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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旧城妄梦(十) ...

  •   “所以,只要我控制好转经轮,雷叔就会好起来。”

      在得到宋英娘的解释后,沈扬戈恍然点头,转身往回走。

      “扬戈,慢慢来。”宋英娘在他身后遥遥道,尽管青年神情平静,但她内心却隐隐不安,又嗫嚅道,“急不得的。”

      他似乎过于平静了。

      沈扬戈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宁闻禛一路跟着他回到城主府,见那人神情平淡地推开书房的门,下一刻却被门槛绊个踉跄。

      食盒哐啷摔在地上,碎瓷飞溅,沈扬戈跪在满地狼藉中,双手撑着地,垂着头,许久不曾动,让人看不清神色。

      “扬戈,你怎么样?”宁闻禛跪倒在他身边,手一次次穿透那人的身躯。

      忽而,他的动作顿住了。

      一颗晶莹的液体穿透他的手背,径直坠落在地,那个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湿润的触感。

      又苦又咸。

      宁闻禛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沈扬戈就自顾自站起身,他甚至没有拍干净膝上的灰尘,摸黑往书桌方向走,黑暗中传来了躯体与实木磕碰的闷响,瓷片踩在脚底,发出咔咔的脆裂音。

      就像是碾过无数干枯的尸骸。

      沈扬戈抖着手取出火折子,一点火星闪烁,可在靠近灯芯的瞬间,又凝滞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将它甩在桌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随后十指交错,无名指屈起,翻飞结印。

      是引火诀。

      他想要用引火诀点亮烛台。

      曾经练习过千万次,沈扬戈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他的动作格外娴熟,手式干净有力。

      但依旧没有灵气涌动,与前面成百上千次一样,他的掌心只闪过一瞬亮光,随即袅袅升起一缕烟,便被扯碎了。

      像是扬开落灰的蛛网。

      沈扬戈一愣,看着掌心,轻轻蜷起手指,他在黑暗里站了许久,像是凝固的雕塑。

      好一会儿,他才又动作起来,顺着桌面摸回火折子,点亮了灯芯。

      此时宁闻禛却怔住了,暖黄的光驱散了阴影,落在沈扬戈的脸上,上面满是湿润的泪痕。他悄无声息地落泪,始终不发一言,借着光亮,快步从剑架上取下拂雪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宁闻禛只能追了上去,青年走得极快,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最后竟是飞奔起来,一袭黑衫几乎融在夜里,像是落入砚中的一滴灰墨,顷刻便晕开了。

      “扬戈……”

      等他赶到沉心阁下,只见锵啷一声,银芒漾开月色,拂雪剑出鞘了。

      “停下!”沈扬戈竭尽全力挥出了一剑。

      他操控不了拂雪,这一剑不痛不痒,像是吹起一阵轻风,剑意还不曾到半空就散尽了。

      “停下!”他厉声斥道,疯了般挥剑,毫无章法。

      依旧徒劳无功。

      沈扬戈赤手握着拂雪剑,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溅落在黄沙之上,他嘶吼着,挣扎着,满脸泪痕。

      “我让你停下!”

      他终于绝望了,徒然跪倒在转经轮下,低垂着头,颤声道:“我求你了,停下啊……”

      “求你,停下。”他将头深深垂下,抵在黄沙之上。

      无色的眼泪混杂着鲜血滴落,那是最为苍白的恳求,沈扬戈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将自己踩入尘埃,却依旧无法改变现实。

      他无法撼动转经轮,哪怕一丁点儿。

      那柄神器依旧高悬,像只冷漠的眼睛,神祗正注视着匍匐在地的蝼蚁。

      他无能为力,而它无动于衷。

      宁闻禛不忍再看,他安静地陪着那人,见他一遍遍地挥剑,逐渐绝望,永无止境。

      从那天起,沈扬戈就再也没提去看望雷云霆了。

      而雷云霆渐渐很少出现在人前,一旦有人问起,宋英娘总会打着哈哈蒙混过去。

      “雷老大打算做个新奇玩意儿,所以不常出来啰。”宋英娘凤眸微挑,她叉腰指指点点,“他特意交代了,不要你们去烦他,像是苍蝇一样,聒噪得不得了!”

      “嘁!”齐严骆第一个不服气,他“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地走了。

      话音落下,宋英娘转身恰好见到了沈扬戈,他站在台阶上,暖黄的光映照着他半边的轮廓,又在另一侧打下阴影。

      他的目光淡淡的,但眼尾却微微下撇,是一个难过的神情。

      宋英娘不敢看他,她仓促避开青年的目光,掉头往院里走去。

      最应该瞒的人,却没瞒住。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雷云霆的异样还是被发现了——

      齐严骆将宋英娘堵在后厢,他双目赤红:“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宋英娘推开他:“别闹了,我还要去给他送饭呢。”

      “送送送,我们需要吃这玩意儿吗!”齐严骆一把夺过食盒,将它掷在地上。呯呤嗙啷,碎瓷飞溅,汤水洒了满地。

      “雷老大恶鬼相都出来了,你们还打算瞒着呢。”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连他都扛不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也知道。”

      宋英娘吸吸鼻子,神情冷静地看向齐严骆:“你也知道他出了恶鬼相,现在还要和我撒泼吗?”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难道你没有发现——转经轮快了吗?”宋英娘抬手拭去眸中泪光,“你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吗。”

      “所以……”齐严骆愣愣退后两步,声音涩然,“它盯上了雷老大,因为他是我们当中最强的。”

      宋英娘不置可否。

      “可是恶鬼相都出来了,不亚于凌迟啊!他被折磨得多痛苦,不如死了——只是不入轮回而已,死了就死了,我们也从来没有打算还有下辈子啊,为什么还要熬着?”

      他怨他们藏着这个秘密,又怨自己没有早点察觉异样。

      “扬戈怎么办。”

      闻言,齐严骆一愣,他嗫嚅着唇,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闻禛才走了多久,你让他怎么办?再眼睁睁看着雷老大死?”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齐严骆问道,“他熬不住的,他根本熬不住的。”

      他似乎在说雷云霆,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宋英娘勉强笑了笑,她神情悲伤,语气却笃定:“那就等到挺不住的那天——就像曾经我们等着淮渡来那样。”

      “再等他长大些吧,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不会为谁离开而难过的时候。”

      齐严骆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希望如此。”

      他转身离开,却在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如果我是雷老大,一定不会这样陪他熬着。”

      “跟个傻子一样。”

      宁闻禛看着齐严骆远去的背影,他没有跟在沈扬戈的身边,在这里他似乎拥有很大的自主权,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很多时候,他会暗中探查雷云霆的情况,眼见着他消瘦下去。

      雷云霆还不知道沈扬戈已经发现了,他挂念着小辈要来,就笨拙地用魔息维持着溃散的身躯。

      铁枷嵌入皮肉,克制住他崩溃的理智,阻止自我了断的念头,每一次铁链哗哗作响,所有的茶具桌椅被掀得粉碎,他都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翻起的皮肉抽搐着,从喉间挤出一个一个的字。

      “杀、了、我。”他的瞳孔转向宋英娘,无比恳切。

      “杀、了、我!”

      可熬过最艰难的时候,雷云霆又会沉默着取下镣铐,他轻轻擦干上面的血渍:“英娘,你差点动摇了……我说过,无论说什么都不要理的。”

      “要不放弃吧。”宋英娘的手一顿,她无意扫过窗户,语气涩然,“如果扬戈知道,他会更痛苦的。”

      “再忍忍吧。”

      雷云霆抬眸看她,血肉狰狞的脸上露出堪称和蔼的表情。

      没有人会庆幸又熬过一天,他们只会想着,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而每当这个时候,宁闻禛也会顺着窗外看去。他知道,沈扬戈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站着。

      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越来越多人知晓了背后的隐情,他们也从沈扬戈的缄默中揣测到了一点真相,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有人拦住了他。

      “扬戈,你知道是吗,你知道雷老大现在的状况。”

      沈扬戈没有否认:“是。”

      “放他走吧。”有人哽咽道。

      沈扬戈静静地扫视过所有人,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责怪,没有恨铁不成钢,他们甚至没有要求他控制转经轮,只是让他放他走。

      放他走。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是他绊住了雷云霆。

      再让我试试,也许我能救他……
      所有话哽在喉间,众人恳求的目光变成潮汐,一点点将他溺毙,他陷入其中,映着粼粼水波,缓缓闭上眼睛。

      “好。”

      他孤零零地站在对面。
      所有人的对面。

      “别这样。”宁闻禛挡在沈扬戈面前,他试图替他说完未尽的话,“别这样,再让他试试吧。”

      沈扬戈已经很努力了,他没日没夜地练习着,煎熬着。在雷云霆受尽折磨的时候他都在,生生咽下了所有刀刃,藏好所有伤口,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

      他已经用尽全力了。

      “别这样对他。”他哀求道。

      夜里,沈扬戈提着食盒站在屋外。他准备了足足一天,亲手捏起糖糕,熬好汤,最后一碟碟码进盒里。

      直到宋英娘吱呀推开了门,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侧身让道,一个抬腿往前,默契地往里去。

      “扬戈长大了,会心疼雷叔了。”桌面摆着琳琅菜色,雷云霆看起来很高兴,他大口喝着汤,垂落的袖口却露出了血肉翻起的伤口,那是被铁枷生生嵌入的痕迹。

      雷云霆不动声色地搁下碗,掩好衣袖。

      他注视着大口扒饭的沈扬戈,目光宽慰,绵延入骨的疼痛让他的额上渗出冷汗,所以他刻意坐在背光的地方,确保年轻的小辈察觉不到异样。

      他还小呢,承受不住。
      我再忍忍。

      雷云霆默默下了决心,他重新捡起筷子,却听见前方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

      “雷叔,你走吧。”

      他的手顿住了。

      沈扬戈扒饭的手停住了,他几乎将头埋在碗里,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却始终没有出声。他不敢抬头,任由苦涩的食物顺着咽喉下咽,就像是嚼碎了无数坚硬的石子,一口口吞下去。

      任由它们穿肠破肚。

      静默半天,沈扬戈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他擦了把泪,指着桌上的汤道:“好吃吧,我学了好几天呢。学其他的不行,学这个倒挺快……”

      他许是在笑的,但无数液体却顺着脸颊淌下,在下巴处汇成一颗颗晶莹的水滴。

      沈扬戈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哀求。

      “雷叔,我不会难过,你走吧。”
      “你走吧。”

      “你都知道了。”雷云霆坐在黑暗中,安静注视着他,他似乎叹了口气,“什么时候。”

      宋英娘咬着筷子,她眨眨眼,一颗泪蓦地掉落。

      “……”

      雷云霆看见他们的模样,心里也有了数,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又端起碗一饮而尽:“扬戈,雷叔还撑得住,你尽管去做。”

      “雷叔,我控制不住它。”沈扬戈提了提嘴角,他的眸光愈发黯淡,几乎摇摇欲坠,“我试了很多很多遍,我死也控制不住它。”

      “我求你了,走吧。”

      又是长久的沉默,雷云霆注视着面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果沈扬戈不知道,他还能装成无事发生。

      但他已经发现了,那么他的坚持就毫无意义,反而会将他拖入深渊。

      有时候,相比于坚持,放手需要更大的勇气——扬戈是个极为体贴的孩子,他给了他解脱的机会。

      “扬戈。”雷云霆欣慰地弯了嘴角,他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撑着桌子站稳,又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好孩子。”

      话罢,他笑着往内室走去,畅快无比,只留两人待在原地,许久未动。

      这三个字,也是雷云霆留给沈扬戈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他就从幽都城里消失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

  • 作者有话要说:  秧歌的第一个劫难。
    临时打算安排xql见面缓缓,好难过T^T
    感谢在2024-04-13 22:54:18~2024-04-15 07:3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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