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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夏府买进了新使女。原是这夏家小姐因父亲早逝,寡母溺爱无比,在家便和丫鬟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这半个月,一个贴身大丫头跳井,一个父母赎了回去,这夏家小姐身边就缺人支使,又嫌小丫头毛手毛脚,一个宝蟾并不能拆作二人使,夏母便思忖再给她采买机变伶俐的丫头来。巧的是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便将原本卖的女孩儿赎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夏家,那女孩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无有不会的,兼之性格要强,夏母见了便有几分喜欢,原是这女儿金桂十分刁钻,不爱使那粗笨的丫头,喜欢百伶百俐牙尖嘴利的,便将这丫头给金桂。

      只这丫头犯了金桂的讳,名唤金莲,冲了“金桂”一个“金”字,便主张叫她潘莲。进了金桂的屋子,金桂看她娇滴滴的银盆脸蛋,十分鲜妍妩媚,两弯月眉下一对灵精精眼睛,心里有些喜欢,晓得犯讳之事后,冲口便道:“若是犯了我的‘桂’便罢了,一个‘金’字,家里头金子金星也不许说了,倒还叫你‘金莲’,只说我说的。”这潘金莲进了夏金桂屋里服侍,虽是新来后到,但心里存着“百里奚不轻于五羖之皮”之意,不肯自轻自贱,落了人后,有吩咐也是掐尖卖乖,上赶着做了,金桂看她十分伶俐,渐生欢喜。宝蟾是自小服侍金桂的家生子,看金莲十分要强抓尖,抢了自己“卧榻之侧”,便生不悦,偏生这潘金莲十分投金桂的意,赶棋抓子,猜色藏阉无有不会的,反应机敏,使金桂常年斥骂丫头木性愚钝的话都减了许多。

      金莲投其所好,又特观其眉目眼色,总知金桂心念意动,百事争了先,金桂从此使她顺了手,倒惹宝蟾不忿,背后生许多闲言碎语。一天潘金莲下了院子里,听见宝蟾将阶下几个没开脸的小丫头骂得狗血淋头:“成日里懒模懒样!姑娘要茶,打水,只怕走大了脚!不知上赶着服侍去!活该讨不得谁的好!早有比你们抓尖卖乖地讨了去!坐在这里,大模大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屋里坐纛旗儿的,什么角色,生旦净末,是个丑行,倒把自己当花旦!”金莲听了,再图不得,当下骂道:“在这里指桑骂槐,姑娘唤的时候,又不知哪里钻沙去了,等别人帮你做了,你又骂人掐尖卖乖!你做了,是你贴心,别人帮闲钻懒!别人做了,是抢你的乖!什么生旦净末?‘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谁又比谁高一等了!谁又坐纛旗儿?”

      众人便道这金莲并不是好惹的,竟敢与宝蟾姑娘白搽白地平上。金桂素日火气旺盛,熬打丫头不在话下,唯一个宝蟾,金莲来之前也算趁心了,自觉得了金桂的青眼,对别的丫头都是喝骂,不想这个金莲也是不肯屈居人后的,如今金桂使她趁手,更如有硬仗腰子了。宝蟾从未受此辱,骂道:“在这里捣鬼吊白的!谁钻沙去了?谁帮闲钻懒?姑娘要茶,我在里头服侍呢,你外间巴巴捧了来,当着姑娘的面,什么事你不应承?一盆水,一杯茶,抢了都要经你的手,离了姑娘的面,你又是那王美人——难请,只浑指示丫头!”又一手掐住一个小丫头的耳朵,硬扯过来说:“我骂这些小毛丫头,你又凑过来上赶着认什么?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的,在这里大嚷大骂起来!”

      金莲气得倒笑,一把抓了小丫头,狠狠打了一耳刮子,反手又是一耳刮,打得钏子在那手腕上晃动不止,金莲说:“我骂这起子丫头懒模懒样,嘴里浑唚吊白捣鬼!”大家见金莲狂得不得,连忙上来劝:“金莲姐姐仔细手疼,这孩子还小,又懂什么!”这边厢金莲仍不饶人,打得小丫头猪也似的叫,宝蟾也越发狠了心,揪着丫头耳朵,嘴里也是骂。

      这边厢乱得不得,金桂许是听了嘈嚷,又是个风火性,如踏火轮般匆匆赶来,见金莲宝蟾两人难舍难分,便骂金莲:“死丫头!离了我的房里,便在这里骂天骂地,我看明日你便要成房立纪!我在房里唤人,说取纸牌骰子来,只没人知道搁在什么地方,原是在这里搓起来!”金桂素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要骂便一起骂个狗血喷头,又转头骂宝蟾:“贼奴才!我叫你准备油炸骨头和酒来,倒在这里戳舌,只管唤黄毛丫头。是我许久未掴你不成?”

      宝蟾素知金桂性子,金桂不分好歹,遇事一并痛骂,素日情分不管,不管谁对谁错,只求自己骂个痛快,于是默然应骂,只金莲还未全知金桂性情,又想近日金桂十分疼她,来日打算,一律不做,不如当下出了这口气,否则不痛快,便道:“宝蟾骂别人搀行夺市,自己却不起眼动眉,在这里指桑骂槐!”

      金桂一听这话,破口便骂金莲:“这贼奴才脱脖——倒坳过飏了!自己的事情不做,还在这里说嘴,她是脏的臭的,你是好的香的!吵得沸沸扬扬,如炸了铁锅,我未责骂起来,倒顺着藤儿爬上来!你二个正事不做,我唤死也没人应,却在这里斗得乌眼鸡似的,不如拨你们入圊厕行,那里你们斗个痛快,还省得吵闹!”说着说着,原没有那么大火气,因金桂素日饮食不忌,爱腥爱辣,体内便有一股郁结不平的火气,遭人一激,非发作不可,便扬起手就说:“我那篦板子呢?给我取来,我是许久没打人不成!”

      丫头们忙劝说:“姑娘这是做什么,说出去也不好看,谁家姑娘拿着板子亲自打奴才?大不成体统!”嬷嬷也说:“姑娘别恼,俗话说一个碗里两只匙,能不抹着汤着?她们两个打牙犯嘴罢了,我们骂一回就是,姑娘认真恼了,倒不好。”金桂却是个越劝越要反其道而行之的,素日就越听什么劝,越要扭着干一回才成,当下道:“我说一岂有二?是我素日纵了你们,弄你们全无章法起来!”又不知怎的,激动起来:“是我没了爹,又没个弟兄,你们眼睛里没了尊卑伦理,越发看不起我!长久以往还得了?今日不打不成!”众人知道金桂又犯牛心左性,顿时有苦不敢言,这金桂是个霸王性子,谁人敢轻慢了她?反而她自己喜怒无定,要打要赏,只仗着心意一张嘴胡说罢了。

      金桂肝火大动,全不念素日之情,叫拿绷子把金莲绷起来,是真个要打,大家只能找来,好说歹说才劝得她不亲自动手打起来。于是金桂命人搬了一张绣凳在院里坐着,霸蹋着腿儿,在那里看人拿揽杆打起来,金莲未知此劫,遭此大辱,又哭又闹,有个婆子悄悄说:“你遭了我们,也不算僻厅鬼儿,若遭了姑娘手里,她是熬打丫头的领袖,下手没轻没重,你保不保住这条命,岂能知道!你只叫大声些,姑娘乐了,舒了心,你也就挨过去了。”金莲暗想可叹可气,素日想金桂赏钱撒漫,还算疼自己,反而这些婆子们,她强出头掐尖卖乖,不少擦缸顶撞,多有得罪。如今看来金桂还不如这些婆子知道疼惜,实在可恨可恼!

      金桂听她叫的猪也似的,看足了才走,婆婆才说:“谁家小姐这么个性子!熬煞几个丫头了!你去养一段日子,那惹她火气的事,你一概别做了。她恼起来,凭你是谁,就算她亲大爷也不认,只命人狠打。”两个婆婆虽是留了手,金莲也将养了一月半时才下得床。到金桂跟前服侍,只能更加忍声吞气,越发小心看脸色。金莲受此大辱,自觉无脸见人,心里一口抓尖之气也被浇得透凉。那夏金桂诸事不放心上,痛打金莲的事早忘了,她一打一骂,一怒一夸,全不放在心里,坐院子里磕了满地瓜子,和丫头顽笑取乐,一时还啃油炸焦骨头,还命把肉分给金莲几个。

      这金桂又叫热热的摆起筵席来才好玩,几样吃食也怪道的,炖鸽雏,鸡子腰子,肥肥的一碟羊贯肠,肉圆肠子汤,猪头卤面,腥腥的煮狗肉,又爱干嚼蒜头,又爱辣姜,吃到尽兴时,那鼻中竟流出两道血柱来,惹得金莲手忙脚乱,擞出帕子来擦拭,金桂只摆手道:“不妨事,常有的,吃的热性大,自然散些血。”一面看赏金莲的鸡肉并没吃,骂道:“吃甚么鸡食!动也不动筷!是我赏你的不爱不成!你这没福的。”

      金莲并不爱那物,但已略知金桂性格一二,陪笑道:“不是不爱,是我这伺候姑娘吃,忙手忙脚的,能吃几嘴?姑娘且乐姑娘的,休管我们才是。”

      这金桂却是不讲理的,拿帕子止了鼻血,哼笑一声骂道:“我知你这奴才心重!定是还念着我打你,在这里摆脸色与我瞧,等我回去收拾你,贼奴才!”金莲心里叫苦不迭,怎知金桂回去又怎样发作起来!还盼她回去便忘了这茬,原来金桂是“梅香洗铫铛——一时风火性”,气性虽大,气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来去无影,喜怒无常,多半回去又忘了。婆子们传夏母叫金桂去其屋里,金桂喝得醉醺,十分不成样子,只能由金莲搀着去。金莲暗暗纳罕她放诞荒唐至此,家中又欠管教,寡母一概不管,只是溺爱,才纵得她这个霸蛮性格。

      到了夏母屋里,金桂便一展小女儿撒娇撒痴之态,在乃母膝上如扭糖儿般扭起来,夏母怜爱不尽,不住摩挲女儿额头脸蛋,看脸喝得红通通一片,如山上叆霞,笑问道:“这是喝了许多酒!乐不乐?”金桂笑扭起来:“怎的不乐?”夏母又掏出女儿脖上一个嫦娥花吊坠,素日金桂都将这金饰掖在里衣中,贴在肌肤上,夏母问:“要不要叫人给你洗一洗,炸一炸?我看颜色不鲜艳了。”金桂应一声,夏母又问:“钱够不够使?”金桂嗔道:“我哪有使处?如何使得完?”

      金莲在旁侍立,看母女情深,又想起自己是潘妈妈三十两银子卖了的,兼之近受折辱,不由身世自伤,忍不住向隅而泣,自己拿袖子悄悄擦拭。那夏母又问:“新采买那些丫头趁手不趁手?我看原先两个大丫头没了,底下尽是些刚留发的小丫头片子,不成样子的,给你买了好些丫头。”金桂道:“大都怪粗笨的,呆头呆脑,不知起眼动眉,实在受不了。”

      “怪粗笨的?我还怕她们太伶俐过头了,折了你的锋,把你惹恼了,你又是个爆炭脾气,一点就着的。那宝蟾可还好?也自小服侍你起来的。”夏母问。

      金桂乏乏道:“妈别揉我,头疼。宝蟾那丫头倒好,没甚可说的。”欲说金莲,忽想金莲就侍在侧,躺在夏母膝上斜眼一看,发现金莲面色不虞,拭泪擦眼的,顿时火气蹭上来,直起腰坐起身来骂道:“这怪奴才,我不挞她一下子,今天这事不得完!”夏母忙问谁又招惹了她,金桂骂道:“这丫头刚才席上就摆脸色,终究还记着当初罚她那一顿呢,在这里乔模乔样,掉泪拭眼的,给谁瞧!妈看她脸色,心里岂还有一个我?”夏母是个素日最心慈的,忙搂住金桂,劝道:“我的儿!你多心了,她们这些丫头片子岂敢牛了你?我和你在这里,焉知那丫头是不是想她母亲,岂是怄你的气?”

      金莲唬一大跳,连连解释。金桂正在醉头,自觉强撑无力,道:“这怪奴才!回去有你吃的!妈妈说话,我且懒怠管罢了。”夏母又和金桂叙好一大段话,又叫丫头沏一盄子普洱,给金桂倒了醒酒,给她醒酒石放在口中,拖延好久,原来是怕金桂醉中遭风,回去稀里糊涂睡下,对身体不宜,倒要让她在自己屋里醒了才安心。金桂醒了七八分,夏母才让她回房去。

      金莲好歹搀金桂回了床上,金桂定睛一瞧,金莲刚才哭过,两只眼圈红红,越发可怜可爱,顿时这金桂心里起了一种极古怪心思,道:“你是念着我打你那一回了!”拉着金莲的手,把她压到床上,放诞说:“我看看这屁股好了不成,打得怎样。”竟然掀开金莲裤子,看还是淤青老茶色一片,笑说:“股上开了果子铺了,唉呀!打得青青紫紫的。”又看那臀雪白,不由摸了两下,金莲又羞又气,闪身躲开,自己系好裤子,说:“姑娘怎么这样!”金桂便竖起眼睛骂道:“我看不得?我摸不得?你契是我家的,人是我家的,怎么我还摸不得?”

      金莲忍耻道:“谁家姑娘这样行径,我未听过见过,这算什么呢?”

      “你敢管我?”金桂一脚又把她踹下去,喝道:“去!倒滚出去,我看你多嘴多舌的,怕过段时日,要骑到我头上来!我家三十银子买来的,倒在这里多嘴多舌,我大爷在时,一千银子买来的小妇,要踢要打,都无人置喙,你是什么金炸银铸的,却摸黑了你!人家在外吃饭,还有篾片妓女陪笑哩!岂有到了自己家,天天看下人脸色的理!”

      金莲也是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骂道:“姑娘去外打听,不说什么姨娘妾室,什么府里人家这么对下人!谁家动辄心意不顺,就闹着篦板揽杆的!非让人这么糟蹋去,我不如‘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叫我娘把我赎回去,另寻别家枝,怪道你们夏家这么急吼吼买人呢,原是姑娘磨得丫头死的死,跑的跑!谁肯从了你这霸蛮性!”

      众人外面听里面吵起来,不敢进来劝,本无自己的事,若进去劝拉开,恐怕金桂那霸蛮性格发作起来,谁都落不得好,又听金莲不惧上,平顶平地斥骂,心道这也是个“出笼儿的鹩鹑——也是个快斗的”。金桂何等性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实在可敬。顿时都屏声静气,不敢做出动静,引得金桂泻火到这边。

      金莲骂得厉害,倒惹金桂笑了:“好小妇养的,竟敢在这里和我搥台拍盘地骂起来!谁教的你规矩,在这里嘴里乱骂!”

      金莲冷笑道:“我是那豆芽菜儿,有甚捆儿?还不是烟薰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姑娘是什么样儿,我们就怎么学,姑娘成日里要打要骂的,教我们瞧着谁学去!你是甚主子,我是甚奴才!”她倒也诸事不管,只顾痛快一骂了,本以为夏金桂必要雷嗔电怒,大动肝火的,没想金桂反拊掌大笑:“原来是关王卖豆腐——人硬!倒不敢再动你个硬骨头。今后把我月例二两直接划给你,再不打你,免得你另寻别家高枝,不肯从我这霸蛮性。”竟是全无生气迹象,还道:“这样能说会骂,平日到该多说些,别一到我生气,就成锯了嘴的葫芦,缩个王八脖子,一句不敢多言语,我心里看了更气,和木桩子有甚么区别,从神儿似的!”

      金莲道:“姑娘的性儿,我岂敢置喙多嘴!多说了一句,谁知道又挨不挨板子!”金桂哈哈大笑:“你只管骂,我今后再不打你,打你就由你妈妈领出去是了。”金桂又斜眼看门纱上几个隐约人影,黑黪黪的,不十分真切,破口骂道:“几个小妇养的,听里面吵着,不敢进来劝,倒缩头鹌鹑似的在外间,一声不吭!怕波及了自己,惹一身腥怎的!养了一群木桩子,木独独地站在大门,当现世守门神!”众人才雁行进来,把方才蹾摔的东西收拾了,服侍金桂睡下,暂且不提。

      唯一个宝蟾十分纳罕,分明看金莲金桂吵得那样凶,后竟又渐好起来。金桂和金莲挝子儿赢瓜子,那金莲并不让着,竟真嗑一下,金桂也不恼火,倒还笑嘻嘻的。这金莲越发没了拘束,吃酒斗牌时金桂问她怎的不吃肉,那金莲眉一皱,道:“肥??的!谁吃!”金桂也笑骂她,但再未见过笞挞之事,日子渐次下来,金莲竟有取代宝蟾,成夏金桂第一贴身丫鬟之势,宝蟾纳罕暗忖,这金桂捣了几钟酒,怎的独就对潘金莲转了性?还是潘金莲给夏金桂下了什么降头?素日金桂最刁厥不过,谁言语行动给她一丝不顺心,破口就要大骂小挞的,如今怎的对这潘氏容忍恁过?

      这金莲得了纵容,越发狂得不得起来,几番要骑在宝蟾头上,宝蟾又怎生忍得?和金莲明争暗抢的,弄得好几回龌龊,若不是姑舅兄弟薛蟠来了,两人还要斗一阵乌眼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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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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