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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玛丽·玫(十七) ...

  •   素婉微微低了头,她的睫毛挡住眼睛,从裴镜春看过来,大约也辨不出她眼中神色。
      但她的身体挺得很直,哪怕露出的脖颈上感到他的目光,让她颇不自在:她还是挡住了软包车厢的门,在门内,隐匿在阴影中的裴镜英,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直到裴镜春说话了,他问:“梅小姐这是去哪儿?”
      “平城。”

      短短的两个字,叫他当场愣住了,裴镜春问:“好端端的,怎么要去平城呢?”
      素婉叹了一口气,她说:“也算不得好端端的,总之再不走,怕是连史老板都觉得我是个丧门星,日日只会引来几个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在那里,影响他开门做生意罢。”
      裴镜春的呼吸一顿,他问:“我爸的兵?”
      素婉苦笑,她没有说什么,可裴镜春的下颌绷出一条清晰的线,他大约是在咬牙了。

      “他——你,你去平城,可有亲戚朋友吗?”他终究还是聪明地选择对父亲的行为不予置评,只送出温暖的询问。
      “没有,史老板安排我在他的表兄弟开的舞厅里唱歌。”
      “平城那地方,有很多权贵,那边的风气,也更传统……”裴镜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过去,若是还只做个在舞厅里唱歌的歌星,日子怕是不会安生了。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我哪里能有办法呢?”素婉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中,已经储满泪水,“古人不也说吗,花开花落虽有时,总赖东君主……”

      裴镜春合上了眼睛,他当然知晓梅小姐这句话从何而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在这样的世道里,她就像风急浪大的江面上,一艘无缆无锚的小小舢板,风要把她吹到哪里,她就只能去哪里。
      多么坚强,多么聪明,多么求上进,都没有用,他父亲的一个小小举措,就能逼得这可怜的姑娘,不得不背井离乡,去遥远的平城,奔赴她未知的命运。

      他说:“你手边有纸笔吗?”
      素婉一怔,说:“有。”
      “拿纸笔给我。”裴镜春说。

      阿桂手忙脚乱地翻出本子和笔,赶到她身边,递给裴镜春。
      裴镜春接过钢笔后,愣了一愣,回头看了素婉一眼。
      素婉的心猛地一跳,牙都咬紧了。

      阿桂这个蠢姑娘,她拿来的是裴镜英的钢笔!

      裴镜春会发现吗?会说什么吗?
      但他又低下头去了,在硬皮本上,刷刷地写了几行字,递了过来。

      凭着火车上暗淡灯光,素婉看清了他的笔迹。
      “鹭华吾兄钧鉴,昔日英伦一别,至今已逾三载,吾兄一向安好乎?今有我友梅杏春小姐,因故前往平城暂居,伊于平城无亲无故,殊难立足,如有艰难之处,望吾兄相助周全!顺颂时绥,弟镜英再拜。”
      下面还带着一行数字,裴镜春说:“这是我在雾都留学时相熟的同门师兄,姓李,名葆荣,号鹭华,最是个急公好义的人。他家在平城一带也算有些势力在,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只管打这个电话,去寻他就是。”

      说着,他竟将自己的食指咬破,素婉瞧着他指尖上淋漓鲜血,不由一惊。
      可他用拇指将血水一捻,便在短信上按了个指印,道:“空口无凭,你拿着这个去,他应当就知晓了。”
      素婉便把自己随身的手帕递给他:“快擦擦,哪里好这样的?不疼么?”

      裴镜春看看她,苦笑道:“一点小伤,疼又哪里有你去国离乡疼呢?你……哎,对了,你见过我妹妹没有?”
      素婉立时醒过神来,她说:“见过了,我们出发前,我去叶鲁达路上的大银行里存我的金银细软,正巧见过四小姐,也向她道了别。”
      裴镜春问:“什么时候?”
      “今日早上。”她摸出怀表瞧了瞧,“唔,现在一点钟了,那么算是昨日早上罢。”

      “你可知晓她去银行里做什么?”
      “取钱。”素婉说,“我还问过她,取钱叫家里的仆役带着印鉴来就是了,怎么要自己跑一趟呢,她只是不说。”
      “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么?”
      “她怎么了?”素婉避而不答。

      裴镜春眼神一晃,他说:“和家里吵了一架,逃走了。”
      “所以您是来找她的?”
      裴镜春苦笑着点点头:“她一个女孩子,不晓得在这种世道里逃出家门有多么危险!我爸爸妈妈,把整座城都要翻过来寻她,也不曾见,倒是有人说曾在火车站见过她,那么我们便把每一辆车都扣下来找找。”
      “也还没找到吗?”素婉说,“要是真只是吵了一架,她躲起来待一会儿,也就是了,坐火车离开,却有些……”
      “有些怎样?”
      “有些小题大做。”素婉说,“她可有能投奔的亲戚么?若是没有,她也与我一样,是去无亲无故的地方,一样是不那么安全的……我瞧四小姐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裴镜春皱眉,道:“她还不算冲动的吗?她知不知道,她这样一走了之,会连累多少人?”
      “连累……谁?”
      “她的女仆阿尹,公馆的保镖,开汽车的老吴,放她上火车的检票员——你晓得我父亲是什么样的手段的。”
      素婉心里一紧。

      她早就晓得,如今虽然是“民国”了,按说事事都该按“法”来了,并不是哪个权贵一不高兴,就能剁掉好几个平民百姓脑袋的时代——可是以裴家的势力,把这几个人毙了,尸体拖去扔掉,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而裴镜英是听不得这个的。
      裴镜春一定是认出了这支钢笔,这些话,不是说给她梅杏春听的,是说给裴镜英听的。

      果然,她身后的包厢里,有了动静。

      裴镜英从阿桂身后走出来了,她说:“哥哥,你是说,我回去了,他们就能免于责罚吗?”
      裴镜春也不回答她的质问,他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们没让你嫁给风流瘸子,如果你是女孩子,要被嫁给那种恶心东西,你也要逃的。”
      “什么风流瘸子?”裴镜春皱起了眉头。

      “杨局长家的公子,”裴镜英笑了一声,“你晓得他吗?哦,晓得的,是吧?你知道他有多么肮脏的,是吧?你拿那些人的命来威胁我,要我回去,那么好的,你也不要为难梅小姐,我跟你回去,但你最好是准备好棺材。”
      “你说什么疯话?!”
      裴镜英冷笑道:“疯话?我不该疯吗?他们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去讨监督局局长的欢心,‘为了裴家’!哼。我死,可以啊,我死也干干净净地死,不能和猪猡睡过觉才死,我从裴家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吗?爸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去换他的荣华富贵,我凭什么成全他?”
      “爸爸好歹也供你读书,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是啊,要不是他供我读书,让我衣食无忧,杨公子怎么能看上一个面黄肌瘦、大字不识的女孩子呢,对不对?乡下人过年杀猪前,还要把猪喂得肥肥胖胖,哦,难道主人家对猪有恩啊?这年头大家讨太太,不是都要女学生吗?要是大家都要大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妇人,像你那个包小姐一样,包他不会送我去读书的,你信不信?”
      听到“包小姐”三个字的裴镜春,脸色瞬间就沉下去了,他说:“你不要以为你讲这些话,我就会拂袖而去。你顶好是冷静一点,你离开了裴家,就不再是四小姐,没有人会特意照顾你,你怎么活?”
      裴镜英只是笑,她说:“那么你就带我回去,我们一起死好了,有什么啦。”
      “你还在说疯话!你以为,我会被你吓到?”
      “那么我不说疯话好不好?”裴镜英说,“我回去就洗心革面,做个好女儿,乖乖在家准备出嫁,不过——哥哥你是不是忘记了呀,按照我们老家的习惯,做兄长的不娶亲,妹妹是不能嫁出去的。倘若爸爸妈妈他们忘记了,我就提醒他们一声呀,你以为,我乖乖嫁人之前,你不用乖乖娶包小姐回来吗?”

      裴镜春咬紧了牙齿,他说:“你这是在胁迫我。”
      “胁迫?包小姐只是不识字而已,她又不曾婚前就和十个八个卖屁|股的男人乱来,也没有养出三五个私生子等着叫你爸爸,你有什么好挑剔人家的?怎么,你不肯接受包办婚姻就是天经地义,我不肯依他们的话嫁给杨公子,就要天打雷劈?那么这样好不好,你去做裴镜英,你和那个脏东西过日子,我改名叫裴镜春,我去娶包小姐,好吗?我可以的呀,你答不答应啊?!”
      裴镜春的脸色发红,他说:“你和谁学来的这么多脏话,你……”
      “有人能做脏事情,有人连脏话都不准说。哥哥,你在雾都学会的男女平等在哪里呀?天赋人权在哪里呀?难道,到了能吸自己亲妹妹的血的时候,你就忘了你天天挂在嘴边的‘真理’‘人权’‘公正’‘自由’?”

      裴镜英还在笑,可是她的笑容,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碎开,迸出无数边缘锋利的碎片——就像炮弹那样,把面前的一切都炸个粉碎似的。
      素婉在旁边瞧着,都觉得裴镜春大约马上就要暴怒了。
      但——
      裴镜春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叫素婉始料未及。
      “但是你也不应该这么一走了之,你知道爸爸妈妈会多么担心吗?”
      “我不知道。”裴镜英说,“他们都不想知道我嫁给一个风流瘸子后会过怎样的日子——他们会担心我吗?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裴家交不出一个小姐去杨家公馆里做便宜妈啊?”
      “怎么会交不出一个小姐,姨娘还有女儿呢……”
      “是啊,所以这种恶心到死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去?”裴镜英说,“你也不用替谁辩解,我同你说,杨局长么,手中大权在握,又只有一个儿子,做他的儿媳,可以给自己家里带来很多利益。可是姨娘不仅有女儿,还有儿子啊,我们的妈妈,哼,她就怕八丫头嫁过去了,等爸死了,杨家的好处就都到了老六老七手里了。所以宁可牺牲我,也要让你做那个斜眼瘸子的亲内兄——多么感人的母爱,倘若我是你,我也铭记于心,永不忘怀。可惜,我是那个代价,我是要被嫁出去,伺候猪猡的那个‘代价’!”

      “你小声些。”裴镜春道,“你是我的亲妹妹。”
      “所以呢?”
      “我不会让你用你的终身幸福,去换一个家里有权有势的‘妹夫’给我的。”他说,“我只是担心,你这样一走,外头有多少危险,你是个小女孩,你怎么会知道这世道有多少豺狼虎豹……”
      “所以呢,我应该回去面对猪猡?”

      裴镜春沉默着,裴镜英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冷笑,可素婉站在她身边,分明看见她揣在学生装口袋里的手,隐约露出握着枪柄的轮廓。
      火车外,夜已经深了,天地仿佛都在此刻陷于无边的沉寂——裴镜春就在这沉寂之中想了很久,终于摸出了自己的枪,递到了裴镜英手中。

      “拿着,防身。”他说,“我一直在这边练兵,一年两年里也不会走。等你安顿下来了,写封信给我,报个平安。”
      这一回,换裴镜英愣住了。

      “哥……?”
      “拿着吧,喏,这是子弹。”裴镜春说,“你会开枪吗?”
      “……会。”
      “保护好自己,如果可以,找个学校,住校读书,总归安全些。”裴镜春说,“记得每天喝杯牛奶,要是钱不够了,也跟我说。”

      裴镜英握着那把枪,咬着嘴唇,很久没有出声。
      裴镜春拍了拍她的肩膀:“去睡觉罢,太晚了,你一定累了。”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了身子去。
      裴镜英低声道:“哥哥,再会。”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带着他的那些士兵,下火车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玛丽·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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