计贪墨银两不下三千万,此事,朕想托你同沈颂一同去。”
江宁原先听着还神色正常,在听到沈颂的名字时,忽地就古怪了起来,“为什么是和他?”
皇帝轻笑道:“你忘了?他方才在殿中自荐,刑部左侍郎兼督察院佥都御史,这事本来就归刑部管,只是朕不放心将此事交予薛党的人,你去从中牵制,别让他们有利可图。”
江宁状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刑部这么多人,难道非他不可吗?”
温时初道:“子凭父贵。”
江宁顿时就不出声了。
“此事先不要张扬,待明日朝堂商议过后,朕会给你安排个御史名头,你可要好好干,这笔钱若是收回来,陇西大军的赏银就有着落了。”温时初说得振振有词,眼中尽是信任。
江宁白了他一眼,心道这皇帝当的当真磕碜,给他做臣子的还要自己赚赏银,天下岂有这种主子?然而这口气也只能闷在肚子里,她随之沉声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夜落,殿外大风四起,寒气直灌入衣领。
江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这氅衣跟着她有些年头了,自然御不住风,只得加快脚步往宫外赶。
守门卫兵见她出来,将枣红长鬃马牵了过来,恭敬道:“大帅,您的马。”
“多谢。”她边说边上马,待卫兵反应过来,风已经疾驰过身边,不见踪影。
太平京有宵禁,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街上的,除了兵马司的巡逻卫兵,就是从宫里出来的权贵了。
当然,除这些人以外,不怕被拖进五城兵马司狱的,也可以来试试。
江宁便遇到了这般不要命的人,几乎是在黑影离她只剩下一拳的距离时,她拉紧了缰绳,马蹄高扬,差一点便被翻了下去。
“什么人!?”她厉声呵斥,倘若她反应再慢些,此人便会命丧在赤鳌脚下。
那黑影在雪地里滚了一圈,便要抱头逃窜,看身板还是个孩子,江宁驾马轻松追上,将小孩从地上拎了起来。
“不听话,便把你扔到五城兵马司狱里,让你吃点苦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在宵禁后乱跑!”她将小孩圈在怀里,大氅盖住纤弱的身子,呈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这小孩冷得像个冰块,不断在她怀里蜷缩颤抖。
江宁见他被抓了也不闹,心道是被她吓着了,“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刚刚的话,就权当我在放屁了。”
小孩用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道:“黑……黑水巷……”
江宁蹙了蹙眉,在前方一个路口拐了个弯。
黑水巷在京城南边,过一条街便是最繁华的富人区,是京中权贵所住的地方,曾经的江府便在那,所以江宁对这条巷子并不陌生。
只是住在六福街的人,从来不会往黑水巷去,也见不到那的人间百态。
“到了,下去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江宁说得决绝,转头便驾马离去,余光瞥见那团黑影窜入了巷子里,蓦地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