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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玛丽·玫(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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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玫瑰非国色,花开亦能动京城”——第二天,平城街头巷尾的报童,就拿着这样的报纸,大声吆喝着兜售了。
“南边儿来的红歌星,玫小姐!昨儿个在珍宝歌舞厅演出,轰动一时啊!”报童们喊着,“先生,不来份儿报纸瞧瞧?玫小姐连演三天呐,拿着咱们这报纸呀,去珍宝歌舞厅买门票,还能便宜一块钱呐!怎么,您这么体面的人,不去瞧瞧?”
凭报纸可以便宜一块钱买门票,这也是史东尼想出来的法子。他既然把密斯玫这么一棵摇钱树挪到了平城,那便要这棵树给他下一场金雨,那才不算亏。
他比原先的那位史老板还贪些:密斯玫,是因为惹了麻烦,才来平城让他“借用”一段时间的。至于能借多久,也许二三年,也许一两个月,总之,他说了不算。
要是他也钓着平城老少爷们儿的胃口,让密斯玫隔两天才唱一场,少收的那些个门票,可不就像是把钞票从他的口袋里掏出去吗?
素婉对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固然每天唱一场,是累人得很,然而她唱歌也不是为了艺术,她是为了钱啊。
她得有钱,才有指望赶在明年七月之前,从平城逃出去。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原身梅杏春,都不会愿意接着和倭人打交道了!
而这三天的演出,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少分红——自然史东尼拿得更多些,这几天,他看见素婉时,脸上的笑容几乎要从耳朵边儿上溢出来。
仿佛是个笑呵呵的洋菩萨。
然而他到底不是什么菩萨。
第三天演出结束,素婉去领了分红后,原本想着要去见他一面,问问接下来他有什么安排,却被拦在了他的经理室外头——那道门,是反锁起来的。
里头分明有响动,但她敲门的时候,那动静就停下了。
她和阿桂就站在了门口,安静地等。
也没有等很久,里面便又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不,史老板,我是陪跳舞的,我,我不卖身!”
素婉心中一凛,她听到了一记耳光的声音。
史东尼紧接着便在门里头骂人:“嘿,不卖身?你以为爷不知道你这臭婊|子散了场去哪儿?装什么处|女,又不是没给人睡过——怎么,华人昂国人扬基人高卢人都能睡你,就倭人不行?哼,爷知道,你自己收了钱,那大腿张得比门都大,从爷这儿走账,你少吃了一口,就在这儿给我装丫头!爷告诉你,就是把你扒光了绑在床上,今儿你也得把那几个倭子伺候美喽!”
他说华国话时,还带有明显的口音,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能用本地人最粗俗、最恶毒的词语来辱骂那个不知名的女人。
那个华国女人也倔强:“倭国鬼子在东北杀了我爹妈,杀了我弟弟妹妹!我死也不能给他们睡!”
史东尼笑了一声:“嘿,我说,他们杀了你爹妈弟妹的时候,没睡你,就把你给放了?哈哈哈,你早就跟不知多少个倭子睡了!说不定还是同时睡的呢,怎么,他们手艺不行,没把你伺候舒服?”
华国女人的声音一默,旋即尖叫起来:“你把我杀了吧,你让我死!我不活了!”
“你就是死了,这身漂亮肉,也要送去给他们玩。”史东尼说出这话时,大约还是笑呵呵的,他的口气,听起来就是在笑,那是恶鬼的笑声,“我听说,有些倭子就喜欢死女人。”
门里的那个华国女孩不知怎样了。
阿桂早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却不停歇地划蹬地面,要离这座魔窟远一些。
素婉只觉耳中嗡鸣一片,她也退后了一步,用脊背抵住墙壁,闭上眼睛,身体却忍不住颤抖。
猪猡?畜生?
一切词语都不能用来形容史东尼的可恨,她现在只想拿出裴镜春送她的那把手枪,打爆那颗可恨的黄毛头颅。
他不只是一个歌舞厅老板,他还是个逼迫女孩子们卖|身的男鸨子。
不,鸨子甚至都比他好些,他对这些陪舞的华国女孩,是完全当作工具,当作玩意儿的。他不会把“低贱”的华人当作人,更不会把“华人女人”当作他们洋人口中的“女士”。
“你是想死吗?”门里的恶魔还在低语,“来,这是毒药,你喝了就死。现在离那几个倭子点你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你这会儿死了,刚好洗干净,就能给他们送过去。”
房间里传出了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叫喊,接着是扭打声,叫喊声。
素婉突然惊醒过来,现在不是能束手旁观的时候,她飞速地扫了一眼走廊,疾步跑向阿桂:“洋火,洋火你带着没有?”
阿桂睁大了惊恐的圆眼睛:“洋,洋火?哦,哦,带着的,带着的。”
梅杏春虽然不吸烟,但是,作为一个很时髦的歌星,她每天化妆,都要用烧过的洋火梗,把自己的睫毛烫得翘起来。
阿桂就有随身带火的习惯——也不止给密斯玫用,后台等着上场的舞女们也很爱吸烟的,她凭着给舞女阿姐们点烟的手艺,很容易得到些糖果点心之类的小东西。
而现在,素婉接了她抖抖索索摸出来的洋火,飞快地跑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擦着两根洋火,点燃天鹅绒窗帘和地毯。
火苗像是在风中起舞的花朵那样盛开。
她返身去拉起阿桂:“你去我的化妆室里待着,等外头乱起来再出来!倘若有人问你刚才在做啥,你就讲是在给我整理演出的衣裳,晓得罢?”
“……晓,晓得。”
“去,快去。”
经理室在二楼,这很好,这让她纵火后还有机会掩盖。
阿桂去了化妆室,她自己却匆匆走进了后台,对着换衣卸妆的舞女们发问:“你们见到我的口红没有呀?”
“啥口红啊?”
“我从南边带过来的一支口红,丽碧牌的,是那种——有点儿紫葡萄色的,”素婉说,“我一向放在手包里,怎么找不到了呢。”
说着,她还走向今天她演唱换妆时用过的梳妆台,好一阵翻腾:“这里也没有?奇怪了,我化妆室里也没有,总不能没带——我今天涂过的呀。”
“密斯玫,一根口红,丢就丢了吧,你是大明星,也不缺钱,再买一根儿不就行了?”舞女们嘻嘻哈哈地说。
“口红不要紧。”素婉直起腰来,神秘地一眨眼,“可是送口红的人,要紧呀。”
舞女们起哄:“哦,哦,相好送的?”
素婉一抿嘴,笑:“你们要是看见了,跟我说一声,我再去化妆室找找。真是奇怪了,好端端的突然不见了。”
她翻找的时候,已经将藏在掌心的洋火梗丢在了化妆台边。
现在是时候救人了。
她若无其事地推开了后台的的门,要走出去时,却顿住了脚。
“什么味道,”她吸吸鼻子,问舞女们,“是不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好浓的焦味儿。”
舞女们也跟着吸吸鼻子,有人就皱起来眉头:“是不是哪里起火了——走,去看看?”
一群人就循着焦味的来源走,走不了两步,看场子的打手也出现了,彼此交流一二句,都觉得闻到了不知哪里来的焦味儿。
而焦糊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这里!”一个打手喊起来了,“楼梯间里都是烟,是不是楼上……”
楼上!
带班的打手头子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飞跑上楼,紧接着便是大喊:“着火了!快来救火!他妈的你们都是属王八的吗,快,快快!”
舞女们就乱成一团了:“天啊,着火了!”
“怎么办?”
“快跑呀,万一烧下来了……”
“妈呀,我还没换衣服呢!”
“别换了,衣服重要还是命重要?”
“外面冷啊!”
“又冷不死你!”
女孩儿们大乱,互相推搡着就要逃出去,素婉随着她们逃了两步,突然像是醒过神儿来了似的,立刻止步,在她们中逆向前行:“借过,让我过去,阿桂还在我的化妆室!我要去救她!”
一片混乱中,阿桂果然跑出了化妆室,她惊魂未定,可是这种程度的惊恐,在此刻就已经不显眼了。
“密斯玫!”阿桂往素婉这边跑。
素婉也朝她那里跑,一把扯住她的手:“快逃,快逃,着火了!”
楼上的火势并不太大,后台的女孩子们是有安全逃生的时间的,素婉估计着那些打手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把火扑灭:这样,前头跳舞的人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也不至于因为许多人一起往外逃便踩死踩伤了谁。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她甚至还考虑:要不要扯一个门童过来,叫他跑着去消防站报信呢?这样,她就是一个完美的无辜者了。
可是,就在她和阿桂逃出歌舞厅后门的一刹,楼上响起了一声枪响。
那声音使素婉猝然收住了脚步。
——谁在开枪,开枪打谁?!
谁在开枪,开枪打谁?!
这个想法,不会只出现在她一个人脑海里。
生在乱世的舞客们舞女们乐师们,自然也熟悉枪声,这一声响,把他们的魂儿也吓出了窍。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喊,丢开舞伴便往外逃的,但这个举措显然吸引了许多跟随者。
当素婉绕到歌舞厅前门去探看时,看到的便是一片混乱,数不清多少人在从“珍宝”那精美的玻璃门里挤出来。
素婉一把扯着阿桂,站在门口大天使铜像身侧去,免得被人流冲到:能顺利逃走的人,不多时就跑得差不多了,但他们身后,有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往外跑的,也有吊着明显断了的手脚挣扎着逃命的。
在尖叫哭喊的世界里,没有人看到二楼上突然开了一扇窗子。
一个年轻的华国女人从那里跳了下来,重重砸在逃生的人群面前。
她脑袋朝下,因此折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她死得干脆利落,可飞溅的红白之物,却叫逃生的人群里爆发出了更加巨大的恐惧。
“珍宝”门前的短短一条路,瞬间沉进了一个长满了尖牙利齿的漩涡之中,这漩涡咀嚼血肉,吐出轻的重的哭泣的受伤者,和不知生死倒在地上的□□。
阿桂在素婉身边,紧紧抱着她,竭尽全力发出尖叫声——但素婉听不到。
她像是站在从前去过的许多个战场上。
她看着生命在飞快地消失,裹挟着他们生前的喜怒哀乐、荣耀和罪孽一起,化作空中的风,风中的尘。
大地颠簸着,沸腾着。
而天上有沉默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世上众生。
她只是想,面前这个可怜的华国女孩是从楼上跳下来才死的,她身上似乎没有枪伤。
那一枪,难道是这女孩打在了史东尼那可耻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