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鬼差》荷包蛋不加糖

1、第 1 章

　　司青南死时，年二十三，是个除妖师。

　　她本来不是很想去这个村子。作为一个半吊子除妖师，又天生没有灵力，偶尔除一除走尸鬼气赚点小钱还行，如果见了大妖，还是逃命要紧。

　　“保命，是第一要义。”她义正言辞对小徒弟说。

　　小徒弟眼神不好，三米开外人畜不分。她只好又凑近一点，大声道：“第一要义，是保命！”

　　小徒弟乖乖点头，被切碎的葱花熏得两眼眨巴，道：“师父，我知道了。”

　　司青南对自己的徒弟很满意。一则，这个修士满天飞、仙君时不时下凡的世界，能找到不嫌弃自己的徒弟，属实不易。二则，这个小徒弟除了眼神不好，实在很贴心。

　　司青南吃面放葱花不放蒜叶，加盐花不加辣油，面要煮得硬一点。小徒弟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两眼视物不清，从来没搞混过盐和糖，也没搞混过葱花和蒜叶。

　　司青南相当满意，觉得能收到这样一个徒弟，真是侥幸。

　　她碰到小徒弟那天，正好被乡间百姓请去除妖。除妖路上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躲在树林里不吭声。

　　被吓傻了？司青南想。于是她凑近小少年，上下打量他几眼。小少年抬起头，黑漆漆眼睛盯着她看。

　　哎呀，真是被妖怪吓傻了。司青南举起桃木剑，拍拍铜帝钟，安慰道：“不要怕。”
　　对方看着她，半晌才道：“好。”

　　司青南东看看，西看看，确保没有什么妖物飞出来，又道：“我带你回村。”
　　对方看她半晌，乖乖道：“好。”
　　后来司青南才知道，他眼神不好，看不清人。

　　那天除妖真是顺利，乡民们说有大妖怪，会嗷呜嗷呜叫，然而只是乱葬岗的尸气，用清净符一扫也就干净了。后来逗留了三天，再也没有异常，村民们欢喜得开始杀猪庆贺。

　　她拿着钱收拾收拾离开，走出村子，发现小少年在村口盯着她。
　　司青南朝他挥挥手，道：“别送了，回家吧。”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百米，小少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又走了几里，小少年依旧跟在后面。
　　司青南只好蹲下来，耐心道：“回家吧，我要去别的地方啦。”

　　小少年盯着她看。司青南想起来他眼神不好，靠近他一点，又道：“回家吧。”
　　小少年的耳朵腾一下红了，道：“我不是村里人。”
　　司青南愣了一下，道：“嗯？”
　　小少年道：“我是要饭的。”

　　司青南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又看着他光着的一双脚，又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荒野，只好叹气道：“那……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旁边的镇子。”

　　那时候年关将至，镇子上挂着红灯笼，街上有吹糖人卖糖葫芦的。司青南看着身后的小少年，买了一根糖葫芦递给他，道：“我要走啦。”

　　对方接过糖葫芦，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眼睛黑漆漆的，让司青南想到小时候养的小猫。

　　于是小少年就跟在她身后，不紧也不慢。这一跟，就跟了三年，从小流浪变成了小徒弟。从没名字变成了楚辞岁。

　　小徒弟给自己取的名字。司青南很满意，觉得寓意真不错，很贴切。

　　她问小徒弟：“你会写这几个字吗？我教你写字。”话刚出口，觉得他会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哪里会不识字。
　　小徒弟乖乖坐在地上，道：“不识字。”又道：“师父教我。”

　　外面下着雪，司青南踏雪出门，给小徒弟买纸笔。回来桌上就有热腾腾面条，煮得不过火，上面飘着一点猪油花。

　　小徒弟解释：“冬天太冷，没有找到葱花。”
　　司青南把纸铺在桌面上。小徒弟眼神不好，习惯性把头埋得很低。司青南把油灯凑近他，又把他头扶正一点。

　　小徒弟的耳朵又红了。
　　司青南教得很认真，小徒弟学得飞快。

　　在接到人生最后一单的时候，小徒弟正在给她煮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手抖，碗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徒弟皱眉，看着地上的碎片。司青南看他愣愣的模样，安慰道：“没关系，不值几个钱，我晚上再去买一个。你站远一些，我来收拾。你眼睛不好，不要划破手。”

　　小徒弟不声不响，蹲在地上收拾，手哗一下被割破了，血冒出来。

　　司青南见状，拿着扫帚过来，又道：“小心小心，一个碗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徒弟抬头看她，道：“师父，你今晚不要出去，好不好。”
　　司青南想了想，道：“没关系的，我已经答应了村长，不好失约。”
　　小徒弟忽然生气，一言不发地堵在门口。

　　司青南蹲下来，道：“你是不是害怕会有妖怪？”

　　最近这块地方确实不太平。这里距离修士的仙山远，太荒僻了，没有修士，没有大能，没有什么仙君，反而因为连年战乱，怨气横生，鬼气蔓延。

　　妖物吞食鬼气，变得日益强大。这里的妖怪也实在超出了司青南的能力范围。

　　司青南又安慰道：“不要怕。你把门窗关紧一些，我给你在门上画符，它们就进不来。”
　　小徒弟又盯着她看。

　　司青南对自己的半吊子能力有些心虚，又道：“我把上次求的符咒给你留下。”
　　小徒弟摇头，道：“不要。你带着它会安全。”

　　那是在经过一个很大的宗门时候获得的，据说可以消灭通灵级别以上的妖鬼，可惜是一次性的。

　　人们把妖鬼分为很多个等级。化形，启智，通灵，入玄。启智的妖物就有了人类的智慧，非常难缠。至于入玄的妖鬼，已经可以开始修炼，更为棘手。
　　至于再高等级的，司青南没见过，想来遇到的普通人，都被吃掉了。

　　小徒弟不吭声。司青南只好举起手，承诺道：“第一要义，保命要紧。我一定小心。”

　　小徒弟认真开口道：“你带我去。”
　　司青南直叹气，道：“带你……”小徒弟眼神不好，又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多危险。

　　又担心小徒弟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于是道：“我给你带糖葫芦回来。”

　　小徒弟堵在门口，目光极沉。司青南第一次知道他生气是这副模样，于是很心虚地给他上了一个安眠咒，让他睡着了。

　　左想右想，又把上次求的符咒给他留下。

　　她离开屋子的时候，天光还亮。走了一会儿，刚好看见卖糖葫芦的，顺手买了一串，放在布包里。

　　布包还是小徒弟给她缝的，针线活做得真不错，司青南用得很顺手。

　　这个村子，司青南原本是不想去的。
　　“第一要义，还是保命。”她对自己说。

　　然而村长啪一下给她跪下，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乱飘，目光呆滞，道：“仙君，求您救救我们。”
　　司青南心虚挥手，道：“我不是什么仙君，我只是……”
　　我只是个半吊子，遇到了大妖怪会第一时间逃命。

　　村长木木地看着她，沙哑道：“仙君，我们村子里的人被吃掉了六个。一个怀着孩子，一个才五岁，一个刚刚娶了老婆，一个有瘫痪的老爹。还有一个好不容易赚了点钱回家，说可以过个好年。”

　　村长道：“我让儿子跑远一点，去找仙君。儿子一去，没回来。我去找他，路边只有他的荷包。荷包还是他娘给他缝的，里面塞了黑狗毛，老人说可以保平安的。”

　　“他娘拿着荷包一直哭，说我不该让儿子去送命。第二天就在柴房里上吊了。”村长呆呆看着司青南，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但是他们叫我一声村长，他们叫我一声村长，我不能看着他们送死……”

　　司青南看着他。村子外面起了一阵阴风，寒气森然彻骨，其间妖气弥漫。

　　她看着乌压压的阴风，下意识想要跑路。村长没拦她，呆呆跪在地上。
　　司青南看着村长，忽然道：“你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她其实一点也没想到办法。很久以前，她是个小乞丐，吃百家饭长大，也想着御剑飞行、得道飞升，再也不用挨饿。

　　后来她行走在人间，看多了名山大川的修士能人，也看多了妖怪吞噬下的家破人亡、遍地绝境。

　　这世上有很多的仙人，也有很多的普通人。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很年轻的司青南问自己。

　　司青南看着一阵阵阴风，想到了很久以前听到的传说，用指尖血做印，以寿命为代价，会迸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
　　司青南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很年轻，烧几年寿命，也可以活到八十岁。

　　那个传说确实是真的。
　　因为司青南和妖怪一起死了。简称同归于尽。

　　她死之时，妖物的爪子穿透胸膛，她看着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黑发轻扬衣袂舒卷的模样，很像曾经见过的修士。

　　司青南有些模糊地想，糟糕，小徒弟要生气。

　　她倒在地上时，没来得及看小徒弟最后一眼，糖葫芦沾着血，咕噜咕噜滚了很远。
　　小徒弟跌跌撞撞，跪倒在她面前，手里死死抓着那根糖葫芦。

　　其后三百年里，衡山道上，再无一个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