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现世-寒露-桂花摇落 ...
-
魏朝浥住的地方虽然叫三梦院,但其实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卧房和一间书房,院里有不少植物,春天桃花、迎春,夏天玉兰、玫瑰,秋天桂花、菊花,冬天梅花,还有一颗枇杷树。
魏朝浥最喜欢桂花,恨不得天天吃桂花马蹄糕、桂花酥、桂花酒酿,他对这些糕点有几乎狂热的喜爱,魏母多次叮嘱魏朝浥少吃些甜食,但魏朝浥就嘴上答应着,背后都把糕点的方子带回自家厨房了。所以柳一一上任,第一个工作就是把昨晚落下的桂花收好、洗干净、保存起来。
手法生疏的柳一抱着瓷瓶,有些苦恼地看着满树小小的黄花,想到自己要一粒粒把它们摘下来放到瓶子里,顿时觉得花香都没那么清郁了。
每年被张小甲压着只能读书,不能收花的魏朝浥坐在书房里,伸着头眼巴巴地看着窗外,只见柳一正笨拙地将花一粒粒摘下放进瓷瓶,心生大喜,赶紧拿了往日里收集桂花的两大块麻布,跑了出去。
“错啦!错啦!”,魏朝浥边跑边叫,他才不要这个时候读书,“你把这步铺树下面,摇树,花就下来啦!我来教你!”
懵懂柳一恍然大悟,赶紧让出位置,帮魏朝浥铺布。
“这布要铺在正下的位置,摇嘛,要轻点,不然树会坏。”,魏朝浥熟练地拉平布的四角,讲课似的说,“照你那方法,花谢了也收不完呵。”
柳一被教训惯了,又有新鲜玩意在眼前,兴奋地用比平时大的声音答道:“是,少爷,下次我就会了。”
魏朝浥抬头看了柳一一眼,惊讶柳一终于不小声小气地说话了,嘴上嫌弃地说道:“啧,跟你说了,叫我朝浥嘛。”
柳一从善如流地回道:“朝浥。”
只是叫这一声而已,下次十有八九还会再换成“少爷”。
在柳一骨子里已经刻上了他和魏朝浥阶级分明的印记,更何况他从小见过不少高低上下等级的生活差别,也习惯了唯唯诺诺和战战兢兢。纵使魏朝浥善良友好,但想把柳一骨子里的东西磨掉,估计还需要一些时日。
魏朝浥听了也不回答,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少爷”和“朝浥”之间转换了。他只是想起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柳一的正常声音,其他不是声若蚊蝇,就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惨叫声。
柳一的声音不似正常未变声少年的高亢明亮,反而有些沙哑,像卡了一把沙子,憋了一口烟尘。
魏朝浥铺好麻布,站起身,拍拍手嘱咐道:“看好了啊。”
说着就猛地推了一下桂花树干,黄色小桂花带着无处不在的甜香,天女散花般簌簌落在两人的身上和麻布上,好像在麻布大小的一方空间里下了一场桂花雨。
柳一觉得自己的头上,粗制滥造的衣服上,衣服下有很多伤痕的身体上的污浊都被这愈发迷人眼的桂花和花香荡涤得干干净净。
他看向魏朝浥,魏朝浥正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满鼻子的花香,身后映着秋日早晨的朝阳微光,嘴角勾出欢喜的角度。这是那个年纪的柳一见过最好看的场景,以至于多年以后,在他陪着魏朝浥的最后日子里仍能在纸上画出那日树下,桂花飞落的样子。
魏朝浥又推了一下桂花树干,待更多的桂花落到麻布上后,才大把大把地把桂花捧到瓷瓶里去,狠狠地嗅了一口花香,得意洋洋地跟柳一吹嘘道:“这其实是个技术活。”
柳一不忍给魏朝浥泼盆凉水,委婉开口道:“龚先生估计已经到门口了。”
魏朝浥立刻变了脸,如来树下的时候一样,去的时候也边跑边叫:“把桂花送去厨房,告诉厨房今天晚上要吃桂花马蹄糕!”
柳一被魏朝浥的着急忙慌感染了一样,答应了一声“好”就赶紧叠好地上的麻布,匆匆走进书房,在正襟危坐在桌前的魏朝浥指挥下,把麻布放回原来的位置,抱着瓷瓶跑了。果不其然,在三梦院门口碰上了龚先生。
龚先生龚长松是从翰林院退下来的侍讲学士,为人严苛,要是魏朝浥背书背不上来,答题答不上来,龚先生都是要责罚的,那一把长厚的戒尺让魏朝浥叫苦不迭,但严师底下出高徒,魏朝浥到底考出了结果,魏家对龚先生是感激的。
书房是魏朝浥最常待的地方,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书房里的。并非这个年纪的魏朝浥不贪玩,而是魏朝浥实在没有什么伙伴跟他一起疯耍,家里的堂哥堂姐都已长大,没人陪他斗蛐蛐、捣鸟窝,自娱自乐总归没什么意思。
柳一在魏朝浥读书的时候,坐在魏朝浥桌子的侧边,时刻关注着魏朝浥是不是把砚台里的墨用完了,及时上手研磨,认真学着做搁小书童。魏朝浥偶尔会教导一番:“柳一,我跟你说,这句话是‘凡事不能求全,要想面面俱到,结果只会面面俱失’的意思,懂了就去抄两遍。”
据魏朝浥说,这是因为有的时候他走神了,说两句话回个神,有的时候他记不住某句话,跟柳一仔细一讲解反而能记住了,有的就是他平稳的心神突然蹦了一下,满腔的话说出来才舒坦。
柳一也乐得魏朝浥时不时教他两句,做人治理、治国之道、诗词曲文,反正魏朝浥读什么,他就学什么。虽然都听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但到底学会了几个字,懂了几分道理,还让魏朝浥放松了一会——柳一看魏朝浥成日伏在桌上读书,总怕他趴到桌上就起不来了。
张小甲从来没有被主家少爷教导的待遇,原因无他,就是魏朝浥不喜张小甲聒噪和浮躁。
这个年龄的魏朝浥也有到处想逛和玩的天性,是克制了才能坐在桌前认真读书的,而张小甲总是磨好计算过的魏朝浥要用的墨,把书都往魏朝浥手边一堆,就自己出去找人唠嗑玩耍去了,如果实在出不去,张小甲就在魏朝浥眼前貌似小心翼翼地逗蝈蝈溜蚂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魏朝浥不胜其烦,自然在知道张小甲打骂过柳一后,就把这个父亲雇来看着他的人给赶出了魏府。
柳一本没有知识和乱七八糟的心思,沉默且不擅长表达,干净得像块璞玉,乐意安安静静跟着魏朝浥学点什么,况且魏朝浥在桌前读书,柳一就更没有到处玩的想法了。
更重要的是柳一尊重魏朝浥,而张小甲只作为魏父的眼线监视魏朝浥学习而已。两人一个想安静,一个愿意安静,一拍即合,连魏父魏启仲都觉得魏朝浥最近更能静下心了。
龚先生在酉时回家,从不在魏家吃一口饭,老学究拿了该拿的钱就不愿意多占便宜,这事魏家知道,所以魏朝浥恭敬地把龚先生送出门,也不多留龚先生,转头去正屋吃饭去了。
魏朝浥一心惦记着今儿新鲜的糕点,晚饭吃了五六分饱就不多吃了,江洁用筷子点了点魏朝浥的饭碗,生气似的瞪了眼魏朝浥,说:“长着个子呢,少吃点那些,多吃点饭。”。
魏朝浥有心隐瞒江洁自己吃零食,但魏府上下的的家务事没有能躲过魏母的。魏朝浥“嘿嘿嘿”笑了两声答道:“知道啦,等会给娘送点去,母亲也尝尝。”
江洁嗔道:“小馋猫。”
桂花糕是柳一去拿的,没敢耽搁一刻,抱着饭盒赶紧回了三梦院。
白白嫩嫩的桂花糕上点缀了几点蒸了许久的桂花,滚烫的热气挟着浓郁的米香和花香直冲大脑。魏朝浥用手拿起一个桂花糕又猛地扔回饭盒,哆嗦着手,嘴里抽气:“烫烫烫!”
柳一也急忙身体前倾向魏朝浥的手吹气,吹了两口觉得动作不合适,立起身子拿了双筷子放在饭盒边上。
魏朝浥尴尬地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拿双筷子,你也吃啊,坐。”
柳一没见过桂花糕,更没吃过,他从前生活的边缘小村能有包子吃就是万幸了。闻到这香喷喷的味道,柳一早就心动不已,光等着魏朝浥允许呢。吃一口到嘴里,那爽滑弹润的米糕立刻就被咬碎,顿时桂花香更浓了。
魏朝浥看到柳一舔嘴唇,得意地问:“好吃吧?”
“好吃!”,柳一老实地回答,却不敢伸手拿下一个,厨房一共做了6个。
“没事儿,你再吃一个。”,魏朝浥心细如发,嘴里鼓鼓囊囊塞着第二个糕点,“厨房还要做别的饭,所以这种糕点做得慢,这还不是最正宗的,下次带你去茶楼吃,我跟那儿的掌柜磨叽了半天才要到的方子。”
“我可以看看那方子吗? ”,柳一跟着魏朝浥这些时间,也识得字,他一口一口细细地吃着第二个糕点,迟疑地问道。他想着厨房做得慢,老夫人还会责怪,但少爷喜欢吃,那他们可不可以自己开小灶呢。
“你是想自己做吗?三梦院没有锅。”,魏朝浥歪头看着柳一问。
“额,我可以去厨房做,做好了带回来吃。”,柳一真诚地建议道。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魏朝浥眼里放光,以前张小甲可从来都不会向着他。
“嗯!那我明天去厨房学。”,最后一口桂花糕在嘴里化完了,留下满腔的甜味,和一些奇怪的记忆闪过。那个场景里也有桂花糕,被一张带血点的黄色牛皮纸包着,放在比三梦院门高的书架的第三层上,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闪着金光簿子。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不合时宜的场景掠过柳一的脑海,引得柳一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被下了蛊,鬼上身。但就算有鬼,弱小的柳一也应付不了,只能水来土掩随缘了。
眼下,魏朝浥的笑才是柳一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