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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临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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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山扫墓归来的第五日,临安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屋檐、青石板、枝梢等城内景物均覆斑斑白雪,上京的消息和巧月来信便是在这时一齐送到蔺不言的手中。
临安江府院落。
蔺不言坐在临窗书案前,一只翅羽灰黑的雀鸟在桌面蹦蹦跳跳,来回打转,她单手抓起小雀儿取出纸条,再放它去吃东西。
书案同时摆放巧月传来纸条与兄长的信笺。
后者则仅为一句“上京暂无异状,速归”的消息,兄长信中未提及抓住那名陈家人境况,大概是恐途中生事泄露。而前者……
短短十六字,言尽近期上京闹得沸沸扬扬一桩事,即蔺四姑娘要同陈家三公子和离。
此事已到上京世家人人均知的地步。
夔州小镇收到过两三次巧月来信,所提除去姨母病情日渐好转,另外多为零零散散的事,其中夹杂四姐这桩三天小吵五天大吵的婚事。
蔺不言没放在心上,如今再看便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陈三公子的风评是不大好,可这桩婚事说白了是世家联姻,蔺溪儿从小被祖母娇宠又非傻子,从之前传来的消息得知四姐对这桩婚事无反对之意,若单纯为夫妻间矛盾,怎会闹得如此大。
除非另有隐情。
蔺不言拿起短短纸条,默念道:“陈家……在谋划何事。”
少顷,她拎起这两张扔进碳火盆,等完全化作灰烬,才起身去寻油纸伞出门,准备去水云客栈见陆行知。
推开房门,清晨映入眼帘的白茫景象消散过半,仅剩院中植物的薄薄雪迹仍在,路面留有消融水痕,想必外面相差无几。
蔺不言抬脚走出,在院门处微微停留仰头看了眼屋檐的匾,正写着“知春”二字。
此院题名和上京蔺父居住的院落相同,均称之“知春院”。起初她不理解,不愿留下,乃至想寻机会换掉,偶尔一次与姨母信件来往谈及,得知此名是母亲尚在时亲手所题,她便作罢。
可惜嘴上说得不计较,心里一直存芥蒂。
如今历经这么多事,再回看“知春”一词,有了不同滋味。
她心想:幸好当初留着。
蔺不言转身离去,没走出江府大门,反而调了个头在西院寻到老管家。
江府老管家姓周,何处人士不得而知,在江府已有数十年资历,府内人人喊他作周叔。蔺不言幼时记忆里对周叔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和善二字,无论面对任何人,均为一副笑脸相迎,这般人表面看起来以为是个好欺负主儿,然而江府在他看管下从未生过事。
人刚一跑到跟前,周管家摆手让下人去做事,眯起双眼笑呵呵道:“姑娘是要出门吗?”
蔺不言好奇道:“周叔,我每次出门您都能猜到啊。”
“我哪儿有这本事,全因姑娘带了伞。”周管家毫无不在意地坦白,接着问道,“姑娘寻我有何事想交待?”
蔺不言道:“外公和舅舅清晨出门至今未归,倘若他们回府,想麻烦您替我说一声,今日可能晚些回来。”
“原是这事儿。”周管家欣然应声,“我正要去寻姑娘,刚刚传信来说是临时去郊外处理棘手事情,会迟些归家,特地嘱咐道姑娘无须等他们二人。”
上回刚到临安时舅舅也前往郊外,蔺不言追问:“出了什么乱子吗?”
周管家面不改色道:“不是什么大事,岁末了嘛,处理各种杂事总归麻烦些。”
蔺不言想了想道:“那我先走了。”
“姑娘路上小心。”
尽管探听不到,蔺不言猜测必是与江礼有关,自她归家以来,没再见过这位堂兄的踪迹,能惊动外公和舅舅又把消息捂得严实的只有此事。
她倒不介意见这位表兄一面,毕竟手中捏着催动毒药的法子,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来担忧,何况江礼未曾露面已然说明二人的态度和处理。
说来说去,江礼这事儿便先只好这样。
冬日昼短夜长,食时过后,天黑不过瞬间,蔺不言加快步伐,最终是从水云客栈的后门进,一路径直到二楼左转第四间厢房,伸手在房门咚咚咚敲了四下。
门开了。
陆行知伸手将人拉进厢房,说道:“有消息了?”
蔺不言低声道:“他让速归。”
“那我明早出发,日夜兼程,最快三四日便可抵达。”陆行知提前备好快马,待消息一到,即刻启程,只是传来的话太简单,他多问一嘴,“还有别的吗?”
蔺不言摇头,接着话音一转道:“我觉得陈家有问题。”
陆行知问:“京中有异状?”
蔺不言长话短说,简要言明了一切,陆行知若有所思道:“我先行回京打听,找个时间探一探陈家。”
蔺不言忙道:“你又要独自探陈府?”
某人那根贱骨总喜欢在不合时宜时发作,比如现在,一听这话,本来到嘴边的“我有办法”硬是被陆行知咽下去,悠悠道:“小美人是担心我了?”
蔺不言:……
这见鬼的称呼为什么能延续这么久。
她抬手给了下,“别废话,说正事儿。”
陆行知没躲,结实受了一肘,嘴上说道:“不会冒然前往,我会等阿霏姐那边来消息。”
得了许诺,蔺不言心安,照例嘱咐道:“孟老的身份安全,幕后者暂且不知,你回京先破解鲛人珠中秘密,记得处处小心。”
“不言到底是关心我还是担心我啊?”陆行知脸上泛起笑意,又不正经起来。
“怕你死,鲛人珠没了。”正巧事已说尽,蔺不言转身道,“那我先走了。”
“等等!”
“何事?”蔺不言还未动身。
陆行知走上前,“虽说不是见不到了,但今日同我吃一顿离别宴可好?。”
“好。”
意料之外地回应,陆行知没想过会应允,已经做好以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的准备,乃至片刻失神。
“陆行知?”蔺不言见人发愣,开口喊了好几声。
陆行知恍然醒过,“那我们去对面这条街的曲江楼,如何?”
“走吧。”
曲江楼是一座临安的老酒楼,地处百花巷,临水岸而建。
若碰上天晴好日子,由此眺望便见落日与水岸交相辉映,波光粼粼,景色极具诗意,以至平日来往客人众多。
可惜今日是个阴雨天,注定看不见。
二人来得及时,此处并未满座,蔺不言让伙计寻了个二楼远离大堂人群的位置,待满桌热菜肴上齐,天边一片灰蒙蒙,光线暗淡,即将入夜。
蔺不言望向窗外,厚厚乌黑的云块给天边裹得密不透风,屋檐正慢慢滴落消融的雪水。
江南冬季不同于北方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景象,却又不同西南之地鲜少见雪,常常一场小雪似白墙黛瓦般娴静,天地间却给人一股清冷孤寒之意。
蔺不言斟满两杯温热的酒,一杯推向前,“试试临安的酒。”
甜香浮动鼻尖,陆行知端起杯盏,“这叫什么?”
“透春风。”
“冬日的酒取名与春有关,是为何意。”
“开春酿,冬日成。”蔺不言解释道,“叫‘春风’最适。”
陆行知不语,一饮而尽。
吃上一会儿,他接着问道:“你打算何时回京?”
“差不多也是这两日。”蔺不言端起一杯温酒下肚,置气似的重重放桌前一拍,“可我必须得大张旗鼓从临安回去才行。”
“我得悄无声息回去。”
说完这话,两人对视一眼,笑了出来。
随后,两人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直到天完全黑了,这一顿离别宴即将步入尾声。
陆行知端起杯盏,没立即喝下,反而细细打量,须臾,他忽地喊了声:“不言。”
“什么?”
对方陷入莫名其妙的默声,蔺不言单手撑着头,不催促不出声。
冬日寒风猛然袭来,吹起少女额间缕缕发丝,陆行知望着这一幕,想起镜月馆的窗旁珠白色发带,衍水居临安随风而拂的裙袂,火海中一片斑驳的血迹,溶洞内握住他的一双手。
酒意上头,陆行知抬手饮尽,闭上双眼道:“美人倩影英姿,吾见之,心悦。”
蔺不言默默低头,手指轻轻敲击杯沿。
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可她清楚听见耳边有清脆异响,似一滴雪水叮咚落下,霎时化作无数水珠侵占整个心海,少女的心思是广袤无垠海面闪烁的碎金。
天边下起小雨,夜空漆黑,再也分不清乌云和黑夜界限,二者融为一体。
蔺不言眼前闪过莲花山墓碑后的白骨,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一直不声不响吃菜饮酒,陆行知也未再作出别的反应,直到窗外街巷传来几声打更,示意戌时快过,这场送别宴该到此结束。
她放下筷子,起身道:“陆行知,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陆行知顺势应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接近曲江楼打烊的时间,一楼大堂只剩寥寥散客两三人,二人一前一后,静静地走下楼,行至大堂与楼梯间时,前方的蔺不言蓦地驻步。
这处位置大约隔了三四道阶梯,恰好挡住身影,楼上楼下均看不清。
蔺不言转身,扔给陆行知一方锦帕,里面不知包裹何物,重重地砸在他怀中。
陆行知接住后摊开一看,是那块刻有“江”字的白玉壁,欲开口询问,抬起头见蔺不言手中拿着另一块。
蔺不言扬起笑意道:“那是我的。”
陆行知:“你……”
“这块归我了。”
蔺不言左手露出另一块白玉璧,是一直放在身边刻有“李”字的那块。
这是何时拿到的,陆行知有些愣神。
黑夜严冬常携带无尽寂寥与寒意,曲江楼门前两盏灯笼被冷风吹得狂晃,发出嘎吱嘎吱响声,雨不知何时停了,眼前云层竟也意外地被吹散开,一弯明月悬在墨色夜空。
蔺不言偏了偏头,嘴角酒窝再次显露,随后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陆行知抬脚追了两步,停住,心想:该追上去吗?
前半生,他从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跌落成四处漂泊、人人喊打的贼寇,就这样草草过了下去,后半生呢?
他没想过。
自师父和青姨相继过世,陆行知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半生。
姜霏和孟老名义上均为正道的人,从他变成声名狼藉的盗圣后注定无缘。这一生该有无数种可能,或死在追寻路途,或寻不到真相寻不到阿星师父尸骨,或寻到时已毒发身亡,只能拜托两位友人公之于众。
唯独今日的可能性是奢望,他未曾设想过。
以往路口每站着一人,没过多久便会失去,直到今时陆行知发现前方那条路口站着他的心上人,想伸出双手抓住。
这一刻,再次有了牵挂。
陆行知还想继续活着,此后无数条路都想试着走下去。
陆行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一踏出曲江楼大门那刻,见蔺不言站在临岸的桥头。
她在等他。
陆行知走上前,拉过不言的手,攥在掌心,低下头,“我……”
话音一顿,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努力深吸一口气,用了极大决心说道:“身上的毒已留数年,我不知这条命能活多久,不言,我是心悦你,但不愿你因我陷入这些境地,更不愿你要做出任何违背自身意愿的选择。倘若恢复不了李家之子的身份便是个江湖恶贼,谁与我混在一起都会是个难听的名声。”
“多卑劣啊。”陆行知蓦地抬起头,苦涩笑道,“明明清楚知道这一切,还是追来了。”
平日里一副乐观豁达、巧言令色的陆行知,原来也会有手足无措,慌乱到胡言乱语的一天。
幸好今夜蔺不言格外有耐心,指了指手里半块白玉壁道:“那你来是打算还给我?”
于是她佯装要去抢此物,陆行知的手向身后藏去,说道:“你听我说完。”
蔺不言点点头。
陆行知:“我是个声名极差的盗贼,每步走在刀刃之上,翌日醒来要面对生死未知和不知往哪儿走的生活,仅有那么一点儿私心是想以后跟在你身旁,能有多久就多久,便足矣。”
话音刚落,蔺不言反握住陆行知的手腕,向内一带,双手抱住他,头轻轻靠在肩膀。
这一动作始料未及,陆行知整个人不敢动弹,略带沙哑嗓音喊道:“不言。”
他又道:“……这几日我脑海中一直在想阿星师父的那具白骨。”
蔺不言闷着声音道:“说这么多,白衣子鼠就是不想收这东西。”
“我收。”陆行知应答极快。
只听蔺不言笑了声,清嗓子道:“既然如此,那我再问一遍,世人皆道你杀人如麻,风流成性可为真?”
“我名义为盗圣,当初为阿星师父报仇时确杀了不少仇人,可是否杀人如麻,一路相伴你见到了。至于后者……”陆行知话语顿了下,“独自行走江湖这些年,遇到过想一探我真心的,往往对方刚伸出腿,我便逃之夭夭。”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算风流成性吗?”
“算,当然算。”蔺不言忍住笑,“到底怎么混成风流少侠的啊。”
“或许看客认为盗圣总归要有点红颜知己,风流韵事,不该真就独身一人吧。”陆行知说道,“可惜……仇恨太重了。”
“你似孤叶是想报仇,还怕连累孟老和姜姐姐这类被视为正派之士的亲人。”蔺不言补全他话里的含义,接着喊道,“陆行知。鲛人珠找到了,对吗?”
“是。”
“巧月来信提到,孟老研制解药有进展,是不是?”
“的确如此,可……”
“你在担忧什么?”蔺不言打断了陆行知的话音。
片刻,陆行知双手轻轻地抱住面前人,夜色寂静,寒风过耳,送来独属少女清甜的嗓音,说的正是——
“我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