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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旧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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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看着跪在面前的人。苍老的脸上都带疲态。像是一块马上就要散掉的豆腐渣一样。
他身上穿的是别宫里最常见的初始杂役才穿的衣服。
“这原是别院里的太监,不知道殿下还有没有印象,后来大约是因为做错了事受了罚,才沦落到如今境地。别院当年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
见大皇子的目光看过来,那人佝偻的背,瑟缩了一下。
呐呐的不敢抬头,亦不敢言声。
被野熊的利爪所伤的前胸依旧在隐隐作痛,但大皇子却毫不在意。他盯着眼前这人看了片刻,缓缓的坐在主位之上。
“当年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年代久远,不知道殿下问的是哪一样?”
“全部,你既然跟了朱果来,便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是,是,朱果公公都告诉我了。”那人努力回忆着:“别院行宫是皇家避暑之所。只有盛夏的时候才去。陛下不喜欢在宫中安置秀女和宫女,所以便都安置在了行宫。奴才当时是在行红中负责给大皇子院子里送菜的那个小太监,大皇子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人终于殷殷切切的抬起头。见坐在上手的大皇子威严神俊。又飞快的把探寻的目光给收了回去。
“当年宫里闹得厉害。连我们在行宫都有所知晓。后宫的美人们使了浑身的解数,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占一个长子。皇后当时痛失爱子,太皇太后又催促着陛下选纳妃嫔。圣上不胜其扰,便到了行宫。”
说到这时,他下意识的想看大皇子的反应。却不料耳边只传来大皇子平静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于是头也不敢抬了,只慢慢说:“行宫里无论是宫女还是美人,都盼着君王的恩泽,跟皇宫不一样。陛下在,总归有个盼头。别说是宫女,连太监都没什么前途。所以莫不是期盼着陛下来。到时候走走门路能跟着回宫中侍奉。
那些被留在宫中空度年华的美人儿和秀女也是一样,唯一的机会便是服侍陛下才能离开行宫。”
“整个宫里都知道大皇子的生母是行宫里的一名普通宫女,”那人大着胆道:“其实跟如今的选秀也是差不多的。品格,性情,容貌自然会有人留意,全都捏在宫中贵主子的手里,像殿下生母那般的绝色,殿下信不信,行宫里还没安置好,宫里头人都知道。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被从宫女的名单中抹去,成了别宫中一名洒扫宫女。根本就没在宫女的的名单之上。”
“你的意思,是宫内传言本殿的母亲容貌粗鄙,并非是女子嫉妒之言,而是早有预谋?”
“这个小的可不敢说。”那人把背弓的更低了。
“其实当时的事情发生以后,陛下震怒是真的。因为陛下去行宫之时,宫里有妃子擅自去往行宫伴驾。以图君王恩宠。不过这恩宠阴差阳错都去了别人头上。”
“她做了什么?”
大殿下的语气十分笃定。
那人却听出了一片山雨欲来之势。抖了下肩膀:“暖金香,掺了药的暖金香。”
“后来的事儿都是咱们猜测的。陛下盛怒,那名宫妃根本就没来得及回宫便被陛下处置了。听说连父母兄弟都受到了牵连。
不过还有一件幸密要告知大皇子。那人膝行了几步刻意靠近了些:“圣驾回銮之后,孙贵妃不知如何触怒了陛下,差点被降为庶妃。不过后来好像因为查出有孕,太皇太后强行立保,这才作罢。”
“因为陛下的态度,所以大皇子的生母亦是无人关照,她自己也是向来独来独往,并不合群。等嬷嬷发现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嬷嬷不敢怠慢,报了宫里,可是宫里并无回音。是小的们几个商量着,托人跟陛下身边的公公说了,才知道了这回事儿。”
大殿下闭了闭眼,后面的话他已经不想听了。
“东西可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都带来了!那人忙不迭的从衣襟中取出一本册子来讨好道:“这是小的特意偷出来的当年别院宫女名册……”
朱果儿接过去放在书案之上。那人终于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大皇子。
“奴才们都盼望着大皇子有了出息能对当年别院的人照顾一二。如今大皇子年少有为,是咱们以前侍候的一干人等的福分……”
“你走吧。”
大皇子突然道。他缓缓地走下台阶。目光中带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悲凉。
“看在你说的都是真话的份上,本殿放你走。”
地上那人唯唯诺诺的应着。
大皇子俯下身,温和的声音中却像带着刀子一样。
“本店可能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行宫时日久远。很多事情的确都记不得了。可是你在我面前说的每一句话,你心里边转动的是何等的心思。在本殿眼中都一览无余。本殿放了你,是因为你没有说谎。
本殿不赏你,是因为已经有人已经替本殿赏赐予你了。”
大皇子突然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看着不知为何突然瑟瑟发抖起来的太监。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本店亦是十分苦恼。不必费什么心思便能看透皮里内囊,对于本殿来说都更像是诅咒,”他的笑容冷淡下来:“都出去吧。”
所以当年那个出了行宫别院的孩子进到宫中,清澈的眸子当中所印证的都是什么呢?看到的都是什么呢?
权欲,贪婪,嫉妒,攀比。
他在宫里看到的是群魔乱舞,那让他觉得分外的恶心。所以到了后来。洛秋宫的宫人都被他赶了出来。在其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宫殿之中。
大皇子望着安然放在书桌上的那本名册。冷意森然。
……
青檀木的桌子上。熏炉里的熏香正在款款的升起,可仍旧是遮不住满屋子的药味和沉浮的气息。
咣当一声,香炉被打翻
一只手紧紧握着桌子角。那手十分枯瘦。仿佛外边就剩了一层枯皱的软皮儿一般。那软皮儿松松垮垮。露着几点青筋与淤痕。
可是如今这双看起来应当是相当病态且软弱无力的手,却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泛青。
“夫人,”王嬷嬷含着泪劝:“夫人,您这是干什么?老爷回来,若是知道您在这里……”
宋氏冷笑着气喘吁吁。
“回来!我就是要等他回来!虎毒不食子……都说虎毒不食子了!我当初是猪油蒙了眼,原来所嫁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畜生!”
宋夫人扶着胸口,双目赤红。眼角处和眼皮上几乎是肿了一圈。看起来病态十分骇人。只有她的随身嬷嬷才清楚,夫人本来体弱,是因为因为担忧女儿日夜流泪,不止伤了眼睛。周围红肿破皮,流了泪又刺激过来,才成了如今这种样子,夫人如现在眼皮儿药膏都涂不得,一触碰便会疼痛不已。严重之时,眼睛都睁不开。
宋夫人此时气喘吁吁,神色狰狞,整个人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着的炭火。以惊人的能量正在透支着生命。
“你在发什么疯?”
王相从在书房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当即便皱了眉头。呵斥道:“胡闹!夫人病成这个样子,你们还由着她这般任性,还不快扶了后院去!”
当下便有几个丫头小子想上前,被张。嬷嬷一个眼神给吓退了去。
宋夫人讽刺一笑:“老爷,你我夫妻结发三十余载。好歹我也是你的明媒正娶的夫人。跟自家的夫君说几句私房话不为过吧?其他人都退下。”
王相神色平静,既不阻拦也不反驳。
等到室内清空,宋夫人紧紧盯着王相。话未说,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宋夫人毫不在乎地抹了泪,那动作如市井村妇一般无二,王相不可抑制的皱了下眉头。
“是你主动向陛下提出要我的梦雪去和亲?”
“她一介弱质女流,能为国分忧是她的荣幸。”
宋夫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了笑,定定地看着王相。看着这个将她埋藏在后院三十多载的夫君。时光当真厚待于他。自己形容枯槁,颜色憔悴,恍若老妇。而他虽然不是年轻时候的俊俏模样,可却是成熟稳重,风仪端庄。多年浸染权势之中,让他有了与别人不同的气势威严。
老天当真是不公。
宋夫人忽然扬起手臂。对着她那张痛恨了多年的脸狠狠的落了下来。
“无耻至极的卖女求荣之徒!我知你小人阴险,却不知道你竟心毒如此。梦雪是我唯一的女儿,你竟然要她去北陌和亲,你的良心呢?啊,我忘了,你没有良心。”
宋夫人冷冷一笑。
“你大概是生来就没有心的。我只是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去后坡骑马。没有争强好胜,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你,便不会有你我这一段我瞎了眼的孽缘。”
王相摸着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眼中怒气翻涌,不过还是被压了下去。低声喝道:“你这个疯妇又想干什么?”
“我干什么?”宋夫人心寒的看着他。
“你把我的命跟拱手送人,你问我在干什么?□□,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冷情冷性之人,你这样的人。早该遭到报应和诅咒的。”
她被王相推到墙角两人面面相对,宋氏搓着牙,脸上却带着森然的笑意。两只红肿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狼狈至极的臭虫一般。
“我当年早该想到的。你如此可怕。我当时怎么就没了心眼,失了心智,听信了你那些谎话连篇的鬼话?你害了多少人啊?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为善不已。表面守着我这原配糟糠之妻。却暗地里打压岳家。当年若不是我家提携,还有我救你性命。你何以能到这京城中来?
你一味的娇纵梦雪。是怂恿她去接近麒麟卫主,不过是为了你的权欲之心罢了。就凭着那丁点都没有的可能,便装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豁达,扮演的像极了一个溺爱女儿的老父,□□,你为你的女儿真正打算过几分?
你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京城的名声,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能让她有安安稳稳站得住脚的姻缘,是不是?
所有人,不过是你□□的一颗棋子罢了。”
宋夫人淡然惨笑,在摇曳的烛光下两颧骨高耸,两个眼睛却十分有神,像是闪烁着的森森鬼火。宋夫人忍不住一阵咳嗽,脸颊上是极不自然的两团病态红晕。那衣袖和帕子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是我,是我的犹豫,害了自己。若我当时能够与你和离,带着梦雪远走高飞,我的孩儿也不会有如此遭遇。”他颤抖的闭了眼。终是忍不住却拉了他的衣袖。
“那是你的亲骨肉,你不救她谁又能救她,你怎可如此……”
王相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扶下去。吩咐道:“夫人累了,送夫人回房。”
“我不累,我不回去,我还会与你说清楚。”后者的丫鬟婆子们忙跻身上前。七手八脚的抬了宋夫人上了竹轿,快速簇拥着往后院去了。
待到喧嚣散去。书房的暗格再次被打开。一个带着斗篷的黑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言简意赅道:“她可会坏事?”
“将死之人罢了,能不坏什么事儿?”王相毫不在意的挥了挥袖子。手毫无意识的揉了揉宋氏方才打过的地方。他一早已经看过,宋氏这个冬天都很难过得去。
“妇人见识,不必理会。”
“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不能再妥当了,”黑山羊胡理了理胡子,话里话外似乎十分得意。
“文墨是极通的。弓马也好,你没见到小小年纪,练起武来一声累都不带喊的,十分沉稳了,即便是比起来当年的陛下也毫不逊色。”
“那就好!这是我国朝的大事,不能有丝毫的怠慢,可也要足够的警醒,莫要惹了是非了。”
“放心吧,都晓得的。”
院中的侍卫提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竹竿上下颠覆,轿夫们跑得飞快,几乎是像送瘟神一样,巴不得赶快将自家的主母送回她的一亩三分地儿。宋氏被张嬷嬷和两个婆子,几乎是半推半抱的给下了竹椅,最后安置在踏上。
有小丫头们服侍着,喝了汤药,等汗渐渐发出来,宋夫人喉间的喘息也渐渐平了些。姜嬷嬷挥退了小丫头,拿扇子重新扇起炉子里的风炉来。
宋夫人虽还是形容憔悴,可是眼神确实清澈澄明,丝毫不见方才在书房里的癫狂。
屋内清冷非常,只有炉子噗噗的烧水声,还有窗外蛐蛐的叫声,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半刻钟之后,窗外传来极轻的两声扣门声。二人对视一眼,姜嬷嬷起身,出去了没一会儿,便又回来了。
“怎么说?”
“强哥儿一直在那守着呢。果真见人来了。”嬷嬷凑到宋夫人耳旁如此重复一番。
宋夫人冷笑,果不其然。
她沉默了片刻问:“给梦雪的信,差人送去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听了您的吩咐,只在去北漠的路上候着找了机会,交给大小姐。如今咱们办事艰难,老爷对咱们这院子监视极重。夫人得小心些。”
“怕什么?我还怕什么?梦雪此次去北陌,凶多吉少。可是这一回我顾不得伤心了。即便是留在京城。除非陛下能够赶快给她赐婚。否则事情越拖越不妙,我怕她有一天会受了家里连累。”
嬷嬷瞳孔一缩。勉强笑道:“夫人谨慎言辞。”
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情。宋氏闭着眼咬了咬牙,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不能把仅剩的生命都浪费在哭泣之中。
“我前儿写的那两封信可都传出去了?”
“夫人放心,都传出去了。”姜嬷嬷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中一封便会在皇帝的御案之上。
少年夫妻,闹到今日水火不容的地步,当真是令人可叹。
宋夫人仍然看着摇曳着的烛火平静道:“嗯我死以后。你和阿红不要在此处过多停留,赶快到北边去,你们的身契都在北边的钱庄里。还有几百两银子,足够你们在那边买一座小院了。若有难处,便去宋家门上投奔,你知道我兄嫂人都很好。”
“夫人……”姜嬷嬷早已泣不成声。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若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也便算是解脱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能活得太久。这样的话不仅仅是我自己一人的性命,还会连累宋氏满门。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梦雪。其他的我也不再奢求。我只求我的女儿能拿出她的跋扈和傲慢来。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够支撑着他的心气儿,让她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就有改变的可能。”
宋氏伸出细长的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一巴掌倒真还让我叹出点什么来。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曾经在草原上驰骋飞扬着的少女,那银铃般成串成串的笑声,撒在在巨大的草场之上,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把碗端过来。”
“夫人!”
嬷嬷大惊失色。
“别这样。”宋氏平静道:“我这一生前半辈子没有受过什么苦处,都很顺遂。想来是老天可怜我。如今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宋夫人不顾姜嬷嬷惊悚的目光,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嬷嬷忍着泪,替她更衣梳妆。插了她年轻时候最喜欢双蝶戏珠的步摇。甚至还拿出面汁来重新匀了脸。又拆出了一盒许久未开的胭脂,那簪子挺上一点,抿在手心里,用指腹轻沾了点给宋夫人点在苍白的嘴唇上,气色当时便好了许多。掌心之中余下的那点胭脂,便沾了点水化开。均匀地按在双颊之上。
这让她看起来气色匀净了许多。姜嬷嬷又和其他的侍女侍候着宋夫人穿上了最后一层大袖。是极艳丽的颜色。大红做底,绣样庄重华丽。
“都出去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
宋夫人躺在床上,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腹部,合上眼,像一个欣喜着等待着夫君的待嫁少女一般,安静的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药效开始发作。她的思维也混乱起来。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一片草原上。那时候多好啊。边塞小城有边塞小城的繁华。她像一朵野草一般无拘无束的长大,在阳光下肆意生长。
母亲也是暗中和交好的人家约了几位公子的母亲,到时候趁着年节走动,让她好好观摩一番,看看哪个更合心。
可是她偏偏遇上了□□。她见到他时正奄奄一息。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年轻人之周身狼狈,求生欲却极强。满脸血污,却仍然不掩盖青春的容貌。边塞的男人风吹日晒,大都粗糙。没有这般精致的人。她把人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给他求医问药。
他说他是和别人一起深入草原腹地和北陌的部族做交易时遭人暗算,才落到如此境地。她就那么信了。
再后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他青云坦途,一路升迁。自己的家族渐渐配不上了。可是他的丈夫既没有另娶,也没有那些侍妾。他只是毫不掩饰的冷淡了起来。他不再踏入自己的院子。即便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可能并不是那么的简单。时间是最残酷的。他能让你看清一个人的冷漠和自私,无情与残忍。
到最后,各自为营各奔东西。明明曾经亲密如斯,却是形同陌路,彼此仇视,当真是讽刺。
若只是这样,也不是不能忍耐的。日子是要过下去的,她更不想牵连到母家。可是梦雪……她的女儿何其无辜!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乖巧懂事,变成跋扈张扬。浅薄的傲慢像一层纸,被人一戳就破了,偏偏她自己毫无察觉。所谓的丈夫也是有意无意的纵着她,到他自己想要的方向去。
罢了,事已至此。宋氏眼角滑过一滴泪。慢慢绝了生气。守在旁边的姜嬷嬷见她喉间咕咚一声,脸色瞬间衰败,心中已知不好,忙上前去,试了试鼻息,半晌惨叫道:“快来人!夫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