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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故土歌(九) ...

  •   “你来了。”恍惚间,草木清香沁入心脾。

      沙沙沙……牛毛般的细雨飘洒,沾着晨露的花叶,被落下的雨丝砸个趔趄,它们颤动着,欣喜着伸出了纤细的胳膊,痛快渴饮着甘露。

      正如他一样。

      宁闻禛在朦胧的绿意里睁开了眼,他睡在绵软的草叶上,脚边触碰着一阵阵荡漾的水波。轻风拂过他的眼睫,撩起他的鬓发,吹开阵阵盎然生机。

      他缓缓撑起身子,又见到了那棵树。

      它伫立在湖面的中心,绿荫如盖、遮天蔽日,如今正沙沙抖动着枝叶,似乎每一片叶都诉说什么。

      “你伤得很重,快要死了。”

      宁闻禛下意识抚上后颈,好脾气笑笑:“没关系,人总有一死。”

      “你现在终于看清那个人了吧——那个最无耻的凶手。你终于认清了他,终于恨他了。”

      宁闻禛笑意微敛,他没有应声。

      巨木周身散发出隐隐亮光,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既然你替我完成了愿望,我可以救你。从今以后,你也不会受炁阴之体的困扰。”

      “他伤得很重吗?
      那树道:“不重。”

      他问:“那你还要帮我?”
      树说:“他伤得不重,但伤心了。”

      话音落下,宁闻禛沉默了,那树却转而笑道:“谁知道他那种人有没有心呢。”

      谁也不说话了,古木自顾自抖着枝叶,盈盈绿光从枝叶间逸出,汇成一条光带,轻巧地绕上了他的四肢,没入他的经脉,熨帖地修补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的后颈传来了清凉的感觉,像是贴上了一块融化的冰块,充盈的灵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滋润着干涸到枯竭的识海。

      宁闻禛再度沉沉睡去,恍惚间,他好像睡了很久,鼻尖除了草木气息外,倏忽吹来了一种沁水的莲香。

      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花瓣上囫囵打个转,又落入湖中,溅起一圈圈清透涟漪。

      嘀嗒——
      他的梦醒了。

      “闻禛!”身边传来了又惊又喜的声音,随即是闹哄哄的脚步,许多人影在他的身边晃动着,他又闭眼缓了片刻,视线才终于聚焦起来。

      “宋姨……”

      才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就像是摩擦着锈铁片。

      “先喝点水。”华月影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她皱着眉,端着温度正好的茶水。

      宁闻禛小心捧着,抿了一小口,发紧的喉咙才算是有些好受。

      “他杀了姜南。”他垂眸。

      众人陷入沉寂,只有雷云霆哑声道:“我们太惯着他了。”

      恨意能如此扭曲吗。
      宁闻禛道:“我会处理好所有事,以后,我就不欠他了。”

      宋英娘坐在床边,紧紧蹙眉:“你如何处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雷云霆重重拍了桌子:“这混小子!闻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理他!滥杀无辜,毫无仁义,要是承安和燃月知道了,也恨不得掐死这个孽子。”

      听到熟悉的名字,宁闻禛的手微微一紧:“雷叔,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他,无论结果如何,以后再与我无关。”

      “闻禛……”

      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就好像他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可他却只想说自己很好,没有一天比现在更好了。

      他亲口听到了沈扬戈说恨他。
      他终于亲手斩断了他们的牵连。
      恩怨两清。

      他本该轻松的,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自己魂魄却在那一剑中被搅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大家都不放心他再去寻沈扬戈,那他就不去好了,总归他向来听话,从不让所有人担心。

      “我不会活在过去了。”宁闻禛一字一句保证道,“雷叔,给我一个了断的机会吧,我再也不会找他、不会见他。”

      雷云霆嗫嚅着唇,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也好,这样也好。”

      修养了几日,黎照瑾也拖着未愈的伤来告辞了。

      “闻禛,我要回剑阁了。”他勾起了苍白的笑,似有为难,“他们说将我从执令里除名了,但还能保留内阁弟子的身份。”

      “这……”宁闻禛想劝。

      “不用担心,只是稍加惩处罢了,也不是在我师尊的峰里,我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故作轻松,可在那人澄澈的目光中,嘴角缓缓落下,抿成一条线。

      “黎家需要一个内阁弟子。”他轻声嗫嚅道。

      宁闻禛懂了他的窘迫——他的家族无需考虑子辈的处境,他们只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号,需要一个剑阁的“内门弟子”。
      仅此而已。

      千言万语落在嘴边,只凝成短短两字。
      “保重。”

      “你要去哪呢?”黎照瑾在身后遥遥追问,那人却没有回头,只随意摆手。

      黎照瑾离开后的第二日,宁闻禛没有同幽都众人告别,他取下了传讯玉剑放在桌上,随后留下一封信,孤身离开。

      此时两大药堂的掌柜们愁眉苦脸,他们没想到会弄出那么一遭事儿。

      尤其是看到姜医圣被人从甘棠山里抬出来,一剑穿心,气息断绝——他们甚至连自己该埋哪儿都想好了。“罪魁祸首”被一看就更不好惹的人接走,他们才张开的嘴巴,又紧紧闭上。

      不料,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人又找上门来,竟说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这……”老掌柜同矮胖掌柜对视一眼,他们的脸皱成苦瓜,搓了搓手,“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还得等上头下令,不过这件事雪衣剑阁已经介入,若是公子有心,劳烦先跟着剑阁回去了。”

      “也好。”宁闻禛没有拒绝。

      两人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眸中晦暗不明。

      *

      雪衣剑阁,酉峰。

      “你在我这儿待了那么久,不会只是想问玉楼茶是哪来的吧。”酉峰峰主尤飞琼身着浅灰道袍,她面容沉静,墨发只用一根还阳簪斜斜拢起,游仙拂尘就放在座旁,正闲散地翻着书。

      佘晋的茶才举到唇边,碰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此次前来,是想向尤峰主打听一件事。”

      尤飞琼翻过一页,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甘棠山死的那个,是姜南吗?”

      话音落下,会客殿有瞬间的安静,几乎能听到炭上茶壶里咕噜翻涌的热水。

      尤飞琼撩起眼皮,定定看了他半晌,倏忽笑了起来:“是不是他,你还不清楚吗?且不说你我心里清楚,姜南是不是个老头……当年死在绛雪境的又是谁呢?”

      “想必是邳川那位弄出来的,他疯癫了那么多年,见谁都说是姜南,我倒是没想到,他竟会弄个这样的冒牌货。”

      “你既然有了定论,那为何又上门来问我。”

      佘晋又笑了,他用瓷盖轻巧转过杯沿,茶汤漾出波纹,又轻轻一扣。

      叮咚一声,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音,他含笑抬眸:“只是想请尤峰主帮个小忙——邳川传出消息,说姜南病重,他的徒弟制了傀儡赴约,不想被识破,结果闹了一场乌龙,现下他们听说剑阁介入,传讯让我们放人……”

      “既是误会,放了就好。”

      “可这消息还没传开……”佘晋缓声道,“我扣下了。”

      尤飞琼的目光落在经卷上,一字一句诵道:“不可盈厌者,谓之饕餮。”

      “佘峰主,我先前也提醒过你,虽说尸骸由我峰收敛,但他被抬出甘棠山时,两大药堂的人可都在场——那人血为暗红色,半凝固态,说明早就死了。哪怕我能隐瞒,在场的知情人也能守口如瓶吗?”

      “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佘晋双手交叠,态度平和,“谁能保证他们明天还能睁开眼呢。”

      尤飞琼的手一顿,她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同僚”,面前儒雅的男人,实际上却像条冷血的蛇,视人命为草芥。

      她没有作声,只慢条斯理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无所谓姜南是死是活,也无所谓那人是不是死在甘棠山,如今邳川的消息还没传开,我们只需在放人之前,将姓宁的除了……”

      佘晋眼底闪过狠辣的光:“到时候人都死了,谁又能说什么呢?”

      尤飞琼打断道:“佘峰主莫不是忘了,你的仇人是宁无俦。”

      “我把他儿子杀了,这桩心事也算了了。”话音落下,佘晋又变了脸,他笑吟吟地抬手示意:“来,喝茶……”

      此时,似乎谁都不曾察觉,殿门缝隙处有一点阴影摇曳,就像是有人停留片刻,随后蹑手蹑脚地匆匆离开。

      *

      午峰之上,囚岭之外。

      封司幸捏起唤灵诀,她在林间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着远处。

      树林的间隙外,是一座黑铁山,那便是剑阁打造的囚岭,其间囚室三千余,只有一入一出两处通道。

      不一会儿,便有人匆匆赶来,他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拽住,扯到了树荫下。

      “黎师兄,你托我打听的有着落了!”封司幸道。

      “我说过,他不是闻禛杀的,只是他想要维护那个人,这才来剑阁认罪。”

      “不不不!”封司幸猛地摇头,“死的那个人压根不是姜南,而且他也不是在甘棠山上死的——黎师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

      黎照瑾也惊了:“不是在甘棠山?那天我被画水阵一压,就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沈扬戈说要杀姜南,后来……”

      “黎师兄,老实跟你说吧,其实他们传有人杀了姜南的时候,我就知道里面肯定有问题。”

      封司幸抿了抿唇,她左顾右盼,然后凑前压低声音道:“其实真正的姜南早就死了,还是酉峰去敛的尸,就在绛雪境。”

      黎照瑾皱起眉头:“什么!”

      “嘘——”

      封司幸连忙去捂他的嘴:“那时候我还小,总吵着闹着要拜姜南为师,姑姑被吵得没办法,就告诉我了。我也没想瞒着的,可这件事说出去也没人信,后来坊间传言,姜南又出现了,我们都知道是假的,只是没有戳破。”

      “黎师兄,你想想,这些年来,有人见过姜南的模样吗?甚至见过他的人,说的高矮胖瘦都不一样——”封司幸放下手,没好气道,“不然你以为,怎么你一说,我就答应帮你了呢?因为我知道你那朋友八成是被冤枉的。”

      如果是尤峰主说的,那么就证明姜南的确在多年前已经身故了。

      “那甘棠山死的那个,是他的假冒者?”

      “哎呀,我的师兄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封司幸扶额哀叹:“我都说了,甘棠山压根没死人……那个人的血都凝固了,你知道什么叫凝固吗?”

      “就是他死了,是被姜南的徒弟制成傀儡控到了那里,结果被捅穿了!”

      “我偷听他们说,邳川已经传讯解释了,要求我们放人。”封司幸一摊手。

      “那就好,他是不是很快会被放出来?”黎照瑾松了一口气。

      “那可就糟了!”封司幸匆匆打断道,“佘晋峰主来找我姑姑了,他兴许同你那朋友有什么恩怨,现在想尽办法把他扣在剑阁,只等消息还没传开,先给他定罪论处。”

      “什么!”

      “你那朋友不是宁无俦的儿子吗?当年血洗仰风山庄,生生让剑阁背了‘白鬼阁’的臭名数十年,我跟你讲,在这里想要他命的人可不止一个呢!”

      黎照瑾也知道形势刻不容缓,眉头紧锁,“刚好我被分到了午峰,有机会进囚岭。”

      “你不要命了!”

      封司幸压低嗓音,她咬牙道:“你是想叛宗吗?”

      “司幸,你知道的,我在剑阁做过很多不愿意的事,现在明知道有隐情,还要坐视不理,这违背道义。”黎照瑾拂开了她的手,“多谢你能告诉我了,记住,此后种种,都与你无关。”

      小姑娘抿着唇,深深注视着面前的人,笃定道:“黎师兄,这件事还必须我来……”

      “我手上有囚岭的禁令,整个剑阁无人敢拦我,我可以偷偷把他放了。”

      “司幸!”黎照瑾不认可道。

      她却粲然一笑,鬓角流苏轻晃,像是一朵明艳的迎春花:“别磨磨唧唧了,我乃丹羲阁少主,父亲是剑阁长老,姑姑是酉峰峰主,不过是提前放个无辜的人,谁敢说我不是?”

      “大不了,我就回丹羲阁找母亲告状,佘晋长老从小就看我不惯,给他添点麻烦,乐意至极!”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黎照瑾依旧不同意,却被那人匆匆打断。

      “黎师兄,你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要是又被抓住小辫子,吴叔叔也保不住你……况且,你的弟子令只能进不能出,如何救得了他?”

      黎照瑾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见黄衣小姑娘欢快转身,一摆手。

      “安心啦,现在趁着他们下手之前把人带出来才是重点,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她微微扬起下巴,叉腰道:“黎师兄,你就看好吧”

      “我,封司幸,一定完完整整妥妥当当把你朋友救出来!”

      她啪啪地拍着胸膛,像是只骄傲的小孔雀:“咱俩,过命的交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故土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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