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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赤心劫(三) ...

  •   二十年前,长阳漠。

      “爹爹,我好热。”
      年幼的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黄沙之上,紧紧贴在父亲的腿侧,将自己缩在男人撑起的领域中。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了,血痂上覆满了砂砾,用轻轻一抿,就会再度迸开。

      “宁大哥,我们要不先休息下吧。”走在最前方的女子扛着风沙退了回来,她眯眼躲到了背风坡,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见她咳得上不来气,顺手将男孩腰上的储物袋扯下,掏出水袋递过去。

      “燃月,怎么样?你确定好了先前看到的方向吗?”宁无俦看了眼天色,他皱眉道,“估计还有一场沙暴,若是我们还没到,怕是有大麻烦。”

      “咳、咳咳!”子燃月好不容易顺了气,喝得太急又呛了水,她憋得眼里泛着盈盈水光,虽然周身狼狈,但依旧掩盖不住张扬明艳的模样。

      见着水渍飞溅,捧着储物袋的男孩偷偷咽了口唾沫,他偷偷用舌尖轻轻一扫,引来满嘴铁锈味,又抿了抿唇,将怀中的储物袋搂得更紧。

      “宁大哥,我说休整……咳,就是为了这个。”

      提到那座鬼城,子燃月眼里也燃起了灼灼亮光:“已经找到了,我放出的通灵雀在失效前返回了消息,估摸就两三里!”

      “只是我看到,城墙上似乎有人,还不止一个。”

      她压低了声音,秀眉几乎拧作一团:“宁大哥,你说那是人是鬼啊……”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宁无俦笑着接过了水袋,他往身旁男孩身上一扔,抬眸笃定道,“我此行正是寻沈剑圣求解剑招,哪怕他成了鬼,拂雪剑意我也一定要领教的。”

      子燃月撇撇嘴,她低头见着男孩正轻车熟路地往储物袋里塞水袋,有些无奈道:“闻禛,你爹可真是个武疯子。”

      男孩正出神,被父亲抛来的水袋砸个趔趄,闻言愣愣抬头,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又低下头收拾东西,只闷闷道了一声“嗯”。

      “等等。”

      子燃月此时才注意到小闻禛脸色惨白,嘴唇皲裂,上面满是黄沙和血痂。

      “你怎么不说?渴了吧……”子燃月俯身下去,她果断搜出了水袋,湿了手帕,一点点擦拭粘连的血痂,眼里满是心疼,“明明水就在自己身上,都抱一路了,也不知道喝点,是不是傻啊。”

      她戳了戳男孩的小脑袋瓜,见他依旧捧着水,看着父亲的背影,迟迟不愿动作,顿时有些无奈:“怎么了?你爹还能不让你喝啊?”

      宁闻禛避开了她的视线,摩挲着水袋小声道:“燃月前辈,我们要到了吗?”

      “对的,马上就到了。”子燃月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不用担心水不够。”

      “嗯。”闻言,宁闻禛用唇碰了碰水,他弯起眉眼,“我好了。”

      “……”

      子燃月又捏了把他婴儿肥的脸,转头见宁无俦已经转过背风坡,继续往前去了,她神秘兮兮地比了个噤声动作,又蹑手蹑脚地掏出了一片泛着蓝光的翠羽。

      “小闻禛,这是净尘翎,你贴身藏好。”

      见他懵里懵懂地接过,子燃月压低声音交代道:“谁都不能告诉,包括你爹也不行,知道吗?”

      净尘翎入手,似乎周身空气都清新不少,连划破皮肉的罡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下,落在身上竟成了一缕微风。

      宁闻禛虽然年幼,但也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他慌急想要还回,却被子燃月温柔又坚定地攥住了手掌。

      “小闻禛,你听我说——我们马上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子燃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一旦有危险,你就带上储物袋,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这一路上我留了通明雀的碎片,这片净尘翎能抵御罡风魔气,它会指引你出去。我能在前面探路,可全靠它了,只有这一片了,你得好好拿着。”

      “无论如何,你还小,不值得陪我们这些无聊的大人送命。”

      “我……”

      “别磨磨唧唧的,是不是男子汉了?”

      子燃月替他将水袋拧紧,又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砂砾,冲着还愣在原地的宁闻禛眨眨眼,扬唇笑了起来。

      小闻禛抬头看她,却见她的模样在骄阳下一点点模糊,轮廓慢慢融化,只留下一片记忆里摇曳的阴影。她似乎长成了一棵树,伸出繁茂的枝叶,替快要枯死的他遮挡住了致命阳光。

      *

      刺目的太阳慢慢缩小,最后凝成了一枚跃动的烛火。

      它在龙凤喜烛上颤动,灼出了滚烫的红蜡泪,一滴滴地顺着烛身,顺着凤凰的眼睛淌下,像是泣出的血泪。

      黄沙倏忽褪去,转瞬间变成了雕花木的主厅。

      “闻禛,看什么呢?”

      一双宽厚的大手猛地一拍,将宁闻禛从思绪中推出,他愣愣地转头,似乎还没回神,见到来人乖巧道:“雷叔。”

      他看了看手中的托盘,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倏忽弯了眉眼。

      “我要给燃月姐姐送喜服!”

      “辈分都喊乱了。”雷云霆好脾气地调侃道,“你沈叔叔喊我雷叔,你喊我也是雷叔,你又喊燃月做姐姐……”

      “那就不论辈喊,等燃月姐姐嫁给沈城主,我就喊他们城主大人和城主夫人。雷叔,你可不能抓我错处了!”

      宁闻禛灵巧地一弯腰,哧溜一声就从雷云霆手底下钻走了,他捧着喜服,轻车熟路地走入了城主府内院,笃笃笃叩开了门。

      子燃月正坐在台前,身前的男子正为她轻描眉淡扫妆。

      她眉似新月,眼似秋水,见宁闻禛来了,便放下手中的脂粉,笑吟吟地招手:“小宁,你来了!”

      “快看看,我好看吗?”

      在朦胧烛火中,子燃月明艳得恰如一朵灼灼牡丹,她弯着柳叶眉,眸里是从未见过的柔情。她身边那人也带笑望了过来,沈承安随意穿了一件蓝纹圆领袍,弯起的眉眼少了凌厉,凭添几分温润。

      过几日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宁闻禛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子燃月却听出了他语气不对,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她将孩子扯到自己跟前,小心打量,半开玩笑道:“怎么了,好看哭了?”

      身边的男子也搁下了手中的物件,抬手轻轻搭上了男孩的肩膀,轻声安慰道:“闻禛,谁欺负你了吗?”

      被关切的目光包围,宁闻禛满腹不安再也憋不住,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喜盘,咬紧牙关:“沈叔叔,燃月姐姐,你们……别信我爹。”

      他近乎恳求:“别信他。”

      “闻禛,怎么了?”子燃月紧紧蹙眉,她拉起了他的衣袖,“他又对你动手了!”

      可男孩的手臂上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当年那样纵横的伤口,只留有几道旧痂,由于当时伤口太深,并且没有得到清理,导致大片溃烂,至今也消除不了痕迹。

      “不是。”宁闻禛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不安愈发扩大,宛如一座沙堡,正飞速消融。

      他握不住沙,始终隐隐不安。

      “你们别信他,我爹不是好人。”他死死扣住木盘,试图举例证明父亲的异样,“他这段时间晚上总是会偷偷出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是每次回来,他心情就特别不好……”

      “……”

      闻言,子燃月与沈承安对视一眼,她捂住宁闻禛发凉的手:“没事的,他这几日是同你沈叔叔切磋剑招,有几次输了,兴许不尽兴吧……”

      她迟疑道:“他又打你了?”

      宁闻禛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垂眸道:“没有。”

      那就是有了。

      沈承安皱眉,当机立断:“闻禛,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宁闻禛又抬起头,他看着子燃月眼里的担忧,沈承安也正轻轻摸他的头安抚着,心里下了决心。

      他眨眨眼,将泪光压下,又小心抽了抽鼻子,露出了毫无破绽的笑:“我爹他没打我,也许是我多心了……”

      停顿片刻,他将木盘搁在镜台上:“沈城主、燃月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拜托你们,一定不要相信他。”

      “闻禛……”子燃月还欲开口,却被少年轻巧地绕开了。

      只见宁闻禛扬扬袖子,露出了小白牙:“燃月姐姐,别担心了,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在整理好喜服后,他弯着眉眼向两人告别,抬脚就往外走。

      影影绰绰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少年从暖光中脱身而出,一步跨过门槛,猝然迈入黑暗。

      宁闻禛脸上笑意尽敛,他的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晕开的浓墨,透不进半点光亮。

      *
      回到家中,才刚迈入大门,他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夜深了,整个院落静悄悄,没有一盏烛火。那颗百年的老树早已干枯,虬枝恰似地底探出的枯瘦指骨,狰狞地向天伸去,似在苦求什么。

      整个院子除了风夹杂着砂砾吹过旗幡,发出了簌簌声响,就只剩他鞋底碾上碎石的动静。

      嘎吱嘎吱——

      他屏住呼吸,低头横穿过院落,却在绕过古树的瞬间,脚步戛然而止。

      只见树下的石桌前,正安静坐着一个黑影。

      他藏匿在最深的夜里,最隐蔽的角落,是最有耐心的猎手。

      那双眼睛像是狩猎的野狼,带着血腥的平静,而手中正轻轻把玩着一柄不起眼的匕首,漆黑的刀鞘轻轻叩着桌面,又轻又缓,像是谁走近的脚步声。

      笃、笃……

      宁闻禛缓缓抬头,他的呼吸一滞,沉闷的心跳几乎与这个节奏同频。夜风吹起一片枯叶,打着旋触到他的脚背,他没有吭声,只是站在原地,直视着那人。

      “回来了。”

      黑影开口了,他缓缓起身,似有阴影在黑暗里缓缓拉长,长成了人的模样。

      宁闻禛汗毛倒竖,他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垂下眸轻声道:“爹,我先回房了。”

      “闻禛,这几日你辛苦了,这里可难得那么热闹。”

      宁闻禛拿不准父亲话里“辛苦”的意思,他站在原地,又听见面前阴影里声音响起。

      “在刚来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燃月会和承安走到一起。不过沈剑圣夫妇亡故多年,只留了他这么一个独苗在这儿,他也被那些鬼养得很好,如今我们来了,难得有聊得来的朋友,他们情投意合也不足为奇。”

      宁闻禛攥紧了拳,诡谲的气氛让他下意识想逃,可胸口堵着的无数质问却逼着他开口。

      “爹,沈城主他们都是好人,你不能伤害他们!”

      宁无俦笑了,他愉快极了。
      “当然,他们都是好人,最坏的只有你而已。”

      “现在,你是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了吗?你母亲要是知道她生出了那么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帮着外人提防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呢?”

      “后悔生下你,后悔用命保护你……”

      “够了!”宁闻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男人的话。

      你难道不为他们高兴吗?”

      “我高兴,但是爹,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也为他们高兴啊。”宁无俦的声音温和,他似乎在笑,“我能做什么呢,我又做了什么呢。”

      “……”

      “爹,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伤害沈城主他们的,不会让你伤害所有人。”

      宁无俦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见着自己怯弱的儿子,此时正鼓足勇气颤颤巍巍地站在自己面前,张开了双臂,试图保护身后所有人,可是——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宁无俦笑了,随即一只大手从黑暗中探出,轻易揪住宁闻禛的衣襟,将他高高举起。他放开了手,混乱的灵气无形缠绕上来,死死捆住宁闻禛的四肢。

      随即一柄匕首悬空而立,在少年越发惊惧的眼神中,轻轻绕到身后,抵住了他的后颈。

      宁闻禛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酷刑,却死死咬住牙关,不发一言。

      冰冷的利刃轻易刺破皮肤,顺着脊背往下,温热的鲜血就淅沥地淌下。被扼在半空的少年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他奋力挣扎起来,却始终逃不开,最后动作越来越弱。

      洇湿内衫的血液逐渐凉透,宁闻禛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木偶,孤零零地悬在半空。

      “你该庆幸,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辞灵嵌进去当你缺失的那块骨头。”

      宁无俦站在一旁,语气冷然。

      他漠然注视着气息奄奄的儿子,见他气息衰弱的模样,才施施然捏了一个止血诀,随即探手扯着头发,逼宁闻禛抬起了头,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在按着喉结确定他咽下后,宁无俦又将人一把扔下,嫌恶吩咐道:“把你自己和这里弄干净。”

      而宁闻禛身后,被辞灵匕首画出的俨然是一个诡谲的阵纹。

      翻起的猩红血肉此时却在飞速愈合,他的脊背光洁,除了浸满鲜血的衣服,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宁闻禛支起身子,他的指节深深抠入土中,眼里闪过决绝。

      他不会让他爹对沈城主他们不利。
      绝对不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赤心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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