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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旧城妄梦(九) ...

  •   “扬戈!走啊,我求你……”宁闻禛跪在那人身边,手一遍遍穿透青年的身躯,就像游离于这个世界的看客,他无法被听见,被感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

      那一刻,他才懂得什么是绝望。
      他想要醒来了。
      从这场噩梦里醒来。

      可他醒不过来,只能亲眼看着狂沙褪去,浑身是血的沈扬戈跪在沙中,他继续背起自己,一步步地往前走。衣摆淌下鲜血,混杂着砂砾,滴滴答答洒满了荒漠。

      沈扬戈已经站不住了,也说不出话,他从坡上摔倒,跪在地上,从喉间闷出急促的喘息,垂头缓了许久,再蹒跚爬起来。

      每当他重新背起身后的人,伤口就会撕裂一次,这是一场无休止的酷刑。

      黄沙中亮起淡蓝色的光,那是曾经子燃月藏下的通明雀碎片——

      它在指引他们回家。
      他在带他回家。

      *

      遥遥的,幽都城的原住民看见了他们——

      他们守在城墙上,见一个重叠的黑点慢慢挪动,像是荒漠里滚落的石砾,顺着坡摔了下来。

      正是沈扬戈。

      “快!”雷云霆的声音哑了,他三步并做两步,猛地往下冲,“快!他们回来了!”

      “城门,来这里!”宋英娘招呼着,她微微垂眸,扬手召起了漆黑的魔息,再抬眸时,眼瞳已然全黑,不见一点眼白。

      轰隆隆——

      这种挑衅般的举动,果然引得了天象异动,只见地面无端涌来了冷风,就像是蛇游走般,轻巧摆尾,腹部紧贴地面蹭了过来。

      砂砾被卷起,开始绕着她转圈,就像是神明画下的禁锢。

      不可逾越,不可忤逆。

      似有神明睁开眼,无机质的瞳孔飞速扫视着。转经轮隐隐加快速度,一种磅礴的威压隐隐盖了下来,就像是不透明的琉璃盏,将此方天地笼罩其中,空气都在瞬间凝滞。

      肺部被挤压,身上恰似千斤重,可宋英娘恍若未觉,她固执地抬手,一股黑气从她身后凝结,就像是伸出的藤蔓,它越长越大,越凝越粗,最后竟有两臂宽,径直探向了城门。

      咯吱——
      朱漆的大门猛地一颤,无数尘土从门闸、铆钉上落下,就像是流沙瀑布。

      有希望!

      宋英娘紧抿着唇,她的手开始发抖,脸上褪去血色。

      巨大的抗力推着她往后去,脚后簌簌堆起土坡,可下一刻,她眸光一凝,猛地踮脚碾过碎石,再度稳稳定入沙里,周身黑气越盛。

      “来了!”有人高喊一声,随即一条黑气又缠上了相同的位置。

      咯吱咯吱——大门颤抖得更加剧烈,两股力量正以它为中心,争夺着控制权。

      他们在试图拉开城门,他们要让沈扬戈进来。

      一条、两条……越来越多的黑气汇入江河,它们汇成了巨大的手,生生将指头嵌入缝隙,牢牢攥住牢笼的边缘,用力掰出一条生路。

      本该充斥浑浊的怨气,如今却在为“生”而战。

      厚重的古城门终于不堪重负,它悄然裂开一道缝……

      城外的风打旋吹了进来,带来了干燥的气息,守门的人眸子霎时亮了,他们惶急冲了上去,死死扒住门沿。

      “开了!开了!”他们叫嚷着,眼角沁出了泪。

      “再加把劲儿!”

      于是,蚁群攀上了朽木,它们用细小的颚啃噬着这个庞然大物,冷白的光落了下来,它们身上便燃起了黑烟,被腐蚀得呲呲作响。

      转经轮察觉到了囚徒们的“异动”,它开始惩戒,无数精纯的灵气潮水般涌来,一旦触碰到,就像是浇上了热油,霎时烫得他们皮开肉绽。

      可蚂蚁是不会感知疼痛的,他们仍然争分夺秒,窸窸窣窣撕咬着城门,拼命搏一条生路。

      扬戈已经用不动拂雪剑。
      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双目含泪,向着城外伸出了手,催促道:“快点!”

      再快点。

      终于,那个身影近了,沈扬戈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了过来,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挤过狭小的缝隙。顷刻间,无数双手覆拥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接住了他软倒的身躯。

      他们从他肩上接下了宁闻禛。

      “救他。”沈扬戈已经喘不上气了,意识浑浑噩噩,像是瞎眼的野狗,根本分不清方向,嗅着血气就爬到了那人的身边。

      他不顾旁人劝阻,环住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扬戈。”他们红了眼眶,只轻轻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沈扬戈茫然地将目光转向所有人,他张了张嘴,声音像是磨砂纸般粗糙:“救他。”

      他眨眨眼,大滴眼泪滚落,却还是道:“救救他。”

      “闻禛,闻禛……”有人忍不住哭腔,怆然道,“他已经不在了。”

      那人早已失去了体温,没有了呼吸,安静阖着眼,浓密的长睫垂下,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弯起好看的桃花眼,笑吟吟地勾勾手,唤他一声。

      “扬戈,过来。”

      沈扬戈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脑中嗡嗡作响,他才反应过来,怔怔低头。

      此时绝望重新涌了上来,封住他的口鼻,剥夺所有呼吸,他张张嘴,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早一点就好了……”

      他护着宁闻禛,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无数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沁入脸上的伤口,化作浑浊泪痕。

      “我……”他哽咽着,“我用不了拂雪剑,撑不开逐青伞。”

      “如果我再早一点……”
      “如果我再有用点,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无数可能像是荆棘的刺,在他的话里横生,从喉间穿透,每个字都带血。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扬戈,不怪你,这不怪你……”宋英娘去扯他的胳膊,她触碰到了满手湿润,这才发现,沈扬戈浑身的衣衫都被血浸透了,绽开的皮肉与布料粘连。

      他们见到宁闻禛身上的血,都是沈扬戈的。

      宋英娘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扬戈,你放开他吧,放开他好吗。”

      沈扬戈却置若罔闻,他看着宁闻禛脸上蹭上了血痕,就用衣袖轻轻擦拭,不想早已浸透了鲜血,越擦越脏。

      他无措地收回了手:“弄脏了。”

      话音落下,沈扬戈缓缓抱紧那人逐渐冰冷的身躯,将头埋在颈侧,试图温暖他的体温。

      “对不起……”

      宁闻禛在他的身后蹲下,他从后面虚环住了沈扬戈,听见那人流着泪小声呢喃。

      “对不起……”

      “不怪你,扬戈,不是你的错。”宁闻禛轻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对不起。”

      可谁都没有注意到,雷云霆反常地没有上前,他站在众人身后,目露哀伤。所有人身上都有伤,是被烧灼的痕迹,而他藏在身后的手,却隐隐透明起来。

      *

      此后,沈扬戈将自己关在城主府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坐在院子的台阶前,像是失去魂魄的躯壳。

      宁闻禛陪他坐着,他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恰好能看到自己院前的树,枝干嶙峋,就像是伸出的枯瘦手骨,向天乞求着怜悯。

      “扬戈,我注定会走的。”宁闻禛抱膝坐着,把下巴撑在胳膊上,“这都是我的选择,和你没关系。”

      他的声音不曾被听见,沈扬戈依旧注视着那棵树,目光没有偏移。

      “你还要这样多久呢?”宁闻禛自顾自念道,他偏过头,目光安静温柔,“可我看着长大的扬戈,从来不怯懦,无论怎样,他都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最勇敢的人。”
      可他的话消散在风里,无人听见。

      沈扬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院里的树,度过了沉寂的七日。
      然后他起身,神色平常地踏出了城主府。

      所有人都聚在门外,期盼地看着他,见他只是略显苍白,与平常无异,纷纷松了口气。

      “扬戈,你还好吗?”人群中传来了迟疑的声音。

      沈扬戈弯起嘴角:“嗯。”

      他眸光澄澈,没有丝毫阴霾:“闻禛一定不希望看见我这样,哪怕他不在了,我也会好好地守住这里,不让他担心。”

      所有人小心分辨着他细微的表情,不敢轻易接话。

      但一旁的宁闻禛却露出了轻松的笑——他就知道,沈扬戈一定能赢。

      没有任何事是时间抹不平的。
      只需要等待,风就会吹散黄沙,水会冲开沟壑,沧海会变成桑田。

      活下来的人能够继续前行。
      他不用往后看。

      “扬戈,快快快!”华月影挤过人群,她眼巴巴地端着一碗汤,献宝似的递前,“刚熬好的药,补气血。”

      沈扬戈难得调侃:“华姐姐,你做的?”

      华月影哭丧着脸:“当然不是了——英娘做的,只是她有事,拜托我盯着你喝点嘞。”

      沈扬戈抬眼环顾一周,果然发现了端倪:“雷叔呢?”

      他记得在入城时,转经轮大盛,所有人为了替他掠阵,都被灼伤了。

      想必雷云霆一定伤得最厉害。

      思及此处,他眉头蹙起:“他伤得怎样了?”

      “啊?”众人面面相觑,满眼迷惑。

      “对嚯,雷老大呢?”

      “这几日我们都守着这儿,平常英娘会去工坊照料。”华月影解释着,撸起袖子展示手背,“你瞧,两天就好了,没什么的。”

      “那个——”有人迟疑道,“雷老大这几日都闭门不出,他最疼你和……”闻禛。

      那个名字被他含糊带过,又继续道:“许是一时接受不了,不愿意触景伤情吧。”

      此言一出,沈扬戈脸上彻底没了笑,他默默垂眸,大家都沉默下来,气氛沉郁。

      那人被旁边人杵了一肘子,他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也噤声当起了闭嘴鹌鹑。

      *

      夜里,工坊内,主室还亮着灯。

      朦胧的烛火透过窗纸,像是一只灯笼。光影摇曳着,似乎扬起了风,风中又夹杂着不明显的声音。

      寂静被一点点打破——那声音格外粗重,像是野兽喉间挤出闷哼。

      终于,随着一声哗啦的铁链撞击音,无数瓷器摔落在地,呯呤哐啷地碎作一团,夜再度恢复沉寂。

      窗前人影晃动,纤细的女人似乎抬手,挑亮了灯芯,随着光芒跳动,轮廓似乎更清晰了。

      宋英娘卷好沾血的白纱,又在铁枷上重新扎好绷带,看着它们飞速洇开血色,她的动作微顿,逃避似地撇开目光。

      “扬戈这两天好多了,他说想找个时间来看你。”

      雷云霆喉结滚动,他似乎咧了咧嘴角,可肌肉却紧绷着,不受控制地抽搐:“我就知道……”

      他话说得极慢,却格外坚定:“这小子,一定扛得住。”

      此时的雷云霆已经不是那副沉稳和蔼的模样,他落在光里的半张脸上冷汗密布,额角青筋迸出,空气里隐隐传来了腥臭的铁锈味。

      沉默片刻,他微微转头,此时隐在黑暗的半张脸才显露出了端倪。

      皮肉已经被融开了,露出了森白的颧骨,血肉模糊,丝丝缕缕的魔息在其中翻涌交错,像是生生缝上的黑线。

      它缝起了脱离的血肉,强行保持住“脸”的形状。

      “还得再等等。”随着骷髅般的牙齿张合,一缕魔息又在他裸露的牙床上织出血脉,“这幅样子不行。”

      “我知道的,我劝住了。”宋英娘补充道,她飞速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你还要坚持多久呢?”她假装收拾,不忍心地撇开了眼。

      “再等等吧,他会受不了的。”雷云霆轻声道。

      “等到再也熬不住的那天。”

      宋英娘一把盖下木盒,仓促转身。她藏起了落下的泪,深深吸气压下了颤抖的音调,装作不在意道:“我先走了哈,雷老大,你可得说到做到!”

      随着门骤然拉开,她迈步的动作却霎时僵在原地。

      只见月光溶溶下,一个身影安静站在台阶下,正捧着一个凉透的食盒,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怎么了?”虚弱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宋英娘踏下了那步,眼中的泪霎时崩落,她头也不回,只是轻声回答着。

      “没什么。”

      她注视着屋外那人。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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