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凤》红太郎

1、初嫁

　　她出生在1921年的春天，父母给她起名叫做春凤，春天里的凤凰。
　　王春凤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仅是在家里，在整个王氏家族，整个王家屯，她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或许，王春凤算不上是什么天之娇女，王家屯毕竟只是一个屯，王氏家族也只是在王家屯有些名气，算起来，王春凤，应该只是属于小家碧玉，然而，她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如果单从外表上来说，她并不是王家屯里最美的女人，或许正是因为她的那种气质，才使得她成了王家屯里最有名的女人。
　　那还是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至少在王家屯那样的农村，这句话绝对是拿得出手的，然而，王春凤却没有像其他那些女孩儿一样，学那些缝缝补补洗洗烧烧的活，她的父母让她跟她的兄长一起，上学堂、读书写字，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王春凤是屯里唯一一个没有缠足的女孩，这或多或少让她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的另外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或许就是她的一头短发，十岁那年，她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那条大辫子给剪掉了，她的这个叛逆的举动使得一向对她呵护备至的母亲勃然大怒，扬言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王春凤三天没敢回家，后来在她姨妈的护送下，她才胆战心惊地走进了家门，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母亲竟没有再责骂或是追究她。从此，王春凤便留起了短发，就是差不多齐耳的那种，看过民国的片子的人应该很熟悉那个发型，那个时代的女学生，几乎都是这种俏丽的短发，只是在农村很少见。
　　让王春凤去读书，是她外婆坚持的，那个来自书香门第的女人。其实，王春凤读书的时间不算很长，大约只有五年，后来王春凤的外婆去世了，她也就没有再继续念下去了。有人说，女人如果读书的话，命运就会坎坷，或许王春凤正是这句话的写照......其实，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几个的命运是不坎坷的，区别只是坎坷得多一点和少一点，仅此而已。这就是民国，那个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年代。
　　王春凤的家附近有个机场，那会儿还有驻军的，她曾经偷偷溜进去过两回，正值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不过，并没有发生那种和年轻的士兵一见钟情的事情......屯里真的有这样的事情，那是在大约十年后，那个姑娘就是王春凤的一个表妹，她也是偷偷溜进机场，也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然后，她和那个年轻的士兵相爱了，后来，国民党撤退，那个士兵想带她一起去台湾，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在那个他连夜撤退的夜里，把她关了起来......她终究还是没能和那个士兵一起走，只留下一枚他送给她红宝石的戒指，他们的定情信物。
　　王春凤的表妹对那个士兵日思夜想，后来就疯了，再后来，她就死了，她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她的父母可能不曾想过，他们留下她，会是这样的结果。在她死后三十年，那个士兵曾回来寻找过当年的恋人，然而，他却连她的坟都没有找到，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坟......王春凤没有见过当年那个年轻的士兵，但是她却见过那个三十余年后，回来寻找初恋的士兵，她也见到过那枚红宝石的戒指，还有，表妹对着那枚戒指留下的眼泪。
　　王春凤第一次有“嫁娶”这个概念，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她的大嫂进门，那个十八岁的新娘子，穿着红红的嫁衣，坐在红红的花轿中，被抬进了门。就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穿上这样红红的嫁衣，坐在这样红红的花轿里。
　　王春凤初嫁是在她十七岁那年，那年，正好是1938年。
　　王春凤的先生是一位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在日本呆过两年，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他们新婚蜜月期间，他就被日本人给捉去充当翻译了，他虽然帮日本人工作，但，他并没有做汉奸走狗，他是爱国的，可能就是因为他太爱国，日本人觉得他不够配合，半个月后，他们把王春凤也捉走了，不过她的待遇就没有她先生好，她是被关在牢里的。
　　王春凤发现自己怀孕，是在牢里，后来她生孩子，也是在牢里，那个时候，她先生已经被其他几个爱国人士救出去了，只不过那些爱国人士没有顺便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就这样，一个逃亡，一个就在狱中生子，直到很久以后，她先生才得知，原来，她曾为他生过一个孩子。这也是王春凤一生中，唯一生的一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未满月就要这了，死于鹅口疮，其实就是烂死的，如果在外面的话，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正经的病，但在牢里......直到五六十年后，王春凤都记得她的孩子是怎么死在她怀里的。
　　王春凤坐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牢，终于，王春凤的二哥通过各种关系，把王春凤给弄了出来，虽然王春凤在牢里并未受到多少折磨，但是，她出来的时候......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更甚于□□上的折磨，她是在最幸福的时刻，突然，从云端跌入地狱，当她再次见到头上的青天时，已经人事全非，短短一年零三个月，却是恍若隔世，丈夫下落不明，孩子惨死怀中，王春凤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创伤，然而她却没有时间去弥补这些创伤，她甚至来不及去体会那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她必须逃命。
　　就在王春凤还在牢中的时候，不到十里外的乔司，发生了一场大屠杀。
　　关于这场大屠杀，屯里的说法是这样的：某男人，大约是因为打仗的事情，心情郁闷，半夜三更坐在自家的房顶上抽烟，空巡的日机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烟火，就往下投了个雷，一下子连人带屋都炸平了，正好当时这一幕被某个中共地下党看在眼里，几天后，发动了一场小规模的抗日游击战，杀了几个日本人，又几日后，日本人就展开了报复行动，可是，他们没有找到那些游击队员，所谓游击队员，当然不可能在原地等他们来报复的，打完一枪就换地方了，然而，日本人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反正你中国人杀了日本人，日本人就肯定要杀回来的，杀不到游击队员，那就杀老百姓，于是，大屠杀就这样开始了。
　　或许，乔司大屠杀没有南京大屠杀那么的出名，或许，那个数字还不足以让没有亲眼目睹过大屠杀的人感到“震惊”，知道乔司大屠杀的人并不是很多，甚至现在很多乔司的居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稍微年长一点的，还是能或多或少地从长辈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当年的惨状。大屠杀后，乔司曾废弃了一段时间，抗战结束后才重新组织当年那些逃难的人员进行回迁，王春凤也是那些回迁的其中一员。
　　1939年，王春凤跟随父母兄弟一起逃难到嘉兴，也就是她大嫂的娘家，逃难那一段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特别是那一次，她躲在坟窝里，那个腐烂的尸体就紧挨着她的脸颊，那些从尸体里钻出来的虫就从她的袖口爬进去，棺材里全是硕大的蚂蚁，爬满了她的全身，狠狠地咬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她不敢出声，日本人就在附近搜罗“花姑娘”，王春凤躲了整整一个晚上，才从那个坟窝里爬出来。
　　解放后，王春凤还是跟随着父母兄弟，辗转回到了乔司，只不过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不在了，是被日本人烧死的。王春凤的大嫂跟着王家人一起回了王家屯，王春凤则选择留在了乔司，重建乔司。
　　重建的工作是很简单的，男人负责盖房子，女人负责捡骨头，就是清理那些死掉的人的骨头，因为太多了，不捡掉没法盖房子。王春凤就跟着那些妇女一起捡骨头，那一代人都不怕人骨的，活着的人比死的更可怕，那一年，王春凤二十七。
　　不得不说，王春凤还是有几分姿色的，甚至应该算得上是漂亮，或许正是因为她的漂亮，再加上丈夫又下落不明，为她惹来了不少麻烦，她经常受到骚扰，有一次洗衣服的时候被一个无赖跟踪，差点先奸后杀，好在杜先生刚好经过，这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不过王春凤还是被砍了一刀，柴刀，就砍在她的脚踝上，据说当时连骨头都露出来了，那伤疤几十年后仍然历历在目。
　　杜先生，也就是王春凤后来的第二任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