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幽都》木已成洲

9、佛莲生（九）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朦胧间大地震颤，所有修士都在微晞中睁开了眼。湫林秘境要开启了，他们保持沉默、心照不宣。一时间，呯呤嗙啷的声响四起，清晨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拉开了帷幕。

　　直到朝阳驱散了最后一片迷雾，收拾整齐的众人早已在密林的边缘等候，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就像是倏忽间出现的，它高耸入云，就这样突兀地横亘在众人面前。

　　“这就是湫林秘境？”第一次来的人瞪圆了眼，震惊喃喃道。

　　“这就是湫林秘境。”来过的人语气笃定。

　　宁闻禛抬眸望去，只见其山势高耸，几乎与地面垂直，浓雾后出现了一条山径，隐隐扭曲弯折着，忽左忽右，鬼魅异常。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见有几名修士已经迫不及待，他们满眼狂喜，对那条鬼路视而不见，转而另辟蹊径，捏起御风诀就想登顶，不料只离地三四米，灵气就像是被骤然抽空般，他们像是折翼的鸟雀纷纷坠地。

　　前排的修士嫌弃地往后挪了小半步，他们捂鼻避开了溅起的尘土。

　　每次都有这样的傻子，若是湫林秘境真的那么好进，他们何至于在这儿等着？

　　摔得灰头土脸的修士失了面子，赤红着脸，匆匆捞起包袱一瘸一拐就往人群里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闻禛留心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他们眼中有显而易见的贪婪，但又夹杂着随遇而安的平静——

　　急切与淡然，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众人身上，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而且，根据漆金吾的话判断，湫林秘境盛产奇花异草、罕见灵兽……这是医修狂热追捧的珍宝，因此想要见到隐世不出的医修大能，最好的办法就是前来湫林碰运气，最好能取得两件珍品献宝。

　　可来的这些散修、宗派大能，明显不是医修，也不是类似漆金吾这般需要求医问药的修士，甚至雪衣剑阁都出动了内门弟子——

　　依照常理，作为中立的第一大派，他们的奇珍异宝在藏宝库里堆积如山，像是垃圾般随意摆放，压根不稀罕这种零碎玩意儿，更别提前来争抢。

　　思及此处，宁闻禛的目光又隐晦地落在了侧前方的人身上，只见沈扬戈背手安静站在人群中，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周身却萦绕着势在必得的笃定。

　　扬戈出了幽都，第一时间就来这里。湫林秘境里，到底藏着什么？

　　宁闻禛敛眸，他慢慢摩挲着木质小鸟，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但无论是什么，只要沈扬戈想要，那就只能是他的。

　　“宁公子，你也来了？”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宁闻禛的思绪，他敛去眼底异色，抬眸望去，只见熟悉的剑阁弟子正分列四队，在黎照瑾的带领中往这边过来。

　　经过之处，众人皆默契散开，给他们让道。

　　白鬼阁果然霸道。在场人虽嘴上不说，心底默默唾弃，但身体却诚实得很，脚比大脑动作更快，唰唰就往后面避开。

　　沈扬戈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手就下意识覆上了剑鞘，他眸光冷冽，缄默地凝视来人。

　　迎着杀意极强的视线，黎照瑾却恍若未觉，他神色不动地向着两人招呼：“湫林秘境即将开启，宁公子何不与我们一同前往？”

　　还不等宁闻禛推辞，就听见身旁传来了淡淡的声音。

　　“好。”

　　他震惊转头，却见沈扬戈正冷冷地注视着来人，他将手从剑柄处挪开，又重复一遍：“我倒想看看，雪衣剑阁的实力。”

　　黎照瑾也不知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好脾气颔首，脸上笑意更真挚几分：“现在秘境还不稳定，等到这条山径明朗起来，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等到我们进去，第一关便是兽潮，不过都配好了驱兽药粉，宁公子你和……”

　　见他微妙卡顿一瞬，宁闻禛立马补充道：“沈扬戈。”

　　“哦，沈公子。”黎照瑾继续道，“你们就跟在我们身后，湫林秘境里都有固定的路线，雪衣剑阁在里面有驻扎地点，安顿下来，我们就可以在秘境里自行探索了。”

　　“秘境会开启多久呢？”

　　“不久，通常七天左右。”
　　黎照瑾看了一眼前方，喜上眉梢，朗声道：“好了！我们可以进去了。”

　　只见山径通幽，有淡淡雾气如纱般轻盈变化，蒙上了一层窥探不清的森冷阴霾。

　　于是众人三五成群，开始小心往前摸索。

　　怕死的散修越走越慢，刻意让后面整齐划一的宗派弟子开路。这种伎俩自然能被人轻易看破，只见后面的天之骄子们颇为不屑，他们昂首轻哼一声，轻轻松松就走到最前方。

　　湫林秘境已经开启数次，可以说，每个宗门手里几乎都有详细的地图，他们轻车熟路地顺着路，来到了青蚨石窟前。

　　“我们只需沿着东二，转北五，就能顺利到达湫林。”清霜派的弟子瞄了一眼手札，叠好往衣襟里塞入，一挥手，“跟我来！”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往他们走的方向跟了进去。

　　“喂，怎么他们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啊？”不明所以的愣头青扒住了身边的人。

　　“你是第一次来的吧。”那人上下瞥了他一眼。

　　他愣愣点头。

　　那人指了指前方的石窟：“虽说湫林是最安全的秘境，极少出什么要人命的玩意，但这青蚨石窟就是险境之一。这些年秘境开启，各宗派均派了弟子探路，最后摸索出了破解之法。”

　　“可是路线不会更换吗？”新来的修士挠挠头，似懂非懂。

　　“破解之法自然掌握在各宗派长老手里，不然你以为为何大家都跟他们进去？”那人嗤笑道，他抱胸目露讥讽，“若是咱们手里有，何必看他们那群人的眼色？”

　　“嗨，别聊了，快跟上！”

　　眼见大家已经一窝蜂涌入，那人也有些急了，猛地拍了新人的背，连声催促道。

　　说话间，雪衣剑阁已经进入了另外的石道。作为赫赫有名的“白鬼阁”，他们颇不受人待见，仅有寥寥数名散修不远不近地跟了进来。

　　黎照瑾在最前方开路，他举着火把，捏着七星算诀，口中默念有词。越往里走，四周的光便被狭长的山壁吞没，众人便取出了夜明灯，小心探着。

　　“这也太安静了。”有修士窃窃私语，“不是说有兽潮么……”

　　“许是驱兽粉有效果？”另一人道，他摸索着前进，忽而手上戳到了一个锋利的石块，像是一寸长的锥子从墙壁里楔出。

　　“小心啊！这有根刺！”他好心提醒着，一边举起了夜明灯往前照着，不由嘀咕道，“谁家石锥往外呲溜的啊……”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空荡荡的眼窝。

　　片刻失声后，一声惨叫划破云霄。

　　“啊啊啊啊啊！鬼啊！”

　　他吓得脚下一软，转过头就往身后人的身上跳，骇得众人开始慌不择路，手忙脚乱中碰倒数盏夜明灯。

　　一时间，无数扭曲的影子在山壁上摇曳，又落在那具空荡荡的骨架上，颇有魑魅魍魉即将破壁而出的阴森。

　　“慌什么慌什么！”有人眼尖地看出了异常，他高声呵斥，“大家冷静点，白骨而已！”

　　“就是骨架子！鸟的！”他扯着嗓子喊。

　　惊慌仿佛只有一瞬间，随着他的解释，被吓破胆的散修开始三三两两地冷静下来，他们仔细看去，果真只是一具鸟的白骨。

　　这鸟竟然有人高，它似乎被谁死死钉在墙上，羽翼展开，尖喙直挺挺地冲前——正是方才那人摸到的“石锥”。

　　虚惊一场。所有人重重舒了一口气，于是开始弯腰摸回自己的夜明灯了。最开始一惊一乍那人离白骨最近，他将心放回肚里，趁着黑暗遮掩脸上火辣辣烧起的红。

　　他满腹不忿，低头瞅见着白骨鸟的爪正在脚下，便恶狠狠地碾了一脚。

　　叫你小子吓我！他轻哼一声，又弯腰开始捡自己的灯。

　　夜明灯恰好辘辘滚到了鸟骨的两爪之间，他凑近了些，撅着屁股，好不容易才勾到灯柄，艰难够了出来。

　　此时，身后纷乱踢踏的脚步扬起尘土，糊了他一头一脸。

　　“你们干啥呢？没见着人嘛！”他掩唇咳嗽两声，不耐烦地猛转身，举起灯照着自己的脸庞，“那么大个人见不着？”

　　只见他周围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站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神色紧张地看着自己。

　　什么玩意？
　　他还没有那么大脸，觉得这群人是在害怕自己这个蹩脚虾，那只能……

　　此时，他忽然觉得身后似乎传来一点翕动，风诡异涌动着，似乎黑暗中有什么玩意儿正在安静潜行。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滞了，嘴唇翕动，却发出不出任何声音——

　　一只尖利的，苍白的喙从黑暗中刺破，它慢慢地探出，紧贴着男人的脸庞，锋利的边缘就像是刀片般，轻易划开皮肉，浸透鲜血。

　　随即，硕大的头骨搭在了男人溅血的肩上，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它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闪过残忍的光，鸟喙缓缓咧开缝隙，似乎在咯咯地笑。

　　一声尖锐的泣音在黑暗中炸开。

　　“啊啊啊啊！”
　　“跑啊！”
　　霎时，众人杀猪般的喊叫此起彼伏。

　　黎照瑾第一时间从黑暗中闪身而出，掷出火符，又一把冲出将吓傻的男人推入人群。他反手攥住了鸟喙，当机立断，用剑撩开骨鸟，一个旋身便追了上来——

　　剑阁弟子配合默契，迅速趁乱带队撤出匝道，众人被裹挟着，像是吓破胆的羊羔，不辨方向地闯入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

　　“化骨迦陵！”黎照瑾脸色难看，他让大家稍加休整，又示意两名弟子看守入口。

　　“迦陵鸟？”宁闻禛道，“《椤严经》云，迦陵仙音，遍十方界，就是它吗？”

　　“这不是正统的迦陵鸟，它全称为化骨迦陵，属凶兽一类，其声凄厉，易乱心智。”黎照瑾似乎紧张起来，皱眉道，“通常来说，化骨迦陵应当不会单独行动的。”

　　“小心！”他眸光一凛，扬剑刺去，只听金石相接发出铿锵铮音，零星火光四溅，随着一声凄厉“吱”声，一个狸猫大的黑影嗖地从众人眼前掠过，轻巧落在了石壁之上。

　　随即，一双泛着不详红光的兽瞳撩了起来。

　　“这他奶奶的又是啥！”有人一屁股窜得八尺高，大惊失色。

　　“风生兽！”黎照瑾沉声道。

　　“不可久战，火攻后速退！”他一声令下，所有弟子四散开来，抽出腰间佩剑，眸光坚定，蓄势待发。

　　三三两两的风生兽袭来，被剑阁弟子结阵防守，逐一逼退。

　　可始终，沈扬戈一直在冷眼旁观——方才黎照瑾让他待在身后的话，他竟是认真听进去了，丝毫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

　　他注视着场内乱糟糟的争夺，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迦陵鸟的鸣叫没有给他制造什么困扰，而风生兽袭来，他也是站在原地不避不闪。

　　宁闻禛抽出了辞灵，他握着小巧精致的铁制匕首，指腹蓄灵抹过刀刃时，它竟似有自主意识般，飞速变形拉长，只一瞬间，一柄暗沉的铁剑就握着掌中。

　　他眉眼昳丽，平时看着孱弱苍白，如今持剑而立，却带着无法言明的肃杀气。

　　眼见久攻不下，只见无数黑影从岩隙间涌出，像是倾翻砚台般，墨汁粘稠蠕动地包围渗透，它们铺满了墙壁。

　　终于，阴影不再蔓延，只见猩红的眸子渐次亮起，一双两双三双……它们翕动着喉咙，窃窃私语起来，里面满是残忍与兴奋。

　　他们竟闯入了风生兽的巢穴！

　　“啾——”
　　随着一声刺破耳膜的哨鸣，风生兽动了！它们从上下左右，八方扑面而来！

　　雪衣剑阁弟子动作整齐划一，双指捏引火符箓，径直往剑上一划，随即默念咒词，霎时剑身火光冲天，他们又齐齐转身，哐啷一声，剑尖相叠，随即脚踩斥雷步法起阵。

　　倏忽间，一条四爪火龙咆哮着，从剑身火焰中融起。它睁开了赤目，口中吐出熊熊烈焰，只见火焰所到之处，黑潮顷刻褪去。

　　风生兽吱呀乱窜，你踩我我踩你，开始亡命逃窜。

　　“怪哉！不是说风生兽不惧火、毛亦不焦，怎么他们就能用火攻？”有散修方才使了火诀，只把自己的胡须燎了，火焰击在风生兽身上竟是跟挠痒痒似的，毫无作用。

　　此时他见那条气势汹汹的火龙，吐息间骇得风生兽四下奔逃，顿时傻眼了。

　　哎哎哎！你不是挺能的吗？不是不怕火吗！
　　难道是我的火比较温柔？

　　旁边的散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嫌弃地看着同伴烧了一半的胡须，拍了拍自己衣襟上的灰：“你也不瞅瞅人家的是什么火——引东方七宿亢龙位真火，你使的抵什么用哦？”

　　散修沉默了，郁闷了，原地画蘑菇了。

　　此时场上局势骤然一变，亢龙真火得了一丝灵气，现下失去了攻击目标，却并未消散，赤目冷冷一转，竟是牢牢锁定了不远处站定的黑衣青年，不知看到了什么，霎时烈焰大盛，咆哮而出，霎时击飞了几个身形不稳的弟子！

　　亢龙阵破，火龙挣扎着腾空而起，浑身赤焰散发着骇人威压，它恶狠狠地、用尽全身气力将着既定的目标俯冲而去！

　　“我去！还能出来啊！”烧了胡须的散修大惊失色，他蹭的就往同伴身后蹿去。

　　完蛋了吧，这还能活？他像是鹌鹑般缩着脖子，紧紧闭起眼睛。

　　“扬戈！”

　　宁闻禛方才用御兽术将沈扬戈身边的风生兽引开，距离他有一定的距离，此时竟眼睁睁见着火龙直冲那人而去，一时心神大乱。

　　他目眦欲裂，慌乱间猛地将辞灵掷出，想要斩断龙躯，却不料火龙并非实体——带着万钧之力的辞灵剑只破开了一瞬，下一刻它竟是直接连接复原，丝毫不受阻碍地继续冲前。

　　在众人闭眼不忍再看惨剧之时，只见黑衣青年动了。

　　他只轻轻蹬地，便如白鹄般轻巧腾空而起，随即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便跃至火龙的上方，十指翻飞捏诀，蓄力至右手两指上，而后——

　　汹涌的凌冽杀意瞬息而至。

　　沈扬戈重重落在龙躯之上，两指按住龙角正中，顷刻间一声凄厉龙吟震得四周碎石迸裂，泥沙簌簌而下，随即烈焰从施诀处骤然消散。

　　像是被轻易击碎的瓷器，龙躯节节溃散，最终一簇火星随风消弭。

　　四周死寂一片，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

　　这这这还是人吗？
　　众人惊骇不已，活像是一尊尊瞠目结舌的石像。

　　欲仙去！
　　黎照瑾一眼就认出了那招，瞳孔微缩，他强压下内心震颤，收剑快步迎前，语气急切道：“沈公子，可有受伤？”

　　宁闻禛已经握着沈扬戈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惊魂未定：“扬戈，小心些！”

　　见此情景，黎照瑾的眼神暗了暗，他转而笑道：“还好是虚惊一场，我见沈公子那一招石破天惊，不知师承何处？”

　　沈扬戈冷冷睥他一眼：“关你屁事。”宁闻禛轻声提醒道：“扬戈，不得无礼。”

　　话音落下，沈扬戈定定看他一眼，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而谁也不曾注意，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多了一双玩味的眼睛。

　　那人手里捏着一只蝈蝈。
　　它早已凉透，四肢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