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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年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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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琵琶琴音鲜活,充盈着放肆和破碎,穿透层层院墙,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像要断了一样,却幽渺不绝。
如衍说:“这琵琶数十年来从不曾走音,然而刚才它突然走音了。”
“数,数十年?”
琴声响起的时候,袁崇焕左臂越发疼痛。应该是刚才那个人,这样落寞的蒹葭,这样凄恻的转轴拔弦,和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琴声即似杳无踪迹,又似近在咫尺,但一弦一拔,生生牵动起袁崇焕的血脉。
怎么回事?两个飞天,一个在外面弹琴,一个在里面沉睡。
袁崇焕想起壁画上那没有结局的故事,他们隔着一重木门,一个转身离去,一个吹断玉箫。
今夜,清明。
他们隔着一座禅院,一个抚弦弄琴,一个沉睡不醒。
袁崇焕感觉到左臂流动的血似要沸腾起来,恍惚之间,下意识向冰床走去。
“许多年了……大人!你这是……”如衍大惊,抢上一步,抓住袁崇焕手上的匕首,“大人你不能……”
袁崇焕已经被沸腾翻涌的血弄得满头大汗,
“放心,我绝不伤他。”
琵琶曲音声声转急,如羽箭催促弓弦,急待出征。
如衍慢慢地,终于放开手。
袁崇焕颤抖着,眼前似梦非梦,交错晃过冰床上一身雪白的人、紫芒如电四散奔袭的黑夜和墙壁上褪色的故事。
他神情恍惚着,慢慢用刀尖滑过皮肉,刺破那五个指印。刹时间,碧色的血冲破束缚一般,急不可耐喷薄而出,冰床上顿时碧血若水。
袁崇焕瞪眼看碧色的液体从自己身上汩汩流出。
袁崇焕的行为让如衍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心惊。虽然不知道袁督师此举何解,加之碧色的血着实罕见,可到底是血,到底跟井水不一样,那用完了可真没地儿打。
“大人,这样下去怕是……”
如衍突然打住,不,是噎住。他的咽喉像噎了块干馒头,说不出话了,他的表情也像噎了块干馒头,古怪地扭曲着。
他们紧紧瞪着冰床。
那寒冰之上沉睡的人,原本苍白如冰雪,此时,居然!双唇居然渐渐,泛出淡粉的血色!!
像花朵的脉络流淌着新鲜的血液,柔软,而又势不可挡。
世上本就没有人可以挡得住花开花谢,天皇老子也不可以!
如衍大骇,“本寺历任方丈传下的规矩,誓保此人无恙。老纳方才本以为大人有法子保住这冰室,不让他出事,可是,可是,万没料到,你这是……让他醒过来!!!”
他就要醒过来了,这很可怕!然而他可怕在哪里呢,如衍却又不知。
如衍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是在二十五年前,他当上主持的那天。那时师父说,每一任主持都要保护他,将来你也要把他交代给下一任主持。如衍暗想,配得上这幅容貌的,得是什么样的眼睛呢?每每看那画上飞天,最大的惋惜便是壁画上的一双眼睛不能转动。
如衍曾问,师父,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呢?
师父说,人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又有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殊于众,众必诽之。是以,这样的人,无论是祯祥还是妖孽,都最好不要醒来。
如衍暗叹可惜。
师父摇了摇头,幽然轻叹,可惜。真可惜……
如衍偷偷地笑了,原来师父的六根也不怎么清静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衍早已习惯了“觉华寺”,画上飞天,地底冰室和夜半琵琶,可现在,如衍不知所措,他感觉到巨变即将到来。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当那精致而苍白的双唇充填上桃花一样的艳色,竟是这样的美。
美,竟可以是这样真实。
或许,可怕的就是他的美。
又或许,美,本来就是要苏醒的。
此时的琵琶声里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冰室犹如潜进来一头蛟龙,翻腾游走,兴风作浪,迫使荒无人迹的冰室陷入狂乱。
突然,轰隆~~巨响。
天摇地动随之而来。
如衍摔倒在地,袁崇焕一个趔趄,扑倒在寒冰下。袁崇焕看到流落在寒冰上的碧血在触碰到那人的肌肤之后,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沉睡的人像一朵迫不及待要绽放的白梅,连漆黑的长发也似要飞扬起来。
“不好!寺里给炮火打中了!大人,大人?”如衍焦急的声音。
袁崇焕终于醒过神来,跳起来,仔细一听,道:“糟了!这不是红衣大炮,是清军!”
这时,石门外传来吴三桂的叫唤,外带砰砰砰的声音,想是肉拳头砸门。如衍思虑再三,开启了门让进吴三桂。
袁崇焕也顾不得手上碧血涔涔,歪歪斜斜走向吴三桂。
吴三桂说:“大人,南城不行了,清军扎堆往那攻,满桂手下死的死伤的伤,没几个人了,怎么办?”
“抢修城墙的人也死了?”
“上一拔死一拔,刚才满桂又差人来告急,说是工匠们宁肯死也不上了!”
“混帐东西,先把工头给我宰了,其他人不上也得上!”
“督师!要宰也得现在了,清军的炮火都轰到这儿来了,眼看就把宁远夷为平地了。”
袁崇焕猛地停住脚步!夷为平地?!那不连这儿都平了?!!不行!得先把这个人弄出去才是!也不行!没了寒冰,说不定这人的身体会坏!
袁崇焕晃了晃脑袋定定神,说道,“想法子把清军赶远,他们靠得太近了。”
吴三桂苦笑:“大人,清军可不听咱的,能赶远早赶了,要您能说出一辙……”
“火。”
“火?!”袁崇焕和吴三桂同时出声。
吴三桂还不明所以,可袁崇焕和如衍双双后背一冷!
这个,这个,莫非,难道……
二人嘎吱嘎吱把脑袋向后转……
“啊!”如衍。
“啊~~~!”袁崇焕。
冰雪一样的脸秀雅明丽,波光潋滟的黑色眸子淡如冰霜。
刚才沉睡寒冰的飞天,现在泰然端坐,正看着他们!还说话了!!
“你!”如衍举着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第四个人吗?”吴三桂越过袁崇焕的身体,探头一看,立刻觉得后脑勺跟被打了一铁锤似的,恍惚陷入某种昏迷的状态……就在那里,一个冰雪一样的人,在静静看着他们。
如衍跟袁崇焕在想,原来,配得上这幅容貌的,只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宛若月夜下的清泉。
忽然之间,袁崇焕然感觉到有某些东西抽离开自己的身体,又有另一些东西回来了。那回来的,是晃动凄历的红泪,那朱砂,是泣血的红泪。一颗心,不再慌乱。
“你……”如衍还没缓过神,只挤了一个字,幸好此时袁崇焕开口解围了。
袁崇焕说:“你是人吗?”
一片寂静。
寒冰之上的活飞天拔开散落在额上的黑发,轻蹙秀眉,眼底寒星似地闪烁着,与方才的淡雅截然不同。
“你们不是吗?!”
冰凉凉的韵味。
此飞天,不拘喜怒,一概很是倾城。
……如衍暗自庆幸没从自己嘴巴里问出那一问,差点晚节不保。
吴三桂茫然了,来回看半晌,扯扯如衍的衣袖,低声问:“大师,他是谁?什么叫……是不是人?”
袁崇焕跟如衍顿时警惕地看向吴三桂,同时默默在心里念佛“但愿他没看过壁画!!”
如衍咳嗽两声,据实相告:“不知道!”
“哦。”
吴三桂别开视线,继续盯着那苏醒的飞天看。袁崇焕和如衍长舒了口气,这孩子可是刚躲过一场被震憾傻的浩劫啊。
在三人的注视中,那活飞天脸色又冷了几分:“外面什么声音?你们为何还在这里发愣?”
他本来长得出奇秀美,实在是眉目如画得不切实际,别说男人堆里,就是女子,也未必有美得过他的,可谓飞天中的飞天。但是那嘴里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以冰肌玉骨的魂魄,君临天下。
此刻,千言万语化作袁崇焕的一句话:“你会不会化了啊?”
飞天:“化了?”
袁崇焕:“……融化的……化。”
飞天敛眉,环顾四周,然后一脸讶异地低头看向他自己。袁崇焕三人也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他那纤尘不染的雪白衣物沾染斑驳的碧色血渍。
冰霜飞天冷冰冰的脸忽地变了颜色,带了丝急切问道:“他在哪儿?”
“啊?”袁崇焕。
“啊?”如衍。
“???”吴三桂。
那人瞪着袁崇焕的左臂,抬手指向绿荧荧的指印:“你是谁?”
袁崇焕一怔:“你又是谁?”
袁崇焕只是莫名其妙地随口反问一句,不料那人竟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问一般,呆在那里。于是三个人六只眼,充满期待地盯着他。只不过,袁崇焕跟如衍稍有些怯场,生怕他来一句“画儿啊。”
“是啊,你是谁啊?”纯真的吴三桂追问。
那人锁眉,沉吟半晌,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抬头,一字一字念道,
“……李……建成……”
………………………………是个明白人儿。三人遂长吁出气。
袁崇焕想了想,问:“那李公子在这儿多久了?”
那人抬手,盯着手上那管绿玉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这儿是哪儿?”
沉默。
终于,吴三桂拍板:“咱们先出去再说,别一会儿连这儿都塌了,咱可不就活埋了?”
“对,先出去。”如衍。
“是,赶紧去南城。”袁崇焕。
“嗯。”‘李建成’公子。
“……”
“……”
吴三桂试探地问,“李公子?咱们走吧?”
“嗯。”
这三人来回对视。袁崇焕跟如衍心里凄风苦雨,渺茫地盼着他直立行走。吴三桂辈份最小官职最小,所以,又得他出头试探,
“那……李公子,请……”
“请什么?”
吴三桂欲哭无泪,“请您下床!”
‘李建成’公子横眉冷对:“动不了!”
“什么?”
三人同时瞪大眼睛。
‘李建成’公子很不满:“我的腿动不了!”
轮椅飞天下凡尘啊……
袁崇焕悲叹一声,走近,伸出长臂,‘李公子’略一皱眉,便只顾看袁崇焕左臂上的印迹。
‘李公子’沉思许久,问道:“怎么来的?”
袁崇焕想了想,道:“我也不大清楚,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再细细与你说。”
‘李公子’的目光似有些疑虑,但是点点头,又问:“你是谁?”
“在下袁崇焕。”
他的身体有一种轻柔的触感,像冰凉的白梅花瓣。抱起他的时候,袁崇焕感觉到很安心。
于是,袁崇焕抱着活飞天‘李建成’公子,在一片冰凉之中,正待踏出冰室石门,忽然止步。扭头看向如衍,“公子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头,忽然出去,身上不会不适应吧?”
如衍很彷徨。
吴三桂抓耳挠腮。
‘李建成’公子颇有求知欲:“多少年头??我在这里待很多年了吗?”
如衍掐指一算:“太远的,老纳也不清楚,但从太师父,师父,到老纳这里,竟有……竟有……”
如衍面如土色,袁崇焕和吴三桂忐忑不安,那‘李建成’公子甚是不悦,
“请大师明示!”
如衍吞吞吐吐,道:“一百……”
“啊!!!”袁崇焕。
“啊!!!!!”吴三桂。
“嗯?”‘李公子’。
“…………二十多……年……了!”如衍接道。
“……!!!!!!!!”
“……!!!!!!!!!!!!!!!!”
袁崇焕顿感手里抱的不是人,今夜真是颇多异像啊。而飞天‘李公子’眨了数下眼睛,才吐出口气,淡淡说道,
“休要胡言乱语。我今日定要去长安。”
袁崇焕:“……”
吴三桂、如衍:“长,长安??!”
吴三桂迅速拉了如衍闪到边上掐指头,“长安莫不是西安?大明洪武以来便已将长安更名为西安,如果他说的长安便是西安,也就是说他活在大明开国之前,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258!!!”异口同声二人组。
“……258岁?!!!”远远的,抱着‘李建成’公子的袁崇焕以超凡的耳力听到这一数据,亦失口惊呼。
一片死寂。
如衍说:“阿弥陀佛!”
吴三桂轻声:“大师,他,”指指自己的头,“这儿没事吧?”
如衍沉思,道:“他刚醒。”
吴三桂:“什么???”
‘李公子’思虑片刻,喃喃自语道:“大唐……武德……二年……”
“……”
“……”
“……”
袁崇焕木然迈步,口里念道:“一……千……”
吴三桂骇然:“岁……”
“阿弥……陀,佛!!”
方才那黑衣红巾的飞天好像也说了个什么一千年了,如今这位……袁崇焕猛然止步,思绪万千,惴惴不安地问道:“李……李建成?”
“……嗯。”
“大唐……武德?”
“嗯。”
袁崇焕,吴三桂和如衍三人之间目光如炬往来穿梭——
那个玄武门前谋反被诛的大唐隐太子李建成?!!!
……清时节雨纷纷,长使英雄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