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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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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暂时告一段落,易杉不得不逐渐恢复工作。
化疗期间,合作过的企业得知此事,主动送来不少慰问金和礼物,其中包括同事们联手为她叠的千纸鹤花捧,足足一千只,以此表明心意和祝福。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易杉控制不住地将他们与自己的亲人作对比。
父亲和弟弟知道她生病后,毫无反应,连一句问候都没有,更别提经济支援。
——弟弟倒是会问候,却只是借此引入借钱的话题。
明知她正处于最需要钱的境地,还是频繁找她借钱。
母亲那套房子卖掉之后,手里攥着不少钱。
易杉找她借两万块钱治病,母亲也要计算利息,话里话外暗示之后要连本带利偿还,口口声声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工作停摆半年,整日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母亲更是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连带着对女儿也横眉冷对。
看她们的姿态,像是在看一大一小两个累赘。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趾高气昂地声称——
“只有亲人才会无条件爱你。”
“你不生病不知道,还是家里人对你最好吧。”
易杉心情复杂。
每每对此产生疑虑时,心底都有个声音对她说:“母亲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容易,你生病还是母亲伺候的,孩子也是母亲帮忙带的,你还埋怨她,那太不孝了。”
如同绞刑架上吊住脖子的雀,身体明知飞走就行,心理却宁愿被束缚。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不飞走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不想清楚。
宁愿就这么囫囵吞枣地过。
哪怕被枣核卡得鲜血淋漓,也要含血咽下,佯装无事,和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家人胜过一切。
然后自欺欺人——
摊上这样的家庭能怎么办?
就这样吧。
爱情没指望,自己又身患绝症,以后只能攀附亲情。
就这样吧。
于是亲自递上脖颈,任家人宰割。
因为——
“没得选”。
易杉身后家人不少,却只能靠自己。为了养女儿,必须强撑着赚钱。
前夫也指望不上,未离婚时都担心多给她们花一分钱,如今哪怕得知她患癌,卡里也是每月原封不动的四百块钱抚养费。
四百块钱,仿佛一种羞辱。
孩子小学和初中仍然只能靠自己供养,经济压力不小,所以她马不停蹄地恢复工作。
然而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从前那样的工作强度,老师有新项目肯定优先安排其他同事。
如此一来,易杉难以避免地被挤出了核心圈——哪怕她曾经的履历如此辉煌。
女儿升入师大附中那年,易杉彻底没有了工作安排。
没有项目接就彻底没有收入来源,可女儿所在的名校一学期学费七千。
女儿成绩好,那她咬着牙也得供她。
索性从前收入可观,依靠保险也攒了些钱,母女俩不至于山穷水尽。
母亲将女儿送入初中后,便回老家帮弟弟照顾小侄女了。
先前母亲分别给他们姐弟二人在郊区买了两套房,大的一百多平给弟弟,小的四十平给她,美其名曰“一碗水端平”。
——其实是买两套更优惠。
白得来的房子,易杉只能感天动地地收下,又将其看作是“母爱的证明”。
她始终是个不愿将人往坏处想的人。
即便这房也不完全属于她个人。
母亲最后还是让易杉加了她的名字,美其名曰:“加上俺的名字这房谁也弄不走,就你娘俩住。”
所以说,易杉只拥有一半的房。
如果拿房屋面积和母爱挂钩,那她勉强只能得到十分之一。
易杉感激地接受了这十分之一,然后主动放弃老家宅基地和土地的继承权——即便在他们眼里,默认女儿是根本没有“继承权”的。
弟弟口头说,会给她们母女留老家新房的一间卧室,他说:“姐以后不嫁人也没事,这里永远是你家。”
易杉又认为,这是“爱”。
她本应拥有的东西,他们换了个口吻,以恩赐的态度说出来,就变成了她认为的“爱”。
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
免费的,永远是最贵的。
从此以后,这套四十平的房子和照顾女儿的十年,统统成为了母亲“挟恩图报”的“罪证”。
它们化身无往不利的令牌,只要母亲摊出,易杉就会立刻让步。
拥有“二十平”郊区房子的代价是,易杉要帮弟弟城里的新房承担一半首付。
是她主动的。
易杉将其视作对母亲的报恩。
哪怕她已经自顾不暇,宁愿自己和女儿省吃俭用。
那套房子实在太偏僻,又太荒凉,女儿从那坐车去学校要一两个小时,易杉怎能忍心?
只好在初中附近又租下一套两室一厅,就她和女儿两个人住。
索性,每月不用额外给母亲生活费,她们俩也花不了多少钱。
没工作,也没家人,这几个月就是易杉和女儿,生命中难得自由的一段日子。
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她们只需要琢磨,怎么把日子过得更开心。
易杉每天在家变着花样地准备女儿的早饭和晚饭,剩下时间都在看书、插花、打扫卫生。
她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做个家庭主妇。
女儿异常懂事,学习永远不需要易杉操心。
闲暇之余,易杉就会带她去吃她喜欢的牛排、烧烤,周末就带她看电影、喝咖啡、散步。
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朗了起来,也更爱笑了,唯一就是抗拒和她姥姥有任何接触。
这个发现使易杉有些伤心。
“你姥姥从小到大带了你十年,你就这样对待她?”
她感到难以置信。
女儿总是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又缄默不言,以学习为由将房门闭紧。
然后视频通话里就会传来母亲的声音:“这么不懂礼数?你把她惯坏了!你娘俩天天就俩人,越来越独了!不合群!”
弟媳妇的声音也会紧随其后:“就是,以后我孩子我可不会这么惯着她,初中我就让她住校!”
易杉心里不适,每次只能替女儿辩解是学习压力大。
女儿日渐抵触她的家人,还严厉禁止易杉将她的一切说给家人听。
女儿言辞激烈,使得她心底也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把女儿惯坏了。
可易杉还是将女儿的一切都说给母亲听,她无法控制自己,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母亲。
女儿又变得有些沉默。
易杉只当是学习压力太大。
其实她心底清楚得很,曾经跻身企业中层领导的人,不会看不明白。
只是不愿意看。
女儿和家人之间,她的天平永远无条件倾向她的家人。
这个天平,偶尔在女儿的泪水,和她与母亲的争执中斜回来,倾到自己那边。
然而每次只要母亲一示弱,一打出底牌——房子和十年。
易杉就没办法再“任性”、“自私”。
母亲拿着她的七寸,她自认为毫无还手之力。
被“软封杀”两年之久,后来易杉选择离开老师的工作室,自己单独接活以维持生计。
只能将女儿寄宿在托管班,女儿却说:“你应该把我小学就送去托管的!”
“那不是没办法吗,你太小了我不放心,再说你姥姥对你多好啊!不能这么没良心!以后咱们都要好好孝敬你姥姥。”
“……”
女儿的脸颊日渐圆润,易杉这才意识到,女儿说得没错。
女儿中考分数不高不低,易杉便给她挑了个还不错的公立学校。
高中和大学的生活费是他爸负责,易杉身上的担子轻了一大半。
女儿步入高中后,易杉放弃了培训顾问的工作,近年一直吃着靶向药控制癌症,身体也不像三十岁那样健壮,她讲不动了。
于是又和朋友合伙,干回服装店老本行。
可惜网购日渐兴起,实体服装店存活率低,易杉挣扎了不到一年,又倒霉赶上疫情,服装店便顺理成章地倒闭了。
女儿高三这年,易杉不得不卖掉自己按揭的那套房子。
不是从母亲那得来的四十平,是她亲自挑选、付了首付,打算等女儿高考完,和她一起搬过去的,“家”。
她始终认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才算是“家”。
易杉非常喜欢那套房子,即便它也在郊区,但周围环境很好,两室一厅足足八十平,还带有入户花园,她甚至每晚睡前都在计划之后该如何布置它。
然而她无力再负担每月的按揭,只好将它卖掉。
唯一欣慰的是,女儿长大了。
她成年了,易杉的任务完成了。
然而,她却在这一年的定期体检中,查出了肺转移。
多么讽刺。
这是她人生中最值得庆祝的一年,她的癌细胞却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明明还差两年就要十年“刑满释放”,命运却总是在捉弄她。
上苍似乎以看她挣扎为乐。
易杉头一次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无力,她早已丧失三十多岁抗癌时的心气。
在经历家庭不幸、婚姻失败、疾病缠身、爱人抛弃、事业告罄后,竟还要面对苦海无边。
她坦然地问医生,还有救吗?
医生提议,可以切除卵巢,换靶向药,先控制住雌激素,控制不住再进行化疗。
新的靶向药一针一千块钱,一个月要打两针。而易杉此刻已经毫无收入了,只有母亲那套小房子,能带给她一个月两千块的租金。
易杉无力再承受化疗的痛苦,她问医生,她还能活多久。
这位医生就是她刚确诊乳腺癌时为她诊治的姚教授,她只说:
“你知道歌手姚贝娜吗?
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
姚教授语气带着安抚,“人财两空”这四个字,却如同巨石落在她心上。
这时,高三的女儿发来微信,问她穿刺结果怎么样。
易杉放下手机,告诉医生,她愿意切除卵巢,并注射靶向药。
女儿还这么小,不管结果如何,她也得咬牙再拼上一回。
确定手术日期后,她先是告诉女儿没有转移,让她不要担心,专心在学校冲刺高考。
然后找母亲借了钱,又给弟媳打了电话,拜托她来照顾自己手术,同样再三声明,一定要瞒住女儿。
否则以女儿的脾气,一定会放弃学业赶来照顾她。
她这副身躯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耽误了女儿。
况且她如今症状也只是轻微咳嗽,易杉自认为,还没到穷途末路的程度。
微创手术恢复得很快,母亲劝她回老家,说女儿上大学后剩她一个人,不如直接回去,复发了还有个人能伺候她。
易杉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选。
如母亲所说,留在西城,对女儿来说是累赘,对家人来说也是负担,回老家不仅能帮弟弟看孩子,还能解放母亲,让母亲直接回乡下养老。
易杉犹豫良久,最终同意了。
她也想着在父母膝前再尽几年孝。
高考前女儿住校这些天,易杉得空,和三五好友结伴去了藏地旅游。
那时的她们都不会意识到,那竟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女儿高考结束后,她们就带着半生的杂物,一同回了老家。
易杉或许至死都无法相信——
乳腺肿瘤这个情绪病,症结不在前夫,不在男友,不在自己“想不开”。
源于她的家人。
源于她的血脉。
源于她奉为圭臬的,母亲。
亦或者说,源于她自己。
是她甘愿随波逐流、画地为牢。
如果面对家庭时,也有当初逃离婚姻的勇气;如果从始至终都坚定地选择自己;如果……
没有如果。
种何因,得何果。
最后一道选择大题,依然没有选择自己。
那就代表,
选择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