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扬周

66、嘴硬

　　浴室里的灯很亮，七月在温热的水流下不停地甩着耳朵，偶尔还发出几声兴奋地嚎叫。

　　倪清拿着花洒把它身上那些沐浴露冲洗干净，然后拿着吹风机一点点吹干它皮毛上的水。

　　它在烘干机里吐着舌头，笑着看向客厅的方向。

　　倪清抬眼，看到站在客厅顶光下擦头发的周屿行。

　　邵逸高中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紧，他平直的肩膀撑起衣服的褶皱，在空旷的客厅显得落寞又挺拔。

　　倪清就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形。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他就那样转过身来。

　　“抱歉，弄湿了你的地毯。”他下意识地侧移一步，然后光着脚站到冰凉的地板上。

　　“没关系的，七月平时也趴在那上面，我一周清洗一次。”倪清开口解释，然后打算起身走向厨房。

　　门铃声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突兀地响起，周屿行和房门的距离更近，于是抬眼看向倪清。

　　她点头示意他开门。

　　拉开门的瞬间，冬日里冷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您好，外卖到了。”穿着黄色外卖服的小哥笑容真诚地递过来一包超市的食材。

　　在楼道晦暗的阴影里，周屿行看到一双狰狞赤红的眼睛。

　　在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那个男人的神情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周屿行略略地看了他一眼，身后温热的身体靠近，他回头，看到倪清抬手接过他手里的蔬菜包。

　　“怎么不关门，不要冻到。”倪清出声提醒。

　　周屿行再次抬眼向外看去，那个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好。”他伸手关上了门。

　　倪清拿着蔬菜到厨房，从袋子里挑选出彩椒和芹菜，放在水龙头下轻轻地冲洗。
　　“我已经吃过了，不必麻烦。”

　　倪清抬眼，看到周屿行倚靠在厨房的门口开口解释。

　　他头发上的水珠在冷白的灯光下反着光，然后滴落在黑绸睡衣上，流进他的领口。

　　“哪个工地在冬天包吃不包住，你告诉我，我去看看。”倪清又垂眸继续清晰蔬菜表面的泥土，说话的声音里带了些调侃。

　　周屿行的表情停滞了一瞬，不过很快明白倪清知道他在说谎。

　　“只是不想你那么累。”他小声解释。

　　工地里确实不供晚饭，有些时候他会饿着肚子回出租屋，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但很多时候他都被饿醒，他会在接近凌晨时摁开床头的台灯，跑到厨房里煮一碗面条。

　　他无数次尝试着想要对她的境遇感同身受。

　　可一天只吃一顿饭这件事，他第一天都坚持不了。
　　所以他更加清楚，他不在的这六年她过得不好。

　　即便这种不好和他并没有关系，可偶尔想到黑夜里她蜷缩在落地窗前，抬头无助地看向窗外的时候，他的心口总是会刺痛。

　　他知道，她从来都没走出那片阴影。

　　周屿行拉回了自己的思绪，然后走进厨房，伸手在洗手台下清洗芹菜，“确实有些饿，我想早点吃饭。”

　　倪清抬眼看他，他正垂眸认真地清洗着那些蔬菜。

　　想来他这样的大少爷，会很难适应那里的工作量和作息安排，于是经常吃不饱饭。

　　倪清所幸放下手里的青菜，从冰箱里拿出一块新鲜牛肉，那块肉的表层还带着油亮的光泽和鲜红的血迹。

　　手里的菜刀许久不用，倪清只觉得刀柄格外滑，切牛肉的动作也很迟缓。

　　余光视线里，周屿行正动手麻利地清洗着青菜，他的手指熟练地穿梭在菜中间的空隙里，然后用过滤的网盘又冲洗了一遍。

　　他的动作远比想象中熟练。

　　思虑的间隙她走了神，手里没注意脱了力，那把菜刀不受控地切在自己的手指上。

　　所幸她反应得很快，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她捂住手指，踮着脚伸手想要打开壁橱的门。

　　“怎么了？”周屿行注意到她的动作，出声关心地询问着。

　　“没事。”倪清摇摇头，把受伤的手指藏在身后。

　　周屿行没说什么，把手里清洗干净的青菜放在盘子里，抬手打开壁橱的门。

　　他单手拿下了医药箱，然后弯下身子看倪清，语气里带了些哄，“处理一下伤口。”

　　倪清和他对上视线，看着他半干的头发柔顺的贴在耳后。

　　她想说自己就可以处理伤口，可真正看到他那双关切的眼睛后，原本卡在喉咙里的话却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发现，周屿行的这种眼神，只出现在重逢后。

　　六年前的他淡漠疏离，看向她的眼里总是淡然从容的。每次她深陷泥沼，他好像勾勾手指就能救她出泥潭。

　　那时他的眼里有过难过，有过失望，也有过愤怒，但更多是清晰的疏离。

　　所以那时她提出分手后不告而别，决绝地断了他们间的一切联系。

　　在她心里，周屿行终止了一段恋情，或许对于他来说会惋惜和难过，但岁月更迭，事物更替，他总会有一天淡忘了自己。

　　所以她总是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这场突然的分手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多伤害。

　　她会愧疚，但也庆幸他可以远离一个满身泥污的自己。

　　但眼下，他从前的那些淡漠似乎早就消失殆尽，只余下害怕她拒绝的茫然。

　　她鬼使神差地把那根受伤的手指展示在他面前。

　　微凉的棉签接触伤口，细细密密的刺痛感自伤口处传来，倪清却不觉得多疼。

　　周屿行垂眸，顺着她的伤口细细地涂抹着碘酒，然后撕开创可贴的包装，轻轻的覆盖在她的手指上，然后动作极轻地缠绕在她的手指。

　　他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眼里是不加掩饰冻的温柔和关心。

　　倪清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没有言语。

　　“我来切吧，那把菜刀看着都很重。”周屿行握住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推到吧台前的座椅上。

　　没有责备，也没有多余的关心，他就垂眼看她，带着讨好和试探。

　　倪清屈了屈自己受伤的手指，刺痛感愈加清晰，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动作切不好菜，“那你也要小心。”

　　“嗯。”周屿行应声，把那把刀握在手里，动作流畅地把那块牛肉切好片，又把青菜切成倪清预想中的形状。

　　七月的毛发已经完全烘干，倪清打开烘箱的开关，它就跳着跑进了厨房。

　　“一会给你做好吃的。”周屿行笑着和七月说了句话，然后继续垂眸认真地炖着汤。

　　前厅来了两个拍红底照片的人，倪清按照她们的要求拍过照。

　　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周屿行倒好了两杯橙汁，然后坐在座位上等她。

　　七月和柠檬都蹲在碗盆前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蔬菜沙拉。
　　“辛苦了，原本说请你吃饭的。”倪清有些愧疚地垂眸道歉。

　　“正好尝尝我的手艺。”周屿行看着她满足的扯起一个笑容，然后拿起汤勺为倪清盛一碗汤。

　　她就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那碗汤，许久都没有动筷。

　　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再次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里。

　　周屿行好像真的很饿，夹着面前的菠萝排骨一口一口地接着吃。

　　“工地很亏待你们的三餐吗？”倪清看着他急切的动作试探地询问。

　　周屿行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抬眼看她，“如你所说，不供应吃住。”

　　“那你就不会拿自己的钱到外面吃吗？”倪清不太自然地低下头。

　　“因为说了要体验他们的生活，所以没有擅自动用非体力劳动获得的钱。”周屿行放下手里的碗筷，“那只手镯真的是我打工的报酬买来的。”

　　他有些迫切地解释起来，害怕倪清误会。

　　“我知道。”倪清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夹起一块菠萝在嘴里。

　　酸甜的清新口感里还混合了一点排骨的肉香，可咬在嘴里却过分油腻，倪清咬着嘴试图压抑自己想要呕吐的感觉。

　　“怎么了？”周屿行慌乱地从座位走过来，神色关切地蹲在她的身前，伸手想要抚摸她的额头。

　　他的动作被她摇头的动作阻拦下来。

　　“没事的，只是今天太累了。”倪清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在意。

　　前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倪清和周屿行同时抬眼看过去。

　　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回应，震颤的玻璃声也渐渐弱下去。

　　周屿行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皮肤下青紫的血管似乎都清晰可见。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心里的那句话。

　　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可真的看着她虚弱到连唯一的一餐都难以下咽后，

　　他那些自持的冷静早就被击碎。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倪清扯起一个笑脸，可竭力掩饰的平静下还是掺杂着苦涩。

　　她早就发出了中止这场对话的信号，他不再追问。

　　天台上的风很凉，倪清裹着毛毯在摇椅上悠悠地晃。
　　墨蓝色天空偶尔掠过一架飞机，拉出一条冗长的白线。

　　倪清想，人死过后是不是也会化成尘埃，然后藏在那些飘荡的云里。

　　身后有阴影罩下，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碗黑米薏仁粥和小桌一同被安置在面前。

　　“过滤过很多次，只剩下很淡的糯米味道。”周屿行把碗递在倪清手心，“总要吃一点。”

　　倪清接过那碗粥，然后含了一口在嘴里。

　　胃里那些酸涩的呕吐感在味蕾感受到黑米的香气后再次苏醒，可倪清还是极力的压抑住想吐的欲望，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谢谢，”倪清把那碗粥喝了大半，余光看到周屿行正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周老板也应该回江城去了，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倪清长长地叹一口气，“可是感情的事不是主观可以控制，这么多年我早就忘了我们间的感情。”

　　她没有抬眼，害怕和他对上视线后就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周屿行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却没有伸手挽，就蜷缩在躺椅上。

　　“连我爱你的痕迹都找不到，为什么执着。”倪清无奈地摇头，似乎对这段感情早就释然。

　　身后再也没有言语，倪清的余光里早没了他的身影，于是回头去看。

　　空荡荡的天台上早就没了人。

　　她的心里被酸胀填满。

　　他无数次试图让她感受到爱意，但无数次的拒绝后，他大概也不想再坚持下去。

　　于是她回过头，预料之外的微凉的气息靠近自己。

　　她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

　　那棵假树在风里轻轻摇曳着，那些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
　　周屿行抬手，抓住那片坠落的叶子。

　　“你装冷漠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他笑着调侃，“如果是很不好的记忆，我陪你一起忘记。”

　　柔软的气息贴近自己，周屿行弯下背脊，然后和她亲吻在这个冷冽的冬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