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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月春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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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料峭春三月,刚下过一场桃花雪,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在客栈前驻足,他紧了紧背后斜背着的长木匣子,抬头望向牌匾,“无名客栈”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掌柜的,普通客房一间,再来一壶花雕,两样小菜。”
晏辞携一身冷冽走进去,摘下破旧的斗笠,向那柜台前的老板娘朗声道。
老板娘从拨弄算盘的活计中抬起头来,晏辞看到她眼睛上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缎,心下一惊,这掌柜的竟是个盲人?
老板娘歉笑着回他:“客官,实在不巧,这场雪乍寒的突然,南来北往的商人近日多在客栈歇脚,普通客房现已人满,唯上等客房还剩下几间。”
晏辞抬头望望二楼雕花镂空的一排雅间,出口的话老实且真诚:“上等客房,我怕是住不起。”
老板娘嘴角的笑弧又深了些许:“无妨,天寒地冻,客官先在此歇息吧,按照普通客房给付即可。”
晏辞又吃了一惊,做生意若是动辄如此心善,怕是会赔本啊。
老板娘看不见他的表情,一边熟练地拨着算盘,一边招呼小二引晏辞上楼。
晏辞对这老板娘好奇的紧,到了雅间门外打发走小二,却不进屋,趴在栏杆上继续往柜台那边瞧。
目不能识物,便不能看见账本,她是怎么算账的?
台前的燕娘不知有人在看自己,她一手摸数着台下匣子里的碎银,一手在算盘上拨得珠玉翻飞,不消多久,便将这一天的账理了个七七八八。
晏辞看明白了大半,恰逢小二送来酒菜,晏辞接过后,将自己全部的身家交到小二手上。
明知银钱不够,小二却没说什么,下楼后将银两悉数交与老板娘,便去忙活了。
晏辞就看着那老板娘将碎银在手中滚了两圈,然后收入匣中,娴熟地又在算盘上拨了一个响。
晏辞在屋里饱腹时,小二又来敲门,告诉他:“客官,我们掌柜的说您的银两只够住一日半,若是您要久住,可以物抵押,或者赊账。”
晏辞不免有些感慨,一日半,还是多了,即便按照普通客房,那点钱也只够一日的,何况还有这顿饭。
不过萍水相逢,客栈里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一面之缘,今朝在此小住,他日相忘江湖,多少客栈打着“小本生意概不赊账”的名号,这无名客栈,果真和别处不一样。
晏辞笑了笑,在上等雅间吃饱喝足后美美睡上一天,养足了精神,隔日早膳过后,晏辞去找了老板娘。
“掌柜的,你这客栈,缺不缺打杂的?”晏辞问。
燕娘听出来这是昨日那个声音,笑着反问他:“客官是想要在此做工?”
“晏某行走江湖,身无长物,现下无处可去,见这客栈甚好,心生喜意,想在此处逗留些日子,工钱可以不要,寝食有着落即可,还望掌柜的发一发善心,收留我这个江湖浪人。”
晏辞倚在柜台上说得客气,燕娘却听出来一丝微妙的不正经。
“打杂的现下倒是不缺,这位客官,不如说说你会什么?”
晏辞轻笑一声:“跑堂理账不在行,烧菜酿酒也不通,空有一张嘴皮子,和一肚子江湖传奇,不知掌柜的,想不想听故事?”
燕娘动作一顿,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
(二)
晏辞在这无名客栈安顿下来,成了客栈里的说书人。
他没有说书人的惯有的醒木与折扇,也没有抑扬顿挫的腔调和夸张的动作,三尺台上不过一张桌子一套杯盏,各种不为人知的江湖传闻便从他的口中娓娓道来。
每逢他开口,那有如三月雪的清冽嗓音绕过耳畔,燕娘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动作,陷进他编织出来的世界里,和台下的众人一起听得入了迷。
他会讲江南烟雨行舟处的才子佳人,会讲沦落天涯不得归的异乡旅客。
他会讲帝王将相波澜壮阔的生死悲欢,会讲公子王孙表里不一的尔虞我诈。
他会讲塞外风沙里,胡姬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御马而来,他也会讲山青水绿处,世外高人在举棋对弈时,煮酒论天下。
燕娘觉得,他一定看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人间草木,他见过的,一定是波诡云谲的浩大江湖。
晏辞的故事太过精彩,也太过别致,很快就讲出了一番名气,靠着每天不重样的江湖轶事,生生把无名客栈讲成了有名客栈。
客栈里打尖的人越来越多,燕娘也比平时忙了不少,有时实在招呼不过来,就把后台酿酒的好友云芽叫来帮衬一二,云芽每每撸起袖子开干时,都要感慨一番:“这晏郎君的红口白牙真是厉害,上下嘴唇一碰,钱就来了。”
于是燕娘就笑,晏郎君啊,确实厉害。他若是愿意长久地在这客栈呆下去,自是再好不过。
对于燕娘来说,晏辞每讲一个故事,她对这个世界就多一分认知,他每道出一段情怀,她脑海中的人间就少去一丝苍白。
她记得他说,不是打打杀杀的才叫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可是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燕娘很想从晏辞的口中知道答案。
(三)
这日,晏辞讲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
他讲那三年前名动江湖的剑客霍清风,也曾是满襟侠气,出身正派,武艺高绝,然而却因一朝妄念,欺师灭祖,血染江湖,最终一步踏错,落得个众叛亲离,身死名消。
晏辞放下杯盏,闭上眼睛徐徐道:“他临死前曾说,‘大抵是因为,我是从战乱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见不得这场盛世清平。’霍清风的反骨天生与否,诸位,可自行体会。”
故事毕,台下听众一片喧嚣喝彩,有人叹唏嘘,有人道过瘾,燕娘尚未从故事中回过神来,肩膀猛地被人一拍。
“燕娘,今日的故事有这么好听?”云芽从后台出来,腰间已经围上抹裙,准备帮燕娘应付即将到来的午膳繁忙。
“嗯,曾经叱咤风云的霍大侠,突然销声匿迹,今日才知道,原来竟是这般惨烈下场。”燕娘摇头叹息。
云芽来不及和燕娘细聊,便被各方客官的殷切呼唤引去,和几个店小二一起在堂下转得脚底生风。
燕娘听着这种烟火下的吵闹,开始在脑海里第无数次构想客栈此时此刻的画面。
正出神之际,一道冷冽的风拂过发鬓,晏辞带着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掌柜的,在神游?”
燕娘一惊,“你走路为何没有半点声音?”
晏辞有些无辜,“我自是有的,只是掌柜的没听到。”
相比这句话,眼盲多年的燕娘自是相信自己的耳力更多一些,“我方才在仔细辨听周围,不可能没有听到。”
晏辞就顺着她道:“那掌柜的不如与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燕娘垂头侧耳,又听了小片刻,认认真真回道:“东南角坐着正划拳的三五个汉子,西南方是文人墨客在点说古今,东北处有几位老者在喝茶闲谈,正西方应是来了位善音律的女子,走路很轻,杂乱中听见她拨响了一声琴。”
晏辞顺着她的话环顾堂下,低声一笑。
燕娘皱眉不解:“你笑什么,可有哪里不对?”
“对,也不对。”晏辞走进柜台,凑近燕娘,隔着衣袖握住她纤细的右手腕,带着她开始指点江山。
“这里,东南角,划拳的不都是草莽汉子,还有一位一脚踩在凳子上的女娇娘,看起来应是这群汉子的老大,头绑一条红色抹额,腰间银鞭作缚,气势十足。”
“这里,西南处,文人墨客是有,却不是在点说古今,而是在逢迎那五大三粗却爱附庸风雅的官人,个个举手投足间,极尽谄媚姿态。”
“还有这里,那可不是几位普通的老者,他们袖里藏刀,目露凶相,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想杀的是应那位被士人簇拥吹捧的小官。”
燕娘的胳膊在晏辞的嗓音下有些颤抖,晏辞发觉她脸色略白,于是默默撤回了手。
“还有这最后一位,抱琴的不是姑娘,而是个男人,走路轻许是因为侏儒的五短身材,脚下没太大力度。”
燕娘听罢,慢慢垂下了头。
她从听到的声音里会下意识地把人往好的一面想,如果不是晏辞告诉她这些,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三寸天地里的众生相。
燕娘说:“我看不见。”
晏辞说:“我知道,所以我讲给你听。”
形形色色的人很多,晏辞解说的不过是燕娘点到的这些,他负手于背,忽远忽近的声音像三月的雪:“芸芸满堂客,浩荡光声里,左右撇不开众生百态,掌柜的,你这无名客栈的一方天地,就是一片小江湖。”
(四)
小二不断送来新收的银两,燕娘开始低头算账,晏辞出来柜台理理衣袍,向那桌沧桑的老者走去。
晏辞走近了,一桌人突然安静下来,不再谈笑。
晏辞俯身,两手撑在桌沿,压低声音道:“诸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无名客栈小本经营,受不住几位大爷的刀威,出门右转六尺巷,人烟稀少,是个算账的好地方。”
话音落,一桌人停杯落盏,剑拔弩张。
那为首的独眼人冷冷看着他:“小子,故事讲得是不错,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小生也不想多管闲事,可若是几位爷在这客栈打上一场,那我这个月的故事可就白讲了。”
晏辞拿过一杯蓄满茶水的瓷盏,泼在桌上空处,掌风扫过,那滩水便在他的掌下凝固成形。
那是一柄又细又长的大刀。
“不知诸位,可认得这个?”晏辞笑。
几位老者面色陡变,为首的仔细一瞧晏辞,慌忙向他拱手抱拳:“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多有不敬,今日就此别过,绝不在此污了您的眼。”
晏辞直起身来,懒懒伸了个腰,顺势让路做了个“请”。
留下些许碎银搁桌上,一行人默默起身离开客栈,路过晏辞的时候,个个俯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出。
旁边刚刚得空路过的云芽,恰巧注意到了这一幕,手中托盘一抖,差点没稳住。
(五)
是夜,初夏的晚风还有些凉,皎皎月色下,客栈后面的园子里虫鸣一片,叶影婆娑。
燕娘正在屋内思索白日里晏辞的那番话,乍听得有人叩门。
“燕娘,睡了吗?”是云芽。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燕娘迎人进去,“阿云,怎么了?”
“想和你说个大事。”云芽神神秘秘道,进得屋来关紧门窗,点上红烛,拉着燕娘到桌边坐下。
“什么稀奇的事,还特地留到晚上。”燕娘失笑。
“白天那不是没机会嘛,我跟你说,你招来的这个晏郎君,可了不得。”
云芽看了看四周,生怕隔墙有耳似的,尔后事无巨细地将午时那番见闻夸张地说了一通,晏辞是如何如何神通广大,一杯水就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
“午后我出去采买时,听说隔壁六尺巷闹了场人命,死的李官人午时还在咱们这里打过尖,卖豆腐的张大娘说,是从客栈里出去的一群老头杀的,人已经逃了。”
燕娘一惊,白日里她听到晏辞说那群老者有杀意的时候,还不曾想太多,客栈里经常有携刀佩剑的江湖修士,会不会在客栈里起事,谁也说不准,可晏辞不但看出来了,还悄无声息地帮她解决掉麻烦,一个字也不曾说。
“看来他在江湖上,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燕娘道,“而且我隐约觉得,晏辞不像是他的本名。”
“本名与否不知道,来头肯定不小,今天要不是他,客栈真出了人命,殃及池鱼,少说十天半个月开不了张。”云芽啧啧感叹,“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他有个长匣子吗?”
燕娘点点头,“里面应该是他的随身刀兵。”
“我也觉得,这晏郎君,不仅是招财树,还是守门神呢,哈哈哈,燕娘,你可得多给他开些工钱,万一被别人挖走了,咱可是一大损失。”
燕娘:“我没有给他开过工钱。”
“啊?”
“我曾给过几次,他都不要,只说有吃有住即可。”燕娘解释。
云芽震惊一脸:“都快三个月了,我说他怎么总穿那么破,敢情身无分文啊,这可不行,燕娘,这个月无论如何都得塞给他工钱,他每天引来的客人比咱平日里多了一倍呢,咱不能白得人家的好。”
燕娘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他穿得很破吗?”
“嗯……一般般破吧,有点久闯江湖的那种大侠风范,看着也就三十上下,斗笠还缺了个口,脸上有一些青涩的胡茬,但是很干净,不说话的时候有些颓色,笑起来也只是浅浅地笑,至于衣服,大抵是奇人异士都有些别致的癖好,我觉得他压根儿不关心这些身外之物……”
燕娘听得认真,云芽噼里吧啦说了一通,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语气的微妙之处,不觉挑眉,“燕娘,你这是关心他?”
烛光跳跃里,燕娘的脸有些热,忙解释道:“我只是普通的关心,毕竟他帮了我们这么多……”
云芽乐了,拉过燕娘的手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适时结束话题:“时辰不早了,你早些睡,我且回了。”
吹灭烛火,出来屋子,云芽穿过长廊准备回房,刚拐过弯,迎面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
云芽反应快,一眼瞧出这人是晏辞,生生将那声惊吓憋了回去。
“晏郎君,你怎的在这里?”
晏辞抱臂靠在窗棂上,诚实道:“闲来无事,听一下墙角。”
云芽一时哽住,不知道该回什么。
晏辞抬头望望苍穹上的硕大明月,出口的话轻的像风。
“与我说说你们掌柜吧。”
(六)
遥遥冷月下,云芽坐在屋瓦上,一手抱着上好的陈年桃花酿,一手捏着老福记的招牌蟹黄酥,左右开弓时还不忘问晏辞:“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啊?”
“没钱,用客栈名义赊的账。”晏辞抱臂立在边上,闭眼感受着夜风拂面,“不是说要给我塞工钱么,就用这个抵了吧。”
所谓吃人嘴软,云芽这波被“收买”得心满意足,她边吃边道:“事情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七)
燕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柳,她生在煦暖的春三月,正是人间好时节,只可惜生下来便没了娘亲,是燕父一人守着客栈将她拉扯长大。
燕娘十二岁那年,燕父带她外出游山,那时是冬日,梅岭的花开得正烈,苍山负雪下,满目红色孤绝。
小小的燕娘高兴地在山间跑,燕父就在后面追,可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人烟稀少的寒天雪地里,遇上一窝狼子野心的匪徒。
匪徒挟持了燕娘,要燕父拿全部身家来换,燕父满口应下,可实在不放心燕娘,迟迟不肯离开,燕娘虽然害怕,但从小就机灵的她很快就想出了应对之法。
她出其不意地用手里新折的尖锐梅枝去戳身后人的眼睛,其实燕娘只是虚张声势,她知道不会轻易成功,她利用匪徒信以为真的那瞬间,夺了匪徒手里的刀,回头拽上燕父就跑。
山路湿滑,跑着跑着燕父脚底一空,父女二人顺着山路直直滚下。
夺来的刀插在雪地里,翻滚间燕父拼命护住女儿,一路跌撞颠簸后,两人双双躺在山麓某处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燕娘最先醒来,忍着浑身的疼痛,背起仍在昏迷中的父亲,只靠那弱小的身躯,一步一个脚印,从天亮走到天黑,踩着大雪回了客栈。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开门看到燕娘的样子,她发髻凌乱,满身是伤,脚下的绣鞋被血浸透,筋疲力尽又焦急地对我说,阿云,快寻大夫,救爹爹。”云芽说到这里,忍不住猛灌一口酒。
燕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客栈的床上,燕父摔断了腿,尚不能下床,守在燕娘身边的只有云芽。
“燕娘高热发了整整七日才醒,醒后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不点灯,”云芽哽咽道,“青天白日下,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悲剧摆在眼前,他们遍寻城里城外的郎中,得到的始终只有一句话,燕娘的眼,已经药石无医。
可燕娘没哭没闹,只用两日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身上的伤好了以后,她开始主动去熟悉客栈里的每一寸草木,从卧房到柜台要走几步,从后院到堂前要拐几个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跌跌撞撞后,燕娘丢了盲杖,对这方天地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燕父心疼她,起早贪黑地经营着客栈,想在百年后给燕娘留条后路,燕父腿脚不便,又积劳成疾,几年后一场风寒竟意外地去了。
那时燕娘才刚满十六岁。
“从那天起,燕娘就开始独自打理客栈,她说,总归我看不见,客栈落什么牌匾都一样,就叫无名客栈吧。”许是酒劲上头,云芽话音开始有些模糊,“燕娘啊,脑瓜子好使的很,尤其在算账上,燕娘理账不需要账本,所有的账她心里门清楚,三年来,从未出错过。”
“客栈里的这些下手,难道就没有起过不轨之心?”晏辞问。
“我就猜到你要问。”云芽摆摆手,“我们和燕娘从小一起长大,爹娘也曾一起经营过无名客栈,燕娘遭逢不幸,我们想帮她都来不及,你别看我们店里就这么几个人,全部知根知底。”
晏辞沉默。
“燕娘从小就向往外面的天地,可惜燕娘离不开客栈,她只对这里熟悉,只对我们熟悉。”云芽笑笑,“晏郎君,你讲的故事那么精彩,燕娘的故事对你来说,应该再寻常不过了吧。”
“其实我们就是这般普通,丢到人潮里,浪花都掀不起一朵,不像你故事里的那些人们,个个都活得像场传奇。”
(八)
“不,”晏辞说,“不是搅弄风云的才叫传奇。尘世里认认真真走过一场,就是传奇。”
把醉醺醺的云芽提下屋顶再送到她房门口,晏辞转身回屋,路过燕娘房间时,猛然惊觉窗户开着,燕娘身着中衣靠在窗边,眼睛上没有常覆的白绫。
感受到有人经过驻足,燕娘道:“你走路确实很轻,若不是风动,我大抵不知道是你,晏郎君。”
“怎的还未就寝?”晏辞诧异。
“睡不着,闲来无事,听一下墙角。”
“……”
晏辞笑了,借着如水月色,他发现燕娘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她抬头直直望着他的方向,眸子虽然没有焦点,可当月华和星子落进去的时候,那里便好似一片璀璨之海,暗潮波动中,浩瀚无垠。
“燕青柳,好名字,读来让人齿颊生香。”晏辞由衷赞叹,“譬如,我一念起它,就会想到三月春。”
燕娘闻言,不假思索回道:“也譬如,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会想到三月雪。”
撩人不成反被撩,晏辞呼吸一滞,尔后是一声颇有意味的笑。
“我若唤你青柳,当如何?”
其实晏辞这句话,是有些石破天惊的,女子闺名哪能轻易被男子称呼,除非是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借此暗戳戳地试探。
很显然,因为唐突,晏辞并没有得到什么答案。
(九)
盛夏某日的傍晚,天边火烧云染红了半片天幕,倦鸟归巢时分,客栈里开始陆陆续续进人住店,长街上褪去人潮熙攘,各路商贩忙着收摊回家。
燕娘正在柜台边像往日一般忙活,客栈今晚打尖的人不少,比平日里听起来还要热闹几分,正逢晏辞说完晚间故事,堂下一角有个洪亮的声音非常捧场地大喊一声:“好!”
外面骤然闷雷滚过,一场雨来得突然,也就片刻功夫,客栈里便飘起雨时特有的草土味儿,许多客官不再逗留,纷纷上楼歇息。
晏辞迈步穿过正堂,一位紫衣女子进得门来,甩了甩蓑衣上的雨水,遥遥喊道:“掌柜的,一间上房!”
晏辞随口替燕娘答道:“客官不巧,今日上等客房已满,普通客房还剩两间,雨势太大,您看要不且将就一下?”
那紫衣女子朝晏辞看过来,忽然大惊失色,眨眼功夫,腰间三尺青锋便弹铗出鞘,刺目寒光掠过,那女子已然来到晏辞身边,冰冷的剑刃抵上晏辞喉间。
“霍清风,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女子恨声道,握剑的手臂不住地颤抖,瞪着晏辞目眦欲裂,“苍天有眼,今日我就要亲手宰了你,用你的人头祭奠我那枉死的夫君!”
一语出,满堂静。
燕娘拨算盘的手指一抖,即将理好的账目乱作一团。
女子说完,不给晏辞回话的机会,剑刃凝霜,杀机毕现,眼看就要抹喉之际,晏辞立刻后退躲避,趁过招的间隙出声道:“杀人偿命,本无话可说,但是姑娘,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你的样子我绝不会记错!”
听得前堂这般动静,云芽慌忙出来寻燕娘,要带燕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燕娘跟着云芽上了二楼,却不进屋,对云芽道:“现下还在客栈打尖的人,今日便给他们免单了吧,顺带给他们赔个不是,受惊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时候还想着别人,我刚才都快吓死了!”云芽道,扭头看向堂下纠缠的二人,“这晏郎君居然是霍清风,我说那日他咋那么大面子……哎不对,不是说霍清风死了吗?!”
燕娘仔细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只听到长剑破空和桌椅倒塌的声音,于是吩咐云芽将晏辞的长匣子取来。
长匣到手,燕娘只靠听声辨位,找准时机大声道:“晏郎君,接着!”
木匣从二楼抛下,晏辞闻声抬头,纵身一跃稳稳接住,只在瞬间这个尘封了三四月的匣子嘭一声打开,亮出里面一把细直的长刀。
那女子见状一顿:“晏月刀?”
“不错。”晏辞取出长刀,“你应该记得,霍清风是剑客。”
紫衣女子半信半疑,追杀的动作却是停了。
晏月刀,她听说过这把名器,只是从未风闻过它的主人姓甚名谁。
“还有,”晏辞抽刀的动作熟练无比,“霍清风死了将近四个月,姑娘,你的消息未免有些闭塞。”
“什么?他死了?!”女子再度大惊,“这不可能!”
“确实死了。”角落里有个声音突兀响起,燕娘听得这是那位之前大声叫“好”的客官。
一个男人理理衣袍走过来,哥俩好的胳膊搭在晏辞肩膀上,笑意吟吟对紫衣女子道:“霍清风正是这位郎君所杀,当时我在场。”
堂中留下看戏的胆大客官闻此,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霍清风何等人也,那可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顶流高手,杀他的人竟然就在眼前,还是个落魄无奇的说书人。
(十)
最清楚原委的江湖浪子晏长安清了清嗓子,将一切娓娓道来:“这位郎君,的确不是霍清风,而是霍清风的胞弟,霍清晏,二人师出同门,弱冠后出师,霍清风留在师门悟道,霍清晏下山江湖浪迹,两人多年不曾有交集。”
“五年后,霍清风出山,游历三年后回去继任掌教,掌教当了不到两年,悟道走火入魔,干了一堆丧尽天良的破事儿,为千夫所指。”
“霍清晏闻此讯息,日夜兼程赶回师门,见其大错已铸,不肯回头,当着满门幸存师兄弟的面,抽刀对剑,大义灭亲,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霍清晏的名讳也因此为武林所知。”
晏长安继续道,“兄弟相残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那日在场人不多,知道情况的也没几个,霍清晏杀了霍清风,算得上是一桩江湖秘闻,姑娘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那女子消化了片刻,怒火再度燃起:“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你若真是他弟弟,又会是什么好人?他犯的罪孽,你就该接着!”
二楼的云芽嘀咕:“哪有这样的理。”
燕娘没接话头,“今日之事不会善终,阿云,差人去寻个郎中来吧。”
云芽佩服:“燕娘,你想的好周全。”
堂下紫衣女子依旧剑指晏辞,晏辞道:“也罢,你既恨意如此滔天,今日我便跟你打一场。晏兄,你先走开。”
晏长安笑了笑:“行,你们好好打,爷我也有重要的事情做。”
话落晏长安走回堂下一角,在一个抱着小女孩的红衣女子身边坐下,大手捏了捏那小姑娘圆糯糯的脸庞。
那小姑娘看起来也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经此刀光剑影,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哇都没哇一下。
(十一)
燕娘在二楼朗声道:“诸位客官,今日事出突然,这顿膳食无名客栈请了,江湖恩怨已起,诸位可自行离去,若殃及池鱼,后果还请自负。”
燕娘说完,剩下的人又走了一大半,稀稀落落的还余下三两桌,留下的要么是晏长安这种不怕事的,要么是为睹大战不怕死的。
二楼长廊有人听得动静探出头来,见楼下刀剑对峙,气氛紧张,有人悻悻缩了回去,有人耐不住好奇悄悄观望。
中场已清,那女子也不再客气,手中三尺青锋化为寒光一线,攻势凶猛,力道狠绝。
晏辞携刀拆招,为免波及他人,晏辞有意避开有人的地方,他神色不变,刀风过处,便如风驰天地啸流云,两把兵刃见光不见影,客栈外的大雨还在继续,助威似的奏着闷雷,一声远一声近。
打斗间,一条不知被谁斩断的木腿朝角落这边横空劈过来,晏长安正拿葵籽酥专心逗着小女儿,头也不抬,拔出背后大刀甩手一挥,那迎面而来的木腿顿时一分为二,摔落于地。
燕娘听到堂下的刀剑声一直在变化方位,猜想战况应是激烈无比,正听得入神之际,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一声“青柳,躲开!”吓得她手臂一抖,紧接着身体一轻,落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晏辞单手揽着燕娘落在堂下某处,而燕娘方才站立的地方,半人高的栏杆被剑气拦腰削断,断木七零八落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溅起一片滚滚烟尘。
紫衣女子见状,攻势略收。
晏辞引着燕娘到晏长安那桌坐下:“晏兄,劳你先照看一二。”
晏长安笑得意味深长,“好说。”
燕娘朝他点头致谢,晏辞提刀返回战局,紫衣女子看了看晏辞为救那盲人老板娘而新落于肩膀上的伤,眼神较之前略有不同。
“没想到你也算重情重义。”她道,“你与霍清风是不是一路人,且证明给我看吧。”
晏辞没说话,以招式回应,只是这一次他明显攻多于守,待到那女子应付得有些吃力时,他状似无意地卖了个破绽,寒剑便立刻趁虚而入,刺入他肩头的新伤里。
鲜血顺着旧衣袍淋漓而下,那女子却是一顿,站在原地道:“我输了。”
晏辞没说话,抬手拔掉肩头的剑,还与她。
紫衣女子接过,收剑入鞘,“我知道你没使全力,你若真杀了霍清风,我定是打不过你。”
“你如此这般,无非是想抹了我的怨恨,也好替他消去几分人世罪孽,我明白。”她道,“霍清晏,我姑且当你是个好人。”
“这一剑便当我报仇了,从此往后,我齐许氏与霍家兄弟的恩怨,一笔勾销。”
紫衣女子说完,留下两锭银两搁桌上,转头出了客栈,披上蓑衣,在暗沉色的天幕里,投身没入汪洋大雨。
江湖儿女,最是快意恩仇。
晏辞朝她的背影作了一揖。
(十二)
风烟息,人流散,晏辞给自己点穴止血后走到燕娘旁边,他目光细细扫过燕娘周身,确定没有受伤,方才微微松了口气。
晏长安在一边道:“每回见你,一回比一回衣衫褴褛。”
晏辞也不客气:“每回见你,一回比一回人模狗样。”
晏长安拍拍崭新的衣袍,向旁边的母女二人努了努嘴,“内子贤惠,却之不恭。”
晏辞笑,拿过长刀,摘下刀柄的月牙佩,轻轻塞到那小姑娘手里,算是全了初次的见面礼。
时辰已不算早,小姑娘犯了困,红衣女子朝晏辞谢礼后,便带着小女儿先上了楼,恰逢云芽冒雨归来,见一满堂的桌椅狼藉,杯盏碎的到处都是,肉疼得脸都扭曲了。
她身后的郎中见此情景顿觉不妙,悄咪咪准备开溜,被云芽一把抓住衣领揪了回来。
晏辞的伤并不紧急,云芽便带着燕娘和大夫暂行离去,留下他们故友叙旧,二人对酌间从江湖轶闻扯到宗门恩怨,又从相识恨晚扯到车忙路遥,话头最终落在妻女与归途上。
“我觉着你看那老板娘的眼神不太清白。”晏长安道,“人啊,在江湖飘太久,就是无根的萍,脚下虚空,没个着落,所以说还是得有个归处,再说霍兄你也一把年纪了……”
晏辞急了,“谁一把年纪了?!”
“我我我,我一把年纪,”晏长安哭笑不得,“我家瑶瑶都三岁了,你当真一点不急?”
晏辞轻叹,给自己续上清酒,“青柳性子温软,急不得。”
(十三)
大夫给晏辞处理完伤口已是夜深人静时,收拾战后现场折腾了许久的云芽和小二们已经疲累睡下,后院万籁俱寂,晏辞送走大夫后准备歇息,忽然听到有人叩门。
“青柳?”看着抱着一坛酒立在门口的燕娘,晏辞很是意外。
燕娘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玉楼春,不烈,伤者无碍。”
晏辞失笑,将人引进屋来,到窗边坐下。
“今日谢谢你。”燕娘道,“你的伤怎么样?”
“小伤,不必忧心。”晏辞抬手斟酒,一杯送到燕娘手边。
窗外的夜风吹得温柔,月色也很温柔,悦耳的虫鸣声时不时响起,伴奏着这一室孤寂。
“今日将客栈弄成这般,实在对不住。”
燕娘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与霍清风的事,应不是今日那位郎君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比如你缘何更名为晏辞,若是你还愿意说,今夜我愿做个听客。”
晏辞再度意外,他真的没有料到燕娘的心思会细腻到如斯地步。
他看着手中酒盏,喉中忽然有些发涩。
酒香氤氲里,愁绪最是馥郁。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晏辞低声道,“也不想要名扬天下。”
(十四)
侠客是需要人成全的。
霍清晏游走江湖多年,人们只知晏月刀,可当他杀了霍清风后,霍清晏这个名字就开始浮出水面,日后再想做个寻常的江湖旅人,也再不是易事。
他杀了他,他成全了他的侠名,哪怕他根本就不想要。
那人毕竟是他的兄长,抽刀封喉的那一刻,他心里掀起的狂澜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霍清风,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晏辞目光望向窗外,思绪飘了远,“他偏执,冷血,一身杀业,可他本来不这样。”
霍清风幼时经历了战乱与大疫,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野鬼,他拼命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可他执念太深,心中积郁多年,一朝入魔妄念起,他毁了他自己的所有,也毁了太多无辜的人。
因为自己淋过雨,就见不得有人撑伞。
他的一生,注定是悲剧。
“初来客栈时,是我从师门出来的第五天,”晏辞收回目光看燕娘,“没想到会在这种时机下遇见你……你这般心善的人。”
他当时对燕娘好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燕娘的眼睛,后来听云芽讲了燕娘的故事,又再度明白,原来有人即便淋了雨,也仍初心不改,对这个尘世依旧满怀爱意。
燕娘听懂了他的意思,轻轻笑了笑,“世人皆有锥心处,只是世人不爱说。”
有些事情搁心里太久,就会衍变成重愈千斤的巨石,最后压得人喘不过气,想在这个风烟遍地的尘世里活得潇洒,就要学会释怀。
道理人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毫无疑问,燕娘便是其一,而且做得极好。
晏辞目不转睛地看着燕娘,眼底慢慢漾出笑意。
他在风云激荡的尘世间孤身浪迹近十年,早已看惯了千秋草莽,在他厌倦了太多事情,一颗颠沛流离的心想要寻个归处的时候,燕娘出现了。
正好是燕娘,偏偏是燕娘。
有些机缘,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青柳,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这片天地,好不好?”
晏辞终究还是第二次唐突,但他不后悔这次唐突。
红烛噼啵一声响,燕娘摇了头。
“青柳,我知道你在担心害怕什么,我霍清晏不是轻浮随便之人,你且看着,时间会替我作证。”
(十五)
晏辞离开了无名客栈,燕娘不知他去了哪,也没有他的任何讯息,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燕娘有些失落,平日里的笑容竟也不觉少了些。
秋深露重时,燕娘某日理账,有人进得客栈朗声问燕娘,他问:“掌柜的,你这客栈,缺不缺打杂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燕娘在一瞬间猛然抬头,眼睛上的绫缎泛起了潮,像遇春光乍泄而融化的三月雪。
晏辞离开四个月,带回了上百个精彩的人间故事,此后每日在客栈里,朝朝暮暮时说给燕娘听,也说给堂下的众人听。
百余个故事讲完的最后一天,晏辞问燕娘,青柳,你跟我走好不好。
燕娘顿了顿,还是摇头。
于是晏辞再次离开客栈,一走又是月余。
上元佳节时,晏辞携一身霜雪痕迹回来,再度将这一程里的见闻一一讲述,他讲窗外人潮跌宕,讲闹市花灯如昼,讲江上画舫往来,讲这片璀璨流光的不夜天。
故事讲完的时候,晏辞又问燕娘,青柳,你跟我走好不好。
燕娘沉默了许久,终还是摇头。
晏辞并不气馁,依旧重复着这样的过程,外出寻遇传奇收入囊中,再带回客栈讲与燕娘听,如此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一次,两次,三次……在第七次晏辞问燕娘,你跟我走好不好的时候,城中正巧又落了一场浩大的桃花雪。
那次燕娘不知为何哭得很凶,晏辞将她揽进怀里无声地哄,大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夜里雪停时分,燕娘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说:“我跟你走,但若是哪天你厌了我,不想带着我了,劳烦你送我回来,我想回家。”
晏辞一颗心揪得厉害,她摘下燕娘的白绫,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在那如扇的羽睫上轻轻落下一吻。
“你放心,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燕娘将无名客栈交给云芽打理后,跟着晏辞踏进江湖。
晏辞带着燕娘北上又南下,燕娘坐在马背上,晏辞慢慢牵着马,二人行过古道,济过红尘,在残阳如血,岁月更迭里走到风迎袖,衣衫旧。
他们或在泱泱江面上顺水推舟,看山水蜿蜒,或在深沉天幕下聊星谈月,共枕草而眠。
晏辞也会隔三差五带燕娘回客栈看看,云芽将客栈经营得井井有条,见燕娘气色红润,笑意盈身,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在客栈休整一段时间后便再度启程,燕娘一路上听煦风息了又起,感受残花落在掌心,听晏辞讲哪边是漫山花海,翩跹蜂蝶,哪里是嫩草如茵,穹天绿野。
就这样走,慢慢地走,一岁又一岁,一春又一秋,走到捡到的小花猫胖成了球,走到锋利的晏月刀也生了锈。
再后来的后来,云芽收到了燕娘的来信,信是旁人代写,字体苍劲如松,一撇一捺间却可窥天地情怀,云芽一猜便知是晏辞。
信上以燕娘的口吻说,我还是最喜欢北方,那里有鲜明的四季,有灼喉的烈酒,有苍茫的风,有三月的雪,还有他藏于刀锋下的温柔。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