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来世-春分-戳破薄雾 ...
-
方正的物欲不重,但他不是魏朝浥,有父母养着,方正得自己养活自己。
他在华安市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附庸风雅的茶室,当上了服务员,凭借魏朝浥书香门第里练就的本事,在茶室里做起了“书法会友”的营销,引起几个书法协会的会员啧啧称赏,老板笑嘻嘻地顺手给他涨了五百块工资。
方正心里不屑,这种书法程度在六百年前只算是基本操作,表面却对老板感恩戴德,对着高额房租,这些表面功夫是没办法的事。
春分这天阴雨绵绵,下午五点天就黑透了。方正早上来茶室时不小心踩进了水洼,晾了半天还是阴冷,还好前些日子趁着打折网购件了加绒外套,不然这降温让人难熬。
方正等着厨师出菜,看着窗外丝丝细雨,心里腹诽南方城市的雨,算着还有半小时下班。
“小方,快去迎接顾大师和高老板!”,茶室燕老板路过出菜口时,敲了一下方正的肩,殷切地叫道。
方正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走向茶室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板在拉皮条。也就是今天,茶室的客人少,燕老板才肆无忌惮地给高、顾两人开绿灯,捧上了天,平时哪儿敢对这些大师大佬们的态度有一丝丝的偏颇。
顾大师是书法协会的高级会员,膀大腰圆,常常穿着中式领锈扣衬衫,花纹繁杂,戴着圆木佛珠手链,手背上的皱纹枯木般盘根其上,写出的字虽有克制,但仍可见圆滑谄媚。
高老板是顾大师书法工作室的大股东,高瘦精干,一副茶色眼镜稍稍缓减商人精明狡诈的气质,大拇指上戴着宽粗的纯金扳指,毫无褶皱的皮鞋在茶室的地板上“哒哒哒”的发出噪音。
方正自觉地把顾大师和高老板常喝的茶放在包厢的桌上,目不斜视地恭敬道:“请慢用。”
顾大师接过茶盏,视线从方正的手移到方正的脸上,含笑道:“最近协会有引进新会员的名额。”
方正顶着顾大师的目光,慢慢低下眼眸,将茶台的烧水模式调成保温,保持微笑,不言一语。
顾大师自然理解方正的沉默,嗅了一口茶香,慢条斯理地说:“你也知道,有了书法协会的会员背书,自然会忙碌起来,开班授课,各个城市演讲心得,说不定也能发展出自己的品牌来。”
方正站在一旁,应付道:“顾大师功力深厚,晚辈拜服。”
所谓“忙碌起来”不过是打着书法协会的名头到处圈钱罢了,整个书法协会不好说,但来茶室的各位会员已是良莠不齐之态,方正不加入也罢。
顾大师眉开眼笑,放在茶台上的手对着方正指点道:“你的功力也不浅啊,由我作推荐人,引你进协会怎么样?”
方正瞥了一眼旁边高老板的浅笑,连连摆手:“我哪里就能进协会了!既不是科班出生,也不得名师教导,是个野路子罢了。”
顾大师的脸上挂不住,方正说他是野路子,不就是在说顾大师欣赏野路子嘛。
高老板解围道:“英雄不问出处,来茶室那么多会书法的大家都夸你,你自然是有本事在的。来,小方,你先坐,看你看得脖子都酸了。”
方正强力压制心里的厌恶,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晚辈有自知之明,书法也只是爱好,并不志向于此,还请老师们原谅晚辈唐突。茶室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有需要再叫我。”
顾大师笑意锐减,紧盯方正的眼睛,点点头道:“没事,也怪我没提前问你。你去跟燕老板说,让他上福元昌的茶来,算作给你赔礼道歉。”
“不用——”,方正错愕,看到顾大师鼓励的眼神,改口道,“谢谢老师们。”
茶室的茶分三六九等,顾客喝普通茶不算提成,但喝到福元昌这种级别的茶叶,服务员是可以拿提成的。方正有自知之明,自知不可能给了大师臭脸,还有提成可拿。
直到燕老板从包厢出来对方正宽解一笑,惴惴不安的方正才稍稍安心下来。
顾大师包厢的灯吵吵嚷嚷一直到了九点多才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打工人方正守着空荡荡的茶室也等到了九点多。
“小方,顾大师他们要走了,你去收拾一下,等会早点下班了。”,燕老板打了个哈欠。
“好。”
方正走进包厢的时候,顾大师正在穿外套,看到方正来,眼睛亮了一下:“诶,小方是不是没喝过福元昌的茶?你试试,刚好茶壶里还有点。”
刚想摆手拒绝地方正还是拿起了茶杯品了一口老茶叶,再拒绝怕是面上过不去。
“感觉怎么样?”,高老板放下外套,重新坐会矮桌边问。
“感觉——”,方正心里咯噔一下,不应该问“味道怎么样”吗?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搅乱了方正的所有感官,身体反射式的快速颤抖了几下,扶着矮桌的手背立刻暴出明显的青筋。
“提成给你,会员也给你,你人给我,怎么样啊?”,顾大师的奸笑远远近近,你你我我的,万花筒似的不真切。
方正脸色凝重,不仅来自混沌的脑子,还有烧灼的胃。
“我不要,滚开!”,方正推开一只精瘦的手,厉声喝道。
高老板见状,脸色露出一丝不耐烦,不再按住人,反手去脱方正的衣服:“这药,燕兆放够没啊?”
燕兆是茶室老板的名字。
方正知道来者不善,没想到就一小口也能有这样猛的效力,他也知道所谓协会肮脏不堪,没想到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想简单活着的方正顿时怒火中烧,一阵猛烈的烧灼感让他偏头吐出滚热的胃中碎物,略略清醒一瞬,抄起茶台上的杯子狠狠砸在欺压在上方的沉重身体上,一个杯子碎了,再掀另一张桌子,直到摸到门框,踉踉跄跄地跑到街道上。
“朝浥?”,喻慆濛扶住眼前狼狈不堪的人。不可置信地叫道。
方正喘着粗气,浑身难受,正欲摆脱手臂上的热源,被那两个字叫醒似的,勉强抬头看清来人:“袋子!塑料袋!”
喻慆濛没明白方正的话,只见方正的来处方向有两三个人到处张望找人,下意识地扶着方正进了自己的车。
“袋子,给我一个袋子!”,方正还在重复。
喻慆濛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方正就着塑料袋“哇”的一声呕吐出来,酸涩难闻的味道立刻充斥了车内,他能保持的最后的体面就是不吐在别人的车上。
方正管不了那么多,都在别人面前吐了,还在乎那点味道嘛,胃的烧灼痛感让他恨不得在这车上打两个滚。燕兆那群人下的药太烈,方正破破烂烂的胃根本受不住,头晕眼花的效果都被胃痛掩盖了。
还有燥热,喻慆濛手掌的温热、喻慆濛车里的淡香,喻慆濛的软语,针似的刺激着方正。
方正又吐了两口,手脚无力地扎紧塑料袋,对着喻慆濛递来的矿泉水摆摆手,刚要张口就有呕吐的感觉。
喻慆濛眼底暗沉如渊,嘴唇冷硬地抿成一条线,向来自矜的慆濛此时满身戾气分毫毕现,开口却是温柔:“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方正的头贴在副驾驶的颈枕上,头发摩擦颈枕发出两声连续的“飒飒”。真假难受混在一起,他只管埋头避免和喻慆濛的眼神接触,脑袋像是被劈开似的,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还是去医院。”,喻慆濛眉眼紧皱,说出的声音略显暗哑。
管它什么煞气,厄运还是天谴,我离开朝浥,他过得就好了吗?
没有“飒飒”的声音,方正重重倒在后座上,手“啪”的一声甩在座位上,喉咙挤出一个“不”。
喻慆濛抿嘴,一脚油门踩到了家。
方正终于踏入了高档小区的门,被迫且一败涂地的。
“你先坐会,我去烧点热水。”,喻慆濛把摇摇欲坠的方正扶到沙发上,心口提着的一口气迟迟不敢放下,整个人气压沉沉。
从厨房出来见到倒在沙发上的方正,喻慆濛的那口气差点别过去:“还……还好吗?”声音轻得好似眼前人是纸做的。
方正的思绪混乱,茶室的愤怒、喻慆濛的陌生、喻慆濛的戳破窗户纸,喻慆濛的家,还没认定的关系,以后的工作,丢在茶室里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混成麻线球,一下一下撞击着方正的太阳穴:“我……我休息一下,不太舒服。”
“先把药吃了,不然胃痛缓解不了。”,喻慆濛拿出平常病房里医嘱的口吻,却跪坐在沙发边将药捧到方正的嘴边,企图解决病人吃药的最后一厘米,也更看清了方正头上的薄汗和颈侧的手指印。
喻慆濛呼吸停滞,生生压抑所有的情绪。
“我……”,方正迷糊睁眼,近在咫尺的喻慆濛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坐起身,囫囵吞了药。
喻慆濛重新坐回沙发上,不像在医院时那样躲避,他眼神直白地从头到脚盯着方正,忽地反应过来似的,垂下眼眸,起身拿来了药箱,指了指自己的颈侧:“这里要涂一下,有痕迹。”
方正败下阵来,他相信喻慆濛可以压抑满心疑惑、关心,甚至是愤怒,但他舍不得:“我在你们医院旁的茶室……工作,有两个杂碎伙同茶室老板想迷晕我,我没肯,那迷药药性太强,我刚刚都吐出来了,你直到我胃不好……现在就是头晕,其他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痕迹?”
“这里。”,喻慆濛声线颤抖,又指了一下自己的颈侧,“应该是杂碎……掐出来的。”
方正向来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珍惜,但他正对喻慆濛的眼睛,正对喻慆濛掩饰不住的恐惧不安时,方正突然记起刚刚那团麻线球里主角是谁,所以他不遗余力地表示愤怒,全心全意放在交代自己的病情上。
“我我我……”
“没事就好,现在已经一点了,你要回去吗?不回去的话就在这里住一晚,干净新衣服都放在浴室了。”,喻慆濛放送紧握的拳头,话音微微一顿,“这里不会有人害你,明天我……你再去处理茶室的事。”
方正疯了才会以为这里有危险。
他为了找慆濛都那么难了,喻慆濛还是一副陌生人彬彬有礼的样子,克制、疏离,好像他不是魏朝浥,喻慆濛不是柳一似的。
情绪像一个火星,在脑海里到处蹦跳,燎到一处,一处便燃起熊熊烈火。
皱眉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眼神飘忽,瞟见玄关上放着的桂花糕食盒,从见面就压抑着话脱口而出,他问:“慆濛,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呢?”
喻慆濛想象过很多两人坦诚相见的场景,他最喜欢的一版是一切结束,他安然无恙地回到朝浥身边,朝浥忘记了沧海桑田的孤寂岁月,毫无芥蒂地与慆濛生活在一起,不问离别种种,也不怪世道艰难。
此情此景,说不上“意外”二字,只是喻慆濛准备了、思考了许久,也没有应对的法子,所以真正到来时,他仍想大言不惭地把这个问题当作是“意外”。
喻慆濛收回直白的眼神,好像这个问题当下真能回答似的,沉默着,掀开沉默的幕布,底下全是无措和害怕。
方正并不想要喻慆濛能快速说出答案,他只是想确认这个人是慆濛,仅此而已,所以他按了按尚在隐隐作痛的胃,打破这冗长的安静:“我先去洗澡,今天还好遇到你,桂花糕真是太久没吃了。”
方正莞尔一笑,留下震惊的喻慆濛,在浴室的门合上的瞬间,看见整齐的睡衣,面色骤冷,冷意裹挟着他,终于承受不住般地陷入昏睡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