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原野

1、第 1 章

　　辛丑年的新年，天上正飘着脉脉冬雨。江南小苑的碧青纱窗，在多日连绵的阴雨下，褪去了鲜艳的色彩。那绿如同糕饼上生出的霉斑，晦暗阴湿。
　　南京十里秦淮，自前朝以来便是有名的烟花聚集之地。那“秦淮八艳”——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等，皆是鼎鼎有名。风流逸事，就连妇孺亦耳熟能详。如今虽已过了若许年，其人其事仍旧为人乐道，不减当年。
　　却说南京青楼之中，有个说书先生，不知何名，人皆称老沈。出入秦楼楚馆之中，专说这八艳故事。巧舌能言，曲折处引人入胜，竟似亲历的一般。他随身携了个女儿，不知是亲生还是何处捡来，聪敏伶俐，雪肤花颜，十分可人疼。这老沈虽穷，倒是心满意足。只可惜天不垂怜，一日竟暴病死了。女孩无处依傍，倒被媚香楼的鸨母占了便宜，说是可怜见儿的，于是收了来做女儿。倒是一味疼爱迁就，教习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长到韶龄，倒也有了些本事。却是落入风尘之中，无论如何也挣挫不起了。少不得择个好人破了瓜，正经接起客来。

　　沈娘的窗棂上，糊了碧青的蝉翼窗纱，翠色欲滴。院中叶落枝枯的梧桐，似乎也映上一层薄薄的碧色，在空气中摇曳游弋，湿润而粘稠。声声凄厉的叫喊从纱窗中透出，惊得青碧层层荡漾开来，艳煞天地。只听那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与呻吟。鸨母紧紧攥住手中团扇，立在廊下，葱管般的指甲扯着扇子上紫色流苏。一根一根的穗子起了绒毛，如柳絮般飘飞，沾上雨水，沉甸甸地坠落。晦暗的天光映着她的脸，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清脆啼哭惊破了蔽满天空的阴云。雨突然间就停下来，破絮一般堆积的云块缝隙中，透出连日来的第一缕阳光，如一线纤弱的金丝，摇曳着怯怯降落。鸨母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却又微微蹙起。扶了小丫头，款款走入房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锦缎的波涛深处，俏生生一张苍白的脸轻阖眼睑，似已安然睡去。老妈子抱过来紧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是个美丽安静的女孩。鸨母轻叹一声，道：“她平生最敬董小宛，就叫这孩子‘宛儿’罢。”
　　宛儿，你的母亲沈娘已然故去。而你沈宛，出生于新旧更替的年关阴雨中。这一日，与往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你失去了母亲，永远地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自此，身世沉浮如萍。但是别哭，不要哭泣。
　　你可知，在千里之外的迢迢圣京，那辉煌神秘的宫殿中，同样有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他比你大八岁。
　　顺治十八年的冬日，新旧交替。新的一年，即将迎来新的年号、新的帝王。一切的生死在这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那，便是康熙元年。

　　宫中之人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新皇的登基典礼，人人忙乱。八岁的孩子坐在御座上，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珠沉沉不见悲喜。看着周围来往穿梭的宫人，有些惶惶地看向身边正襟危坐的祖母。
　　大清第一位太皇太后慈爱地拥过孙儿，眼中盈盈如含朝露，却是极力克制。她浮起一抹微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素来喜爱的孙儿朗声道：“玄烨，自今天始，你就是我大清朝的皇帝，无所不能的天子！什么也不能打倒你。你是天赋的，是这煌煌□□的太阳，将恩泽与光明播撒九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