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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秀才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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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细辛从街西边的猪肉铺子切了二两猪肉,她打听到街口给人写信的那个读书娘子是个秀才,家里只剩下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一个弟弟。
她弟弟今年不过总角,无法贴补家用,她本人又是一介书生,自诩清高不做重活,便一边在街头替人写书信一边读书。
书生清高定不会要钱,这有辱她的自尊与风骨,但猪肉不一样,它既能填饱肚子还贵重,宋细辛提起用麻绳绑着的猪肉,她希望能靠这油纸里的二两猪肉达成所愿。
宋细辛走到街口,远远瞧见那秀才的写信摊子前已经排了三四个人,她远远地等着,直到人都散了才提着肉走上前。
写信的秀才叫李文琦,二十几岁,身量苗条,提笔写信时,从袖口露出来手腕处藏在皮肉下的骨头格外突出。
李文琦写完字后简短地整理了一下桌面笔墨,眼前这个凑上来的人眼生得很,她从未见过,但她依旧笑脸相迎:“娘子是来写信?写给家中尊长、姊妹兄弟还是阁中郎君?”
宋细辛摇头,“都不是。”
“那娘子是来走亲访友迷路了?我是当地人,也许能帮到娘子。”这李秀才说话和和气气的,并没有之前码头人说的那般孤傲。
宋细辛作揖介绍自己,“我姓宋,名细辛。上个月初才从边疆服完徭役回到封河,恰逢家父新丧,细辛想为家父亲手往墓碑上刻一段墓志铭。
前几日,我在码头做工时偶然听闻娘子博学多识,为人仗义。因此细辛这才来拜见娘子,想求娘子教细辛识文断字,通读文章,以慰家父在天之灵。还请娘子莫要怪罪细辛粗鄙,冒昧。”
这一番话将前因后果交代地清清楚楚,于情于理皆占了三分。
“多谢娘子夸赞。”李文琦回以抬手礼,她没有答应宋细辛说的话,“我不过区区秀才,若是教孩童启蒙尚且够用,给娘子授业解道,怕是远远不够,娘子还是请回吧。”
宋细辛失望地叹了口气,难过之意溢于言表,“实不相瞒,我也的确想要去学堂念书,可学堂束脩太贵,我家中贫寒,之前给家父治病已经花光了家中积蓄,来拜见娘子也是抱着三分侥幸之心。
这二两猪肉原是给娘子的谢礼,既娘子不愿,细辛也不便强求。
不过细辛刚才远远听见娘子和旁人提起尊亲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这猪肉,就拜托娘子暂且替家中母亲收下,全了细辛想念家中尊长却再也无法相见与侍奉的这份孝心。”
李文琦从未想到眼前这人如此能言善辩,且话中之意句句肺腑、让人动容。
她母亲的病近日来一直拖着,药虽然顿顿喝着,但人却日渐消瘦,总是要吃些好的补一补。
再三纠结之下,李文琦收下了猪肉,“我每日辰时到未时都会在此处替乡亲们写信赚取银钱补贴家用,这期间你若是得空就过来,虽说我无法引经据典为你排忧解难,但识文断字,通读文章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宋细辛赶紧作揖,“细辛在这里就先谢过秀才娘子慷慨大意了。”
“宋娘子不必这般客气,我姓李,双名文琦。我看娘子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此后便互称姓名如何?”
“李娘子应当虚长我几岁,若是不介意,我以后称你阿姊可好?”
“也可。”李文琦同意了。
从这以后,宋细辛便在白天跟着李文琦读书认字,晚上才去码头扛夜包赚铜板。
这几日来了好多商船,夜里扛包的人虽然变多了,但银钱却翻了三倍地往上涨,宋细辛人累得瘦了一圈,钱包却鼓了两圈。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猪肉摊子上割了一斤上好的五花肉,又买了包麦芽糖送去了李文琦家。
李母推脱不掉,只好叫宋细辛晚上过来吃肉。
“好,晚上我一定来。”
应下来晚上一起吃饭的事,宋细辛才和提着书箱的李文琦同行到街头的书信摊子。
这几日办喜事的人家很多,都需要买些鸳鸯戏水、大雁合飞的缠绵诗字画,李文琦便也忙了起来。
好在这些时日,宋细辛日夜学□□算识下了千字文,李文琦便开始让宋细辛自己背《论语》,等到绘画间隙,她再一起帮宋细辛答疑解惑。
宋细辛坐在木头做的矮板凳上,一字半句地背着《论语·学而篇》,刚背下来两三句,街口的拐角便拐进来好多人,浩浩汤汤的马车仪仗宋细辛只在这月初八张员外家嫁子时见过,红色长街,吹打的乐声,喜庆极了。
观这队人马,虽然人数众多,但穿得都是寻常衣物,看上去只像是普通出行。
宋细辛忙问了一嘴:“这是哪户人家的车马?好大的派头,我从未见过。”
李文琦每月都见,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得稀罕了,她左手研墨,右手细致地往画卷上填色。
填完最后一笔时,李文琦才开口搭宋细辛的话:“那是李县令家的车驾,她家的卷柏郎君每月十六都会去半山腰拜见寺庙里的真人,替他母亲李县令祈祷封河风调雨顺,民生安康。”
宋细辛复而抬头又看了一眼前方行走的车驾,漂亮的厢顶上垂下来靛青色的平安坠,坠子下方的流苏随着颠簸摇摆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记得之前好像在码头那边也听说过,说是这个郎君正在招赘,于是她便问了李文琦这件事。
“李县令家没有女儿,只独一个儿子。适逢这郎君到了婚嫁之际,县令大人就开始在县内四处找寻一个好人家的娘子,入赘到李府当赘媳。但那要求对于咱们这等勉强糊口的普通百姓来说,也着实过于苛刻了,不是咱们能攀上的。”
——
近来生意很好,码头停靠的船只很多,宋细辛有四五日没来街口找宋文琦读书了,今天好不容易得了闲过来,李文琦却没在街口支摊写字卖画。
翌日,李文琦依旧没支摊子,宋细辛只好又买了些东西上门拜访。
李母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她和幺弟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偌大的两个木箱子摆在院子中央,像是要准备搬家离开此处。
一看到宋细辛来,李母立刻热情地招呼人进门去屋里坐坐。
屋子里的李文琦穿着浅色的宽袖长袍,肩上绑着攀膊,正蹲在地上收拾她屋中衣物和书籍。
宋细辛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她稍有些困惑,“你们…这是要举家搬迁离开封河?”
李文琦回头,瞧见是宋细辛这才起了身,她引着人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倒了两碗水,将其中一碗递给宋细辛,笑道:“我家唯一的产业,也就这一处房产,怎会动要搬离此处的心思?”
“那……”宋细辛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屋内除了桌椅板凳已经完全空了,不像是要继续住在这里的样子,“为何要收拾的如此干净?”
“这不是快要秋闱了嘛,路途遥远,我需提前去两浙路准备考试。母亲和幺弟又离不开人,我就只好带着他们一同前去,这一来一回,你我大抵也需年关才能再见面了。”
秋闱……
宋细辛浅思,随后紧问道:“我是否也可以跟着你一同去参加科举?”
“可以倒是可以,但你须得先考上童生才行。童生之后是秀才,秀才之后是举人,成了举子后才能去京城参加春闱考进士,如此这般考中进士后才能真正步入官场,对陛下尽忠,为纣朝效力。”
这一听便是个漫长且曲折的过程,若是真的想走这一步,便须得踏踏实实从第一步开始。
“那我要如何才能成为童生?”宋细辛问。
李文琦仰头向外看了一眼,这已经快晌午了,定好的马车会在晌午准时到达,她必须要在这之前收拾完所有的东西,才能够准时在天黑之前走到镇子上。
“眼下我急着走,无法与你细说。你可以备好束脩去县里的学堂,登门拜访后询问教书娘子细则,那里的学生都是要考童生的,于你来说正巧合适。”
宋细辛本想就此告辞,但她想到手中不多的积蓄,只得在走之前又追问了一句:“若是不上学堂,可有办法考童生?”
李文琦愣怔了三秒,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微地摇头:“没有办法。考童生需要教书娘子引荐名额,学生之间又需要互相作保,才能参加官府的考试。”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所以宋细辛并未有过多的惊讶。因着今日下午还要去码头接货做工,她便打算明日一早再去县里的学堂拜访。
宋细辛去的早,路上行人还不多,她走近了才瞧见学堂门外挂着休沐的大木牌。不死心地在门口等了等,等到天大亮时,也没见到有人来学堂。
问了在那附近居住的人,宋细辛这才知道在学堂里任教的娘子去隔壁县探望亲友了,三日后才回来。
晌午时,宋细辛和马大妞她们几个人坐在阴凉处休息,下午的活计轻松些,几个人无太多事也就闲聊起来。
“细辛,你这些时日是不是跟在街头的读书娘子身边学写字?”
“嗯。”宋细辛嚼着饼,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点点头。
她今日带的午饭是自己做的糙面饼,用的是军队里的土方法做的,又干又硬,能保存很久,不怕坏。
“那你能帮我瞧瞧,我小弟从隔壁镇给我寄来的家书吗?他前些日子刚生了孩子,我怕他身子恢复不好,就让他隔半个月寄封书信回来,但我不大识字,看不懂这信里写了什么?”三十出头的刘阿姊是她们几个里年岁最长的,她生得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凶狠骇人,但与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一个极其重情重义的人,非常值得往来。
宋细辛往身上抹了两下手,才去接刘阿姊递过来的东西,“那我帮你瞧瞧,但我不保证这字我全认得。”
“好,我这弟弟说的应该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想必那代笔娘子也不会用难字来写的。”
黄而深的纸张上是几竖用黑墨写的字,宋细辛虽然刚学会句读,但信上不过是些简单的话,她全都能看懂。
“你弟弟说,他很喜欢你送过来的那匹绢布,他用那匹布给自己和孩子做了身衣服,说是等孩子再大一些,就带着孩子回来看你。”
“这我就放心了。”刘阿姊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