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的花（无花X花满楼）》博物馆和脸

2、花满楼的笑

　　花满楼很怀念阳光。
　　春夏中那些斑驳的树影是很美的。而秋季成熟果实的香气混在阳光中照在人身上是最舒服不过的。即使到了飘雪的时节，积雪也在阳光下闪动着明丽的光亮。至于那些关于阳光的有趣的事，诸如黄昏时花家院墙上移动的影子等等，数不胜数。
　　可惜他不会再看到阳光了。确切来说，他早在两年前就永远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花满楼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由花家家主的元配夫人所生。他的母亲死于难产，不过他出生便得到了父亲与其他夫人的宠爱。然而他在两年前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便成了个瞎子。花家为此事尽聘名医，却仍然不能使花满楼看见任何事物。原本花老爷的元配夫人体质特殊，并不适于生育。花老爷对于妻子的死亡充满内疚情绪，因而将对亡妻的爱恋和歉意全都倾注在花满楼身上。谁知花满楼年幼身遭此劫，实在是让花老爷痛不欲生，在一年多以前竟还生出随亡妻而去这样的念头。
　　而尚为孩童的花满楼在得知自己从此都会做一个瞎子后，只是短短消沉了十几天便逐渐开朗起来。他反过来安慰自己的父亲和其他亲人，异常懂事。花老爷见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如此乐观豁然，既有些惊奇也很是宽慰。于是他也振作起来，从此对花满楼这个孩子不仅仅是疼爱关怀，还多了几分真正意义上的欣赏和引以为傲。
　　今年正逢花老爷四十九大寿，并且花家也才从花满楼失明的悲伤中走出来。花家自然是要对寿宴好好操办。至于同花老爷同生日的三夫人到底是不是花老爷最宠的夫人，也就见仁见智了。花老爷目前一共有四位夫人，而事实上这四位都是偏房夫人。虽外人不知情，爱好戏说此中关系，可花家上下都认为老爷最爱的自然是已经过逝的元配。
　　花满楼没有见过母亲，连画像也没见过。据说他的母亲在生前性子很古怪，不喜现于人前，更不要说让人画像了。他听不少见过他母亲的人说，他和他母亲是生得很相似的。因此他天真地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这样便能知道母亲的模样。
　　当然，阳光也好母亲的样子也好，对于现在的花满楼来讲，都已经是另外一个他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了。
　　可有着这种命运的花满楼偏偏是个从小就不会怨憎的人。花满楼对母亲艰难地用生命诞下他，以及父亲与花家对他无微不至的呵护都充满感恩之情。他也感激那些自然之物，像是风云雨露，像是他门前的那些花与林场里的树木。这样的感激并不是卑微的情绪，即使是失明的花满楼也从没有过那样的情绪。这样的感激是敬意是热爱，也是对他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真正的肯定和尊重。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并不多，应该说是很少。
　　只是花满楼恰好是这样一个人。
　　九岁的花满楼并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多少阴暗可怖的事。多年后，他经历了许多，却仍然坚守着很多年前自己就笃定的信念。

　　天峰大师一行人到达江南花家的时即遇上了丐帮帮主任慈携义子前来祝寿。任慈的义子看上去已有七八岁的模样，眉目灵秀，十足讨人喜欢。这小童一路上都扯着任慈的衣角嚷着要吃糖，而任慈并不管束他，只是哄他说一会儿就有糖吃。
　　无花自然识得这个孩子。这便是他那送给丐帮帮主收养的弟弟。
　　可是无花并不喜欢这个弟弟，甚至是讨厌他。在无花的记忆里，从母亲走后弟弟就哭个不停，父亲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仿佛一定要回到母亲怀抱才能不哭。这使得无花不免将这个弟弟和母亲联系起来一并讨厌。而如今他见到弟弟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就更加憎恶了。
　　“咳，无花我们进去吧。”天峰大师等任慈带着义子进入大厅后，才对无花说。他以为无花是不会知道刚才走过的那个被取名为南宫灵的孩子就是无花的同胞兄弟。当年无花只知父亲将弟弟带走，却不知带往何处。直到近年，无花才由偷听天峰大师与任慈谈话得知自己的弟弟已做了任慈的义子。
　　无花乖巧地跟在师父后面，装作对刚才的孩童毫不在意的样子。
　　花家家主同任慈与天峰大师都是旧相识，见二人应约来贺寿自然十分高兴。
　　“爹爹，我要吃糖。”而南宫灵还是不依不饶地嚷着。众人见了都笑了起来。
　　无花对其厌恶得眉头抽了一下。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便躲到了天峰大师身后，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
　　任慈终于管教了南宫灵两句，却也没什么用处。
　　“来，这里有糖吃。”花老爷笑着让下人捧了一只糖盒过来。他家的孩子大都温和恭顺。因而他见到任性骄蛮的南宫灵，反倒觉得稀奇可爱。
　　南宫灵抓了一大把糖往嘴里塞，连谢也不说一句。众人见状又大笑起来。
　　任慈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无花只觉一阵烦闷，竟似要当场发作一般。他自小就擅克制自己的脾气，总能作出恰到好处的文静稳重模样。却未料到他今日一见幼弟，心中如此不快，全然克制不住。
　　“师父，这里有些闷。我上后面的园子玩一会儿好么？”他悄声对天峰大师说。
　　“好，你去吧。晚些让人来叫你。”天峰大师对无花很放心。他也不希望无花留在这里，毕竟天枫十四郎托孤之事是只有他和任慈两人知晓的秘密。虽然无花和南宫灵长得并不像，但让两兄弟同处一室总使他心里不太安生。
　　花家的园林景观优美别致，诸多设计可谓别具匠心。一向很懂欣赏风物的无花此时并无心欣赏这些，他只求离南宫灵越远越好。他想到南宫灵就又想到李琦，心里的愤怒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其实无花对李琦始终都是既恨又渴望，他日后听命于李琦也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
　　“请回二娘的话，我一会儿便同她前去。”
　　无花惊觉这小园内还有其他人。他顺着声音望见小园一角的秋千上坐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黄衫孩童。
　　“你为何还不去回话，不要让二娘等久了。”那个孩童又说。
　　无花不知这个人是在同谁说话。这园中小园再没有其他人。他心下觉得奇怪，慢慢走上前去。
　　黄衫孩童面容秀美，神态安然。而他的眼睛是最好看的。
　　“原来你不是我家的人。你是父亲的宾客吗？你好，我是花家的七子花满楼。”孩童见无花不说话，好像明白什么似的朝无花的方向偏了偏头，露出笑容。九岁的花满楼尚不能分辨出来人的年龄大小性别等，他目前只能感知是否有人在周围。他最初以为无花是家中的下人来叫他和花家二夫人一起出席花老爷的寿宴。后来见无花既不离去也不说话，便猜想无花是外来的宾客。
　　无花很快就反应出这个小孩不过是个有点灵光的瞎子。他心里正有一口恶气，见到这个漂亮的瞎子小孩，就想到要捉弄一下。
　　“哦，原来是个瞎孩子。”无花捏着嗓子很不屑地说道。他学成人的说话没有十分像，也有八九分了。
　　花满楼点点头，笑了笑。这种反应就像是别人在夸他是个好孩子一样。
　　“你真的是个瞎子？”无花很不满意花满楼的反应，就加重语气问道。
　　“是的。我七岁的时候生了病，病好了以后就看不见东西了。”花满楼回答。
　　“那有人指着你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字眼羞辱你，你也不会知道？”无花此时已走近了花满楼。他终于发现这个小孩那双所谓最好看的眼睛果然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花满楼像是听了不错的笑话，笑道：“如果对方骂出声来，我还是听得到的。”
　　“哼。”无花又讨了没趣。他也有些惊奇这个瞎子小孩竟然不能被他激怒，也不能被他羞辱。
　　“你的人生真是无趣，哦不，简直是绝望。”他又说道。
　　“我不是瞎子时，总会以为瞎子很可怜。我真正作了瞎子后，也觉得没有你说得那样糟糕。没有了看的乐趣，却好像多了许多其他的乐趣。你会觉得我很可怜，可见你这个人还是很有同情心。”花满楼的脸上的确没有无趣或绝望的神色，相反，他的脸上总是有美好的光芒。
　　无花有些气结。
　　“可是这样你躲闪得了吗？”他伸手去捏花满楼的脸。
　　花满楼当然不会动。
　　“你看我捏你的脸你都躲不了。如果是我要杀你，你现在就只有死了。”无花本想重重拧花满楼的脸一下，可触及到花满楼的脸又不免动了测隐之心，觉得这张脸要是被他拧坏了就有点可惜了。于是他只是轻轻捏了一下。
　　“你这个人虽然有点怪，不过很有趣。”花满楼被捏着脸，居然还笑得出来。
　　无花终于放弃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打击到这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孩。可他认为这样乐观的孩子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因为这个孩子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里，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觉得这种人和自己差得很远，本质上是不能沟通的。当然，他也承认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竟不再去刻意想起弟弟母亲以及那些使他痛恨的事。
　　而几年之后，妙僧无花听说有人拿花家七子花满楼和他比较，只是一笑了之。他好像是已经忘记了，花满楼就是秋千上的那个漂亮的小瞎子。花满楼认识无花，那便是更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