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凤》红太郎

3、杜师母

　　监狱食堂的炉灶坏了，或许这并不算很偶然，监狱食堂的炉灶经常会坏，但是那一次，刚好修理的师傅不在，当时的情况乱哄哄的，炉灶坏了，就意味着大家都要饿肚子。
　　这个时候，杜先生站出来说，我来试试看吧。
　　结果，他再一次无师自通，不但把炉灶修好了，而且还顺便改良了一番。大约一个月后，负责后勤的总管就找到他，让他把监狱所有的炉灶都进行改良，结果这一改良之下，当年就替监狱节省了几万斤煤，所以说真正的人才是不愁没有机会的，应该说，坐牢能坐到他这个份上的，也算是传奇人物了。
　　这件事情后，杜先生算是脱离了一般劳改犯的身份，不用种地了，专门负责修灶改灶，而且还能拿工资，因为表现突出，上头还特别给予了他特殊待遇，每年都能和王春凤见上两次。这个时候离杜先生被抓坐牢，大概十年。
　　这十年里，杜先生前后一共和王春凤提过三次“改嫁”的事情，王春凤都没有同意，后来这事情一拖两拖，就不了了之了，等到杜先生能拿工资的时候，他的这个念头也慢慢淡了，他基本上把所有的钱都寄给了王春凤，只希望她在外面能过得好些。
　　王春凤这一等，就等了三十年，就是这段等待的时间，杜师母这个称号才被人们慢慢地叫起来的，等到杜先生回来的时候，乔司街上已经没人不知道杜师母这个人了。
　　大家没看错，王春凤等的是三十年，不是二十年，因为杜先生表现优秀，监狱后勤总管又留了他十年，不过这十年杜先生就不算是改造了，王春凤可以随时作为家属过去跟他团聚，但是，王春凤对北方的气候非常的不适应，严重的水土不服，经常是去一两个月，就要回来休养大半年，所以，他们还是聚少离多，特别是后来王春凤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几乎一到了北方，十天里有八天下不了床，后来，王金香生孩子，王春凤就写信希望杜先生能回来团聚，一年后，杜先生谢绝了监狱后勤总管的苦苦挽留，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乔司。
　　王金香的这个孩子，就是我。
　　我管王春凤叫“奶奶”，管杜先生叫“爷爷”。说起来，我的家庭也蛮复杂的，我妈算是领养关系了，很巧的是，我爸也是领养的，所以我有三个爷爷奶奶和一个外公外婆，但那么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我跟乔司的爷爷奶奶最亲，其次是我爸的养父养母，反倒是有血缘关系那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感觉很像外人。
　　上幼儿园前，我就和乔司的奶奶住在一起，也就是王春凤，后来上学了我也几乎每周末都要跑过去，而且经常跑过去后就不愿意回家。
　　杜先生是很有文化的，从“先生”这两个字就可以看出来，乔司街上所有的人都喊他“杜先生”，白天我就呆在杜先生那里读书写字，那时候大家都叫我神童，因为我两岁半就会写自己名字了而且还是毛笔，另外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是难不倒我的，最牛逼的是大部分小孩连红色绿色都分不清的时候我就能认十二种颜色了。这些都是杜先生的功劳，大概是，跟着天才，总会粘点光的，因此我幼儿园上了三年大班，小班和中班都不敢收我。
　　晚上我就到奶奶那儿睡，睡前是一定要听故事的，上小学前是奶奶讲给我听，上小学后就是我讲给她听，主要是她那些故事都已经讲完了，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铡美案、王老虎抢亲、梁山伯祝英台、唐伯虎点秋香，这四个故事我听了不下十遍，奶奶讲故事很像说书，每次一段故事前面都要来几句对称的话，比如讲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的时候，她就会先说“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主要是她的故事都是从小人书看来的或是听越剧听来的，不得不佩服她的记性，看过一遍听过一遍，居然就能复述出来，而且还是时隔几十年后。或许正是因为过早地听了这些故事，导致我后来很早熟，记得好像是五岁以后吧，就对动画片彻底地免疫了，还有就是幼儿园的老师讲的童话故事，我都觉得很幼稚。
　　大家可能发现了，王春凤和杜先生并不住在一起，这是一个事实，王春凤就住在原先的小屋，杜先生回来后，从茅草屋翻新成了泥墙的平房，杜先生则是住在单位。
　　多年的分离，再相聚的时候他们已经没办法再住在一起，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性格脾气也很难再磨合，或许这就是夫妻长年分离的悲哀，三十年，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很难理解那种隔阂，虽然只隔了两条街，他们，却始终跨不过彼此心中那道坎。或许我就是系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铃，我总是两边跑，有时候一天要跑好几个来回。
　　不得不说，人的心灵其实是脆弱的，或许你觉得杜师母是坚强的，其实她很柔弱，坎坷的经历，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记，老年的她变得有些神经质，而且脾气古怪，或者说是孤僻，比如她会捡很多破烂然后洗得很干净很干净晒了又晒，比如她会每天傍晚都给养的那些鸡鸡鸭鸭的洗脚，比如她会在你说话说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很紧张地关门，原因可能只是因为你说了“我身上有一百块钱”或是“□□的儿子挺帅的”，她就会怕你被抢劫或是被抓去批斗，过年放鞭炮她会以为要打仗了，等等之类。
　　杜先生对王春凤是真的好，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依然如此，有时候好并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她没有想到的，他都帮她想到了。我想，这就是爱，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爱得死去活来，而是一种包容与迁就，杜先生几乎包容了王春凤所有的怪癖，然后迁就她，或许是觉得一个女人无怨无悔地等了他三十年，觉得愧疚，又或许是他对她的爱已经超出了一般人对爱的界定，他甚至连身后事都为她考虑好了。
　　杜先生回到乔司后的工作是扫垃圾，就是环卫工人，那个时候，环卫局并不是什么吃香的工作，扫大街，那是很苦很累的活，但是为了王春凤，他扫了十年大街，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职位的，只因为只有环卫站答应他，把他的工资分为两份，他和杜师母各一半，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去世了，另一方的工资都不受影响。
　　杜先生提出这个要求，充分表现了他的睿智，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觉悟。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他觉得自己会比王春凤先去世，理由是一般情况下女人都比男人活得更久些，他怕他去世后，她的生活会无所依存，当然她也可以依靠王金香，但那会儿......我上学的钱都是杜先生赞助的，可见生活有多困难了。如果万一，王春凤比他先去世的话，他相信，以他的能力，就算没有那半分工资，他也不至于会生活不下去。
　　杜先生真的很有先见之明，他回来十年后去世，之后杜师母又继续活了十年。
　　实际上，在杜先生活着的时候，他是把整份工资，都给王春凤的，他在扫垃圾之余，还念念经，拿来卖，有时候他也帮人抄抄经文，他的经总是卖得比人家的更好，乔司街上的人都说，他念的经是真经，还有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的。实际上，杜先生从不吃素，他的桌上放着一碗青菜，抽屉里就放着一碗肉，他喜欢喝酒吃肉，最爱的是鲫鱼。但是，他真的会念经，不管是金刚经还是般若经还是最简单的心经，他都会念，而且每一份经，他都是真的念。
　　杜先生的为人是乔司街上人人称赞的，仅以一件小事说明，他去世多年后，仍有人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找到王春凤，为了还钱给杜先生，只因为当年杜先生，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度过了难关。
　　记得那时在我刚刚升初中，每周末我都是要去乔司的爷爷奶奶那儿的，然后白天我就会去给杜先生洗脚，每次洗完脚杜先生都会给我一块钱，然后有一个周末杜先生就跟我说，这次我给你两块钱，你给我多洗一会儿，下周你就不用再给我洗脚了。当时我没听懂什么意思，还跟他说，爷爷，我每次都是收一块的，这次也只收一块。
　　三天后杜先生就去世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二，原来，杜先生说那句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到下个周末了。
　　杜先生是死于高血压，脑中风，十年后，王春凤也是高血压突然中风，三个月后去世。
　　记得奶奶去世前那天白天，医生还说她的情况比较稳定，而且她的头脑也还清晰，虽然血管堵住了视神经，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但她的耳朵还是很灵的，连我们的脚步声她都还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来。就是那天夜里，我突然觉得胸闷，好像要窒息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奶奶这样很受折磨，或许死了才能得到解脱，当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胸闷窒息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了。当我披上衣服冲到杜师母病床旁时，杜师母已经去世了，那天真的很冷，外面还在下着雪......
　　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了，我也已经为人母，但是每当我想起爷爷奶奶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们还活着，杜师母死后，我就再没去过乔司，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敢去，后来慢慢的心中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似乎我只要不去，他们就依然还活在那里，而我如果去了，那他们就真的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