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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跟在奶奶身边,我不如抹了脖儿,一头撞死算了!”金莲说此忿然之语,金桂反默然不语,思索起来,仿佛甚是不解,当下却懒得待她,只叫小厮捆着,等闲下来房里去理论。等到夜半金莲才得见,一天被捆在房里,水米未进,极是无力,看到金桂进来,骂道:“既然被逮住,如今要杀要剐,就快些定下来,把人搁在那里,算什么!”

      金桂抽陀螺似忙了一天,又哭又作悲,应酬诸事,已没甚耐性,对谁都没好声色,当下说:“你好笑!我是要杀你剐你?他人一死,你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了,要不是我留了心,能把你逮回来?我苛待你怎的?要你这样怕我,你那肚里连根针儿也撑不起,我平时骂你一二,除了打过一次,你要跟鼠儿见猫似的,急忙跑了?”

      “能抽刀杀了香菱,借刀逼死了宝蟾,我之将来,怎么敢想?奶奶是那天生煞星,我们都是可舍可弃的,哪一天惹恼了奶奶,宝蟾一样悄无声息逼死了,有什么出路?我不另寻出路,又怎样?奶奶高兴起来海誓山盟,说得好听,恼起来凭你是谁,照样打骂,我不寻出路,把我自己在这里熬死?”

      金桂把眉头一皱,说:“你是真不懂我的心?我待你何时同他们一样?”

      “待我有甚稀罕?奶奶对香菱才是真稀罕哩,跟着我们,像那鹰鸷,见了香菱,款言软语,又成那鹧鸪了,奶奶成日里骂爷打妇熬妻,自己不是这枝头领袖?心情好,拿我戏,玩,要取乐,叫我弹琵琶,又亲又搂,得了新人,又虎着个脸,如今香菱没了,将来又遇着第二个香菱,一脚将我踢开了,又恶声恶气起来,我又是那网巾圈儿——打靠后!在这里不知有什么盼头!”

      金桂纳罕道:“如何能影响你?我当时再喜欢香菱,也没想过丢开你,将你舍出去摆弄了,不过是说话急躁些,如今你知我恁多秘私,人也和我一起杀了,我也没想灭你的口,这不是在乎?那宝蟾香菱我都舍了弃了,什么时候想过把你舍出去?”

      金莲略怔,倒笑道:“这是在乎,这是稀罕?奶奶如今怎样,将来变了脸面,全未可知。奶奶说的话不值一文钱。”金桂不耐烦道:“我管你值当不值当!你要一头撞死,也只能死我屋里,人都被我抓到,说这些淡话什么鸟用?你听我的,老实待着,有我一口吃,能饿着你?”又翻拣金莲收拾带逃的一小包裹,不过金银首饰,金桂嘴上仍不饶人:“你这是掉钱眼里了!带这几个破落古碌钱,眼皮子这样浅,跟着我,能亏了你?急像鱼插了翅膀要飞天上去!”

      金莲道:“我是为那钱?我要走,要跑,奶奶什么霸蛮性,自己不知道?”这时房里一阵幽微臭味,两人都是背脊一紧,看向金桂出嫁的那嫁妆箱子,金莲心生一丝惧意,金桂火气却愈发蹭上来,扯着金莲头发,劲头又大,当下扯断几根,把她扯过来,又把上面东西搬开,把蝙蝠纹样布块掀开,猛一抽开箱子,喝道:“你自己看看!人已死在这里了,尸儿都软了,臭得这个样子,吊这些香球,火盆里放这些香块,有一点用没有?你和我一道做的好事,不想着把后善了,倒自己脚底抹油跑了!”

      金莲没想她突然掀开箱子,不由得有些觳觫,眼睛也止不住往那箱子里看,只看一张惨白脸儿有些肿胀样子,颊边掖着一块帕子,湘江旧痕,金莲又心虚,唬得眼睛也移开了。金桂解开绳子,把她的手扯了放在那尸身脸上,骂道:“你摸!人死了,你把她撂下给我!”金莲连声求金桂小声些,金桂冷笑道:“你现在知道要小声?我怕你当时没补那几剪子!米也买了,灶也燃了,厨子跑了,是什么理?我能镬了你?你现在看了尸体倒怕了,我怕你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罢又极力把金莲推往那箱子里,吓得金莲魂飞魄裂,道:“奶奶这是干什么?要把我和这死人硬贴在一起!”

      “你单扔下给我,我心里不恼?你要逃,如今和她一起睡一个箱子去,我把箱盖上,你跟她睡一晚,你愿不愿意!你这贼丫头还知道怕?缩得才跟鹧鸪似的!”金桂天生怪力无穷,押伏着金莲,真个要把她送箱子里去,唬得金莲连挣带扳,又哭又叫:“真不敢再衅奶奶,别把我送里面去,我不和死人一窝!”金桂大骂道:“你不敢和死人一窝,留我和她一窝!没良心的贼□□,爷在想攀爷的高枝,他一死立马脚抹油跑了,不是为财为什么?敢在这里犟嘴说怪我恶性,拿宝蟾香菱作筏子,你没少架桥拨火儿!我就是糊涂人,心里不知道,偏听偏信你不成?要不是略喜欢你两分,较他们不同,我会容你在这里喓死叫活,没皮没脸骂起来?早一剪子送你和香菱一起去了,如今你也该在那箱子里!不识好的歹的,你要是那小舍儿别的人,我会在乎?早随你死活跑了去了!”

      金莲又惧又恼,被箝制着,只能把那身子从那箱子躲闪,一点不肯沾上,只道:“奶奶说什么,我都听,只别把我送和着死人一起!”金桂又找来竹剪子,压在金莲颈上:“我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再让我知道你不老实,动辄想着跑,我今晚便装将着魇,索性发一回疯,把你关了和她睡一箱子!不但今天,再让我逮到一次,我叫人上篦板,你别又哭天喊地,骂我蒿条儿成死心笞楚,我没轻没重,霸蛮性儿,你能拿我怎样?”

      金莲被勒掯着,只能连声许誓,赌身赌神,金桂这才哼笑一声:“不听我的话,有你好看!”这才松手,金莲全身俱软,跪下来,金桂扫了一眼,把箱子仍关上,把布、各色东西重放置上去,只当无事人一般:“我忙了一天,困得眼睛焦,等我睡下,你去给火盆里重新放两块香,那香球里换个味道辛辣的。”说罢竟是懒怠再烦琐别事,自去洗漱栉沐,和衣睡下了。

      金莲战兢兢在那箱子旁瘫了半天,又惊又惧,半响才拿锹子去重拨了炭,搅得火热,又夹了三四块香,盖上罩子,弄得烟熏火燎,以掩臭味,抬眼看装沉香的缠枝莲镂空铜香球叠蹬不住,伴缕缕细烟,鬼影森森样子,金莲不由踧踖不安,反观金桂累极,大模大样,和衣径直睡下,心里一丝忐忑惧影也无,不由又是钦服又是憎恶。又想起幼时潘姥姥的的教导,不由道这有钱有势的都是这样没脸没皮,没心没耻,真应了潘姥姥的话!幼时潘妈妈教导金莲:“你嫩脸嫩皮,别手别脚的,到王府里得什么好?那有钱的有势的都是厚脸厚皮,没心没耻的,你恁薄脸皮,能成什么事?我的儿,你就厚了脸皮,大了胆子,少忐忑几分,这才是成事的人,你看府里大人小姐,做错事红不红脸?当无事过去就罢了,这才是要成事的人品性,你眼放尖些,学着些,才能成事。”当下不由觉得此生十分无望,和衣守在外间,焦着眼圈,未敢睡下,独自哭了一夜,暗自心里许誓:“到了明儿,我就腆起脸来,厚脸厚皮,再不顾什么了,左右哪里也逃不开,守在她身边。说不定她这样狠心恨情,将来反而如鱼得了水,更自在些,世上独是那最短倖的不短命!”暗自气鼓鼓的,翻来覆去,想起香菱尸容,想她生时金桂也是款言温语,独与别人不同的,物伤其类起来。

      那后金桂也是若无其事,虽说了大话要拉扯家业,可真要她按家伏业,却是不能,她趁薛姨妈宝钗两个孤儿寡母,料理丧事,便把薛家金银财物一概送去夏家,金莲看了道:“奶奶好算计,恨不能将薛家全抖搂了送进你夏家口袋里去。”金桂恰然自若道:“这有怎的?他家男丁死了,又没儿子花,这不绝了后?他们孤儿寡母,一个姑娘将来要嫁出去的,能守住什么?我妈生养我一场,最是疼我,我不若将钱全捧了给我妈去,她会打理。”厚颜无耻,难为形容。这金桂虽极自私自利,惟对乃母不是狠心狠肺,只牵挂关心一个亲母,搬了薛家添自家母亲的,并不羞愧。金莲只看她每日安排纸花拜忏,又忙着抖搂钱进夏家,十分好笑。宝蟾草草埋了,薛姨妈又苦找不到香菱,至今没个下落,忙得不知怎样。

      等过了丧事丧期,金桂又把能搜罗的产业钱财全抖搂干净了,越发放浪形骸起来,成日和金莲形影不离,如一对黄鹰鹞子,无事就和金莲亲嘴咂舌的,极是放涎,忽而心情不好起来,又指着院子海骂,说大家看她汉子死了,欺到她头上来。薛姨妈暗悔娶来这么一个合气星,说她安息两句,金桂又是经不得人说的,听了就拍腿大哭命苦,道:“我是太命苦!汉子□□治死了,地里埋着,妈嫌了我,对着我也恶声起来!这什么理,谁不知你们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仗势欺人,如今欺负我一个寡妇,看我没儿子丈夫,要把我熬欺死了!”一面说,一面揉得薛姨妈衣服,襟子都皱了,又说:“各肉儿各疼!如今爷不在了,妈肯疼我?我还不如回娘家去!省得在这里受气!”一径说到薛家孤儿寡母,没了产业,吃她夏家带来的嫁妆,无理说到有理去,薛姨妈被闹得无法,知她左犟,不想妇姑勃谿,只能任她卷起铺盖,连带着嫁妆箱子回去了。

      夏母一看金桂归家,抱着就哭:“我的心肝肉儿,怎的这样命苦!”又嘘寒问暖,说金桂瘦了,定是薛家作践,于是更加溺爱娇惯,生怕女儿有一点不合心如意之处。金桂回了家里,方便料理了香菱尸身,诸事无忧,更加恣肆得意,和金莲怎样放诞,也没人管束,夏母只当她怪情移性,轻重念二句,平日是熟视无睹。金桂更自立为霸王,在娘家不知掩饰礼节了。

      于是这金桂便成日缩在屋子里,和金莲……歇息下来,金桂又提旧事,拿葱似指甲戳金莲前额:“你别想着跑,便是下地狱我都拉着你,誓做了泥鳅,又怕污了眼睛?你自己跑了,过舒心日子去,这能行?”又突然伸出一只手,狠掴了金莲的脸一下,金莲不甘示弱,抽出手来给金桂一掌,两个人扯头发掐指甲打得不可开交,如兽搏斗,半会儿气喘吁吁,金桂累得软塌下身子,脸也肿肿的,两个人对视一会儿,又吻得火热起来,……,再度气喘吁吁的,金桂吻得不可自拔,半响才说:“这怪小□□,就是这个性儿,我怪喜欢。”金莲道:“你几时厌了我?”金桂道:“怕是不会,除非你害孩子,像那香菱挺个鳖坠肚子。”又轻轻笑了一下:“你怕甚么?有我一口吃,会短着你?”

      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焦虑不安的心,隔了数十年,突然终于安定下来。从父亲死了,母亲潦倒度日不过,将她卖出,九岁到王昭宣府里,到夏府,时时忐忑心惊,饱含焦虑,直至今日,好似高悬斧钺放下。但金莲仍嘴硬道:“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将来厌了,一脚踢开,找不到人说理去。”金桂右手摸索柜子一番,修瓷瓶杜鹃的剪子按在手里,向前一挪,只是无言暗示,即无甚是死定断不了的。霎时那种强热再次周卷了两人,她二人如饥似渴地紧抱在一起,硌得骨头都痛,又是调笑,又是唇舌亲香,扭如蛇一般,诸样礼义廉耻,全数忘却。

      “将来落到地狱去,怎么着?也不积阴骘?”金莲说。

      “我能落到那里去?先生给我算命,地阁方圆,终身享富贵,顺遂到来生。”金桂只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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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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