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原野

3、第 3 章

　　喀布拉神色舒展了一些，笑答：“父亲说笑了。如今新皇登基，倚重父亲的地方多了，哪里有时间围猎。”
　　“你也知我是说笑罢了。”索尼呵呵一笑，迈入屋内。

　　“爷爷！”清脆的呼唤骤然响起，索尼心中一宽，伸手拥住迎上来的孙女。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脸，慈爱与喜悦油然而生。
　　喀布拉在旁斥道：“这么大了还没规矩，见了爷爷怎么不行礼？”
　　女孩忙从爷爷怀中挣脱，规规矩矩蹲了个万福。索尼呵呵笑道：“家中不用拘谨——将来拘谨的日子有着呢。”伸手又将孙女搂在身边，扶着她的肩走到炕上坐下。
　　喀布拉边给父亲倒茶边道：“说起来她比皇上还大——今日儿子得窥天颜，虽有些孩子气，行事却一点不错。”
　　索尼接过茶盏，揭起盖子撇去水面浮沫，缓缓道：“听说皇上自小聪明，受太皇太后宠爱……”啜了口茶，话锋一转道：“妮子也只比皇上大三个月而已，不必苛求。不过汉人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究竟读了书才能知礼，让她今后跟着兄弟们念书罢了。”
　　女孩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惊喜地道：“真的？”脸上忽又浮起担心的神色道：“可是哥哥们《四书》都念了一半儿了，妮子跟不上怎办？”
　　“你知道他们念到哪儿了？”索尼有些惊奇。
　　“怎么不知道？”女孩得意地扬起头，朗声道：“我前儿还听见他们念‘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什么《大学》、《孟子》，我都听见了！”
　　索尼高兴地道：“那就让你正经跟着师傅念——只别淘气！”
　　“孙女知道。”女孩兴奋地回道。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
　　上书房内书声朗朗，中央雕龙填漆椅上坐着面目清秀、却不失稚嫩的一个孩子，穿着鹅黄缎细绣五彩云水金龙袍，全神贯注地闭目背诵。旁边两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正襟危坐，不敢马虎。然穿着天青色琵琶襟如意云纹马褂的那个孩子神色中始终带着厌倦懈怠之色，不时偷眼瞄一下也闭目默诵的老师。悄悄住了口，捅捅身边的伙伴。伙伴一惊，师傅的戒尺已经“啪”地一声敲在案沿。
　　“裕亲王！” 孙庭铨执了硬梨木戒尺，沉下脸来不悦道。
　　那孩子忙埋下头，哗啦啦一顿翻书。孙庭铨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赞许地看了一眼不为外物所扰的玄烨，回到座位上讲起书来。
　　《孟子》、《大学》、《论语》，走马灯似地讲了几段，又讲了些诗词。福全开始还老老实实地装样听课，不多时便不耐烦起来。曹寅坐在他身边，也不得安生。一时讲课完毕，一听师傅道“散学”，福全如脱了笼的兔子，拉起曹寅就冲出书房。孙庭铨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却见玄烨犹拿着书苦苦思索。
　　“皇上，回去歇息罢。” 孙庭铨是汉人老臣，颇有威信。
　　“师傅请先回，朕再想想。”玄烨甚是敬重师傅，语气恭敬。
　　孙庭铨知这位曾经的三阿哥极为好学，也不再言语，只淡淡道：“皇上勿要用心太过，不然太皇太后要担心了。”
　　玄烨听说，放下书，侧头想了想，满足地笑道：“朕已懂了。”说着站起身。宫女忙捧了金盆来，他净了手，后头跟着一干太监宫女，向慈宁宫迤逦而去。

　　慈宁宫内却是笑语喧哗，玄烨微微疑惑，脚下也缓了些。廊下侍候的太监见他来，忙扯开喉咙喊“皇上驾到——”一面迎上去，讨好地道：“万岁爷，有命妇拜见太皇太后呢。”玄烨并不说话，略点了点头，迈入屋内。
　　屋里有炕，又笼了火盆，乍一进来，只觉暖意融融。玄烨闻见一股陌生的香气扑鼻而来，倒是好闻。因太皇太后素好清淡，熏的都是平常的沉速。这陌生的香气夹在暖意中，似缕缕冰丝渐渐消融，悄潜暗度钻入鼻中，十分清明。那命妇早跪下去口称“万岁”。太皇太后忙道：“勿要多礼，论起来你还是他的长辈。”玄烨也不在意，随口说了声“请起”，转身给皇祖母请安。见太皇太后脸色甚是高兴，膝下脚凳上坐着一个和自己一边儿大的孩子。眉清目秀，一身宝蓝袍子，领口出了一溜风毛，拥着一张满月似的脸。玄烨心下起了亲近之意，见太皇太后一手抚摩着那孩子面颊，一手召过自己。遂走上前去，立在祖母身边。太皇太后笑道：“皇帝不认识罢？这是纳兰家的夫人，也是咱们的亲戚。”那命妇本已坐下，此刻又立起来。太皇太后忙摆手让她坐下，又道：“这是他家大公子，成德。”那孩子见母亲朝他连使眼色，会意地站起来行礼。玄烨却象个大人似地，煞有介事地虚扶了一把，道：“免礼。”太皇太后越发喜欢，和颜悦色地对纳兰福晋道：“这孩子好，以后定有出息，难为你家老爷如何调教的。”
　　纳兰福晋觉罗氏本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后来给了纳兰明珠，此时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明珠祖父金台什曾为叶赫部贝勒，其妹孟古姐姐是努尔哈赤之妃、皇太极之母。算下来，与皇室也算世代姻亲了。觉罗氏仍是十分恭敬，陪笑道：“承太皇太后馀祯，果应了这话，也是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恩德。”
　　太皇太后一笑，顺便问些闲话。不过是今年几岁、念了什么书、师傅是谁。觉罗氏一一答了，太皇太后十分欢喜。原来这成德只比皇帝小一岁，师傅是有名的经史家徐乾学。太皇太后笑道：“你老爷也算有心了，这样的师傅何处寻来。”看玄烨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动也不动，眉宇间渐渐显出无聊之色。便让成德同他一处玩去，自己与觉罗氏说话。玄烨得了话，立时高兴起来，仍是庄重地跪了安，同成德退出门外。
　　天气尚冷，太监宫女们见皇上出来，忙众星拱月般为他披上大氅。成德巴巴地跟在后面，看人群拥着中心那簇明黄，自己却被排在外面。心下骤然生出反感，怔怔地立在那里。玄烨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并未跟来，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他犹豫着，突然一个太监在身后推了一下，尖声细气地道：“皇上叫你，还不快去！”他本来自幼习武，桩子极稳，此时却没防备，一个踉跄，向前扑了几步方住了脚。皇帝登时沉下脸，斥道：“谁许你推他的？”那太监名唤吴良辅，是登基大典上的司礼太监，在宫中颇有地位。此时见皇帝斥责，也不惧怕，笑嘻嘻地道：“是，奴才下次不敢。”皇帝恨恨瞪了他一眼，拉过成德的手，对侍从道：“不用跟着，我们就在外面，不走远。”说着便绕过照壁，同他去了。
　　玄烨持着成德的手，一路走一路问他宫外情景。谁知成德虽小，答起话来甚是清楚明白。玄烨满意地一面点头，一面解下腰中和阗玉夔纹韘形佩，道：“这个给你。”成德一惊，忙辞道：“不敢受皇上赏赐。”玄烨笑道：“拿着罢，朕的话，你敢不听么？不听可是抗旨。”他故意在“抗旨”上加重语气，脸上却是笑吟吟。成德听了这话，看那玉佩极是精致好看，免不了孩子心性，便接过来袖进衣内，也忘了谢恩。玄烨看他接了，甚是高兴，道：“不是这样的，应该佩在这儿。”抢过来亲手给他佩在腰间。成德此时方悟过来，忙躬身谢恩。玄烨道：“朕还是第一次赏人东西……朕就再许个愿：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要朕帮忙的，便用这个玉佩来换朕的旨意。朕一定帮你办到！”成德疑惑地看看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脸，玄烨板起脸来道：“朕的金口玉言，你不信么？”成德垂首道：“不敢”，跪下谢恩。玄烨哈哈一笑，扶起他来，这才感觉到做皇帝的滋味。
　　只见太皇太后跟前的丫头点翠惊惊慌慌地跑来，一见他忙不迭奔过来，急道：“我的万岁爷，主子寻你呢！”玄烨怕祖母有事，忙扬起头问道：“姐姐怎么来了？”点翠道：“回万岁爷，纳兰福晋回府，找成德公子。”玄烨方放下心来，忙同成德一起回去。
　　纳兰福晋跪了安，携着儿子的手一同退出门外。玄烨犹恋恋不舍，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方回过身来。只见皇祖母一双眼睛沉沉地看着自己，深不可测。他撒娇地走过去，唤了一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目光温和起来。一双慈目看着膝下的孙儿，心中宽慰。却终究有些不安，将他拉到炕上坐下，将他散下来的头发理好，缓缓道：“不是皇祖母苛求你……如今你是咱们大清国的皇帝，大清的将来就担在你的肩上……皇帝就应该自个儿仔细着自个儿。今儿竟然不要人跟着就跑出去了。那成德虽是孩子……你喜欢他，赏他点儿东西也没什么，只是竟然就许了愿！他若以后提了不成话的要求，难不成你真答应他，帮他办到？皇祖母就说到这里，你回去好生想想。”
　　玄烨自知理亏，顺从地点点头。心中终究有些不服，只不敢说出来。细想皇祖母的话，也有些后悔起来。一丝冷意渐渐浮上心头，突然间感觉自己如处孤岛上，孤立无援。他将头埋入皇祖母怀中，闭上眼睛，心里慢慢地踏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