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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湖浪子风月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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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启四年十一月,初雪下抵长安城。
烟雨楼下酒旗飘飘,一个衣着干练的男子在酒肆门口大大咧咧坐下,取下背后的长刀往桌子上一放,朗声道:“小二,拿酒来!”
“好嘞!”小二殷勤端上酒盏,一看是熟人,忙不迭又加了两样小菜,“客官,您请慢用。”
晏长安点点头,将碎银递与小二,一边斟酒,一边往隔壁的烟雨楼上不住地瞧。
小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楼上立着个红衣女子,约莫是出来看这场稀稀落落的初雪,独自凭栏,伞也没带,一袭耀眼的红衣兀自站在风雪里,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小二会心一笑,打趣道:“爷,又看虞娘呢?”
晏长安眼神里带着笑意,闻言白了他一眼,却也没否认。
“今日烟雨楼不待外客,虞娘约莫是得了空的,爷您要是念着她,不妨去看看她,和虞娘说些体己话,上次爷走的急,虞娘还亲自来店里问小人您去哪了,可见也是记挂着爷呢。”小二惯会看人脸色,光捡人爱听的说。
晏长安抿着热酒,眼底笑意更深了,又掏出一点银钱放在桌上:“行了,就你嘴甜,下去吧。”
“哎,得嘞!”小二得了赏,欢喜地走了。
晏长安继续往楼上张望,虞娘兴许是感应到了这灼灼视线,往这边看过来,两人视线在雪花中相撞,虞娘没好气地朝他哼了一声,转身便回了屋。
晏长安失笑,将这一桌吃食风卷残云后,纵身一跃,利索地翻上了烟雨楼。
掀开重重落地帷幔,看见那日思夜想的身影,晏长安几步上前,从背后将人抱进怀里,满足地阖上了眼。
虞娘嫌弃地扭开头:“又一身酒气。”
“想你想的心肝儿疼,见不着你,只能酌酒聊解相思。”晏长安低声道,紧紧握着她的手,“听说那酒肆里的招牌梅花酿味道极好,可惜颇贵,我还没机会尝上一口……”
“少贫,”虞娘挣脱他,理了理衣袍,“热水给你备好了,衣裳也在架子上,赶紧去洗,别以为你一身酒味儿我就不知道你杀人了。”
晏长安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血腥气分明都被盖的差不多了,这女人竟然还能闻得出来,当下朝她竖起个大拇指,微笑默叹。
沐浴完出来,虞娘正在案边看账本,晏长安又黏了上去,抱着人不撒手,躬身在她莹白的脖颈上落下一吻,不满道:“你这烟雨楼的东家可真是日理万机,今天不是休息么,看账本做什么,哪有我好看,看我。”
虞娘没理他的话,问道:“衣服可还合身?”
“合不合身你自己摸摸看……”晏长安说着手越发不老实,虞娘搁下笔,起身挣脱他的桎梏。
怀里骤然落空,晏长安兀自坐在榻上闭了闭眼,最终微微叹了口气。
虞娘走到窗边,望着天外的飞雪,轻声道:“长安,三年了,你还是这般样子。”
晏长安反问:“哪般样子?”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虞娘不看他,话也说得直白,“倘若你办不到,以后就少来这烟雨楼,你不必浪费时间,我也好及时止损。”
晏长安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她求什么,相识三年,早就把彼此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她自小无依无靠,所求无非是有一个安稳的家,风吹不走,雪埋不掉,若是成了亲,哪怕天大地大,她也再不是无处归依的浮萍。
可他不行。
晏长安是江湖中人,向来是野惯了的,让他在这般轻狂的年纪里成家娶妻,他自是不肯,成了家,心里有了牵挂,他这把刀就不快了。
彼此求什么,顾虑什么,两人早就心知肚明,可偏偏谁也不肯示弱服软,一直就这么耗着,耗到长安城的第三场初雪来了,也还是耗着。
于是隔了许多时日的相见,又一次不欢而散。
(二)
翌日,晏长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洗漱一番后去往楼下,烟雨楼晚上最是热闹自不必多说,白天客人也不少,此时正是膳时,晏长安难得寻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吩咐过跑堂的后,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昨日虞娘到底是没理他,体己话没说成,还闹了一场不痛快,他心里憋着一股子火,连放茶壶的力道都重了些。
隔壁桌坐着个糙汉子,面前杯盘狼藉,想来已是吃饱喝足,这会儿子正吵吵嚷嚷地耍酒疯,五六个小厮都没按住他。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那大汉拔出腰间铁钩往桌子上一插,“老子可是堂堂江北铸钩师,凭你们几个可奈何不了我,叫你们东家来!”
一些客官见势头不好,忙不迭撂下银钱后逃之夭夭。
有人闹事,虞娘自是很快出面应对,晏长安本想出手,一见虞娘,又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了。
虞娘先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轻拢茶杯的手上一扫而过,尔后走到那大汉跟前:“这位官人,我这烟雨楼可是何处得罪了你?”
一见美人,这糙汉哪还有半点煞气,当下赔着酡红的笑脸回道:“不曾不曾,东家客气,听说你这烟雨楼的花魁素素乃人间绝色,生的那是面如桃花,肤白如玉,弹的一手好琴——嗝儿~不知可否引见一二?”
虞娘苦心经营多年,一看这汉子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福了福身回道:“官人,素素姑娘是我们这里的清倌,只献艺,不陪酒,不如您换个人,您瞧,那阿兰姑娘也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不若唤她来……”
虞娘话没说完,那汉子就急了,拔出桌子上的铁钩大声吼道:“什么清倌不清倌的,老子今天就要点她!让她来!”
这一声吼,把原先那些胆大没走的客官也吓跑了个干净,原本嘈杂的烟雨楼一下子静的落针可闻。
虞娘闭了闭眼,对付这种江湖草莽,礼不行,那就兵,她朝晏长安这边看过来,那眼神的意思很明确:我知道你在蓄势,动手吧。
晏长安轻笑一声,拿着茶杯站起身来,不耐烦道:“吵死了,吃个饭都吃不安生。”
“你又是谁?!”糙汉闻声,指着他鼻子不屑地问,完全没有看出晏长安指尖转着的力道,“敢在你爷爷面前放肆,活腻歪了不成……”
就在他张狂叫嚣时,突然一个东西破空打来,不偏不倚,正中脑门,因着力道太大,饶是他这么一个大块头,也禁不住被狠狠打翻在地。
糙汉疼得呲牙咧嘴,睁眼看清方才打他的玩意儿是个茶杯后,顿时恼羞成怒,拎起铁钩就朝晏长安冲过来,虞娘见势退在一边,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二人厮杀纠缠。
小小的铸钩师也敢在晏长安面前叫唤,想当年晏长安单挑天下第一师的时候,这糙汉子怕是还没入门呢。
胜负没有悬念,不过两三招的功夫,这人就被晏长安按在桌上不住地告饶,晏长安拔出背后长刀往他面前一插,看清刀上的名讳后,人当即腿就软了,扯着嗓子哀声大嚎,一口一个爷爷饶命。
虞娘看着这一场闹剧,思绪不由得就飘到了三年前。
(三)
三年前,也是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也是在寒冬的第一场雪里,烟雨楼里有人挑事,晏长安正巧在边上喝花酒,偏生被扫了兴致,二话不说就动手荡平了这场麻烦,打了好精彩的一仗,还顺带救下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事后虞娘出面道谢,晏长安拎着酒壶喝得兴起,恰逢有姑娘献舞,花瓣纷扬从天而降,彼时少年人意气风发,当即一条腿踩在栏杆上,提刀将那凌空飘下的落英销刻成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刀光剑影之间,愣是把虞娘的脸给雕红了。
晏长安轻狂完了,回头才注意到身边站着个美人,他揉了揉惺忪的醉眼,出言调戏道:“姑娘好生俊俏,这世道太乱,不如从了我,带你回江南。”
虞娘什么江湖浪子没见过,饶是他这般轻佻,虞娘也始终面不改色,道过谢后便转身离开。
可谁知,这浪子就此缠上她了。
那次以后,晏长安时不时往烟雨楼跑,今天折枝娇花,明天送个簪子,精巧美食绫罗锦缎轮着花样地来,虞娘疑惑一个江湖浪子身上哪来这么些钱挥霍,着人打探了一番,方才知道这人做的竟是人命生意。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晏长安倚在桌边轻笑,“不过你放心,我晏长安从不杀无辜之人。”
虞娘不信他这种野惯了的人会有什么真心,是以一直只是以礼相待,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直到某天晏长安披星戴月地挂着伤来找她,血水顺着衣袍流得满屋子都是……那是虞娘头一次慌的失了分寸,也是从那次以后,虞娘看开了。
人生短短数十载,不如意事常□□,难得遇一人,不如且随心去罢,纵然世事难料,也算此生不枉,也算快意过一场江湖。
晏长安虚弱地躺在床上,不知道疼似的,拽着虞娘的手痞笑道:“老话说得不错,烈女怕缠郎。”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贫,虞娘又急又气,他一身伤病,现下她也不好发作什么,当即在心中记了一笔,等晏长安痊愈后,好生教训了他一顿。
打闹归打闹,彼此倾了心也是真的,晏长安时不时还是会感慨一番:“这伤受得真值。”
于是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晏长安时常来烟雨楼看她,替她料理棘手的麻烦,虞娘则每每为他量体裁衣,整装束冠,如此种种,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好不快活。
可关于成亲,此后三年,谁也不曾提过。
(四)
这天晏长安不在烟雨楼,前几日一场闹剧后劲不小,烟雨楼生意冷清了几天,近两日才恢复过来,正逢今日天气甚好,虞娘早早地开门迎客。
不料午时还未到,一队官兵突然围了上来,为首的衙役横眉冷面,言之凿凿地陈列烟雨楼的罪行:贿赂官员,扰乱朝纲,即刻查封,罪魁祸首捉拿归案。
虞娘明白这是栽赃陷害,当下稳住众人,为保全楼人性命,虞娘独自一人担了罪名,乖乖跟着官兵走了。
那些官兵与其说是肆意诬陷,不如说是有备而来,目标直指虞娘,拿了人,也不曾为难其他,押着虞娘便浩浩荡荡地回去复命。
地牢里,虞娘被绑在刑架上,冷眼看着面前审讯的人。
刑官不敢私自用刑,直等那衣着华贵的幕后主使大理寺卿露了面,立马恭恭敬敬折腰道:“大人,这便是那烟雨楼的东家,虞娘。”
大理寺卿掀开衣摆坐在旁边,喝着衙役送上来的热茶,慢悠悠道:“你就是那浪子晏长安的相好?”
此话一出,虞娘立刻就明白了,敢情是晏长安得罪了人,人家找她报复来了。
“大人,莫要听风便是雨,我烟雨楼是什么地方大人也知道,千金买笑的人多了去了,饶是他晏长安在我这里醉过几次春风,也跟那走南闯北的汉子没什么不同,萍水相逢罢了,相好可谈不上。”
“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大理寺卿显然不信这番说辞,“初雪前夜,他杀了本官的舅父贾员外,这笔账可不能不算。”
虞娘冷笑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杀你舅父的人是晏长安,我虞娘又不曾得罪过你。”
“话是这么说,”大理寺卿放下茶盏走上前来,“那浪子何等身手,本官动用整个大理寺的人都不能奈他何!只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浪子竟然还有你这么朵解语花,哈哈哈哈……”
虞娘不想听他猖狂的笑,开口打断他:“敢问大人,贾员外为何被杀?”
大理寺卿突然冷下脸来,抬手死死掐住虞娘的双颊,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贾员外身份烜赫,富甲一方,你说那晏长安为何要杀他?你敢说他不是见财起意?!”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虞娘算是彻底明白这大理寺卿为何非要处置晏长安了,他心疼的怕不是他舅父,他心疼的是贾员外替他敛财敛过来的金山银山。
身为大理寺卿,本该为民断案平冤,背地里却贪赃枉法,黑白不分,堂堂世道,何其可笑。
“你这张皮囊确实美艳,本官倒要看看,那晏长安心心念念的人儿若是破了相,他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白白跑来送死!”大理寺卿扭头向刑官示意后,径自转身回去坐下。
虞娘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刑官搬出一台烧的火红的炭盆,三角铁旁边的火星子劈哩叭啦地往外溅。
“悠着点儿,留着她命,得让她挺到那浪子自投罗网。”
“是,大人。”
(五)
刑官拿起烙铁阴恻恻地走过来,虞娘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一双眼睛盯准那火红的烙具,在它距离自己的脸颊最后一寸时,虞娘猛地狠狠扭头,只听刺啦一声,三角铁混着几缕发丝堪堪落在她颈侧的位置。
痛感钻心刺骨,像滔天巨浪般一阵阵地往上涌,虞娘脸色惨白,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她死死咬住嘴唇,却依然忍不住疼出声来。
“啧,性子倒是烈。”大理寺卿叹息着摇摇头,看着虞娘颈侧血肉模糊,丝毫不为所动,转头对刑官吩咐道,“再来,看准点儿,务必落在脸上,也好让美人少遭些罪。”
虞娘一脸讥笑,在凌乱的发丝里骂道:“狗官。”
刑官再度拿起烙铁,正要往虞娘脸上凑,忽听外面狱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大人!大人不好了!那、那那浪子杀进来了!”
虞娘一听,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下来,嘴角翘起一弧苍白的笑。
臭男人,可算来了。
“慌什么!”大理寺卿怒道,“外面早已布下重重机关,天罗地网,十面埋伏,来了就是九死一生,那浪子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本官不信这都拿不下他!”
一行人簇拥着大理寺卿出了地牢,外面是个什么乱像虞娘不知道,只听见震天的刀剑摩擦声和如雷贯耳的厮杀声,虞娘心想: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够血气。
十面埋伏又如何,晏长安是何许人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把长刀在手,犹如蛟龙入海,鸢行九天,还真就让他一路杀进来了。
晏长安浑身带血,几步跃上前来,挥起大刀唰唰断了虞娘手脚上的锁链,低头看见虞娘颈侧的烙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娘的,一群畜牲玩意儿!”晏长安怒火中烧,介于事态紧急,不敢多作耽搁,拉上虞娘就走。
门外狱卒领了命,试图将二人困在地牢里,锁刚落上,便被晏长安一刀劈开,刀风过耳,那狱卒的一把头发当场被削落在地,吓得咣啷一屁股摔在地上,颠颤个不停。
晏长安拉着虞娘的手,一路穿过地牢长廊,虞娘看见这一路上尽是尸体横陈,血流遍地,刀枪剑戟折得到处都是,想来他杀过来时定是险象环生,十分不易。
虞娘忍不住问:“你可有受伤?”
晏长安掌中力道握得极紧,闻言笑了:“放心,你男人可不是吃素的。”
这一路出来竟没再见有什么活人,大理寺卿口中的重重机关也没见着一个,不知是都被晏长安拆解了还是在留着以备后手,虞娘心中不安,一边跑一边注意四下情况。
果不其然,刚出地牢大门,便见堂堂大理寺卿带着一干人等远远地守株待兔,他手中驾着一把机关弩蓄势待发,一见人出来,当即松了手,淬毒的冷箭呼啸而出。
虞娘见状,来不及多想便借力扭转体位,要替晏长安挡这猝不及防的一箭,晏长安没有料到虞娘会这般大胆,所幸他反应够快,拎起长刀在虞娘身前一挡,铁器相撞,长刀被震得嗡鸣不休,险险避开了这绝命一击。
那大理寺卿也不是蠢笨的,见状忙不迭又补一箭,这一箭来得太快,饶是晏长安也避无可避,只来得及躲开命门,毒箭破空而来,刺啦一声没入他肩头血肉里。
虞娘一颗心霎时如坠冰窟,晏长安松开她,捡起地上方才被他打落的毒箭,隔空向那大理寺卿狠掷过去,他这一掷融了内力,力道极为强悍,箭头不偏不倚,正中大理寺卿命门,将人刺了个对穿。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间,狱卒衙役乱作一团,晏长安这才得空喘息,一把砍掉肩头凸出来的箭羽,和虞娘一道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六)
烟雨楼,兰帐内,晏长安躺在床上,嘴唇乌紫,伤口还在隔着绷带往外渗血,一副看起来命不久矣的样子,虞娘守在一边,眼睛又红又肿,想来是背地里哭过许多场了。
晏长安抬手摸了摸她脖颈上的纱布:“还疼么?”
虞娘摇摇头:“你别说话,再坚持一下,我请的名医很快就到了。”
晏长安别的不说,偏生长了一张好嘴,不让他说话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本想揉揉虞娘的眼睛,奈何气力不够,收了手无奈笑道:“果然,英雄救美都是需要代价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为其他,只因那山里被困的是他晏长安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无人知晓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有多心急如焚,也无人知道他一路杀红了眼时内心有多恐惧,那种恐惧不是铮铮刀剑,不是重重机关,而是灭顶的绝望和失去。
“那贾员外的命就那么值钱吗?做什么非要杀他……”虞娘不住地给他擦拭额上冷汗,声音哽咽。
“那老爷子的烂命当然不值几个钱,他财大气粗,富可敌国,搜刮的尽是民脂民膏,财帛来路不正,鱼肉百姓多年,我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一刀了结他真是便宜他了嘶……”晏长安说着扯到了伤处,倒抽一口冷气。
“就你义薄云天,你就没想过他背后站着个朝廷命官么,人是杀了,也给自己惹一身腥。”虞娘虽然嘴上不满,语气中却尽是心疼。
“莫说他,那江湖第一重门掌教我都不放在眼里,我会怕他一个区区狗官?”说起这个晏长安又来了劲,正欲好生吹一番牛皮,见虞娘面色不好,忙又话锋一转卖起了惨,“哎哟心肝儿,你男人都命悬一线了,事已至此,快别兴师问罪了,与我说些好听的,如此黄泉路上我也好……”
话没说完,便被虞娘堵住了嘴。
“晏长安,你死不了,别说这些丧气话。”虞娘正色道,眼泪却是一滴一滴地落在晏长安手背上,滚烫的感觉顺着胳膊一路蜿蜒到他心底,晏长安忽然沉默了,扭头望向窗外纷扬的雪花。
这是长安城今年的不知道第几场雪事,年关将至,马上就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他看着这簌簌飞雪,恍惚间忆起二人初见。
“阿虞……”晏长安用少有的严肃口吻开了口,“若是这次我晏长安有幸苟活,必定三书六礼,聘你为妻,凭他岁月沉浮,此生不负。”
虞娘听罢一惊,久久无言,只剩热泪夺眶而出。
(七)
不多时,虞娘请的名医到了,那名医号脉号了半晌,最终也只是对虞娘摇摇头,叹道毒已入骨,回天乏术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必伤怀,我晏长安这辈子能遇见你,也算没白活一场。”晏长安笑着握住虞娘的手,轻声安抚道,“倘若……倘若我真丢下你不管了,你千万要寻个稳重本分的好儿郎,莫要像我这样刀口舔血地过活,如此才好与他相携一生,儿孙满堂……”
虞娘一听这交代后事的口吻,眼泪流得更凶了。
前脚遣人送走医客,后脚又有小厮来报,说门外有一队江湖人马,要见东家。
虞娘正悲戚不已,本不欲去见,不料小厮又道,那为首的姑娘说是来报恩的,请东家务必一见。
虞娘不记得曾几何时施恩于人,闻言只得擦干眼泪,理好仪容出门去。
来人确实是江湖人士,衣着干练,个个携刀佩剑,威风凛凛,为首的是个隽秀的小姑娘,虞娘怎么看怎么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忆起,震惊道:“你是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想不到东家竟然还记得我,正是清澜。”小姑娘笑道,“当年多谢晏大哥相救,也多谢虞姐姐对我诸多照拂,这才躲过一场杀戮,清澜铭记于心,如今大仇得报,特来报恩。”
虞娘低头见她袍子上还沾着血,又见旁边下属拎着一个血袋,里面装着圆滚滚的东西,像是一颗新割人头。
清澜命人呈上锦盒,拱手道:“虞姐姐贵为一楼东家,想必定是不缺什么的,清澜也不知送些什么好,此乃琼华露,是我重门至宝,滋补效用极佳,亦可延年益寿,特赠予姐姐,还望姐姐笑纳。”
虞娘敏感地捕捉到两个字,重门。
琼华露既是灵药,那重门……
“丫头,姐姐有个不情之请,”虞娘斟酌着开口,“贵门可有解毒妙药?”
见清澜面露疑惑,虞娘便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通,清澜听罢先是一惊,一没料到晏长安也在这里,二没料到他竟然还中了毒,当下赶忙跟着虞娘进屋去查看晏长安的伤势。
晏长安正闭目养神,乍听屋里屋外悉悉索索,他皱眉睁眼,一屋子的陌生面孔映入眼帘。
晏长安满腹疑问,不解地看向虞娘,正逢这时清澜开了口:“晏大哥可还记得我?”
晏长安盯着她瞧了又瞧,一本正经地回道:“不记得。”
清澜失笑,不再多言,躬身上前为他摸脉。
虞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晏长安感觉到手腕处有温润内力萦绕,不免也跟着有些紧张,他自己早早封了经脉,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能不能探出个所以然来。
清澜垂目诊断过后,起身对二人铿锵有力道:“有救。”
两个字好比一颗定心丸,不仅是虞娘,晏长安也跟着瞪大了眼睛,清澜唤下属呈上笔墨,当即修书一封,着人快马加鞭送回重门。
要事安排完毕,清澜转身对二人解释道:“晏大哥,虞姐姐,重门二长老是我叔父,最擅制毒解毒,这种脉象我曾在门中人身上摸到过,是化骨毒,此毒虽烈但也并不是无药可解,所幸晏大哥及时封了经脉,是以毒虽入骨但侵蚀尚浅,我已着人回门去取解药,脚程快的话,今晚便可送来。”
虞娘大喜过望,对清澜俯身作礼,清澜忙将人扶起:“姐姐快请起,无需言谢,这都是清澜应该做的,权当是报答当年二位的恩情。”
晏长安一听,理了理前后便明白了,他扯着嗓子虚弱道:“你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啊……”
清澜扭头看向他:“晏大哥终于想起来了?”
晏长安啧啧摇头感叹:“想当年你姑姑为了重门掌教之位,一心想要杀你,我与你爹也算有些交情,不忍看他绝后,不曾想顺手一救,竟有今日之局面,世事果真是因果轮回啊,天不亡我晏长安,哈哈咳咳咳……”
几句话还没说明白,自己倒先激动地咳嗽起来,虞娘忙上前给他顺了顺气,嗔道:“行了,江湖恩怨留到以后慢慢说,先消停点儿,好好歇着吧。”
清澜见状忍俊不禁,带领众人先出去了。
(八)
那重门送来的解药果然甚是灵验,当天晚上一瓶喝下去,晏长安的嘴唇乌色就开始变淡,没两天的功夫,人就活络了过来。
人活了,性子又开始野了,之前鬼门关游走时说过的诀别话晏长安只字不提,仿佛当初煽情的不是他,海誓山盟眨眼就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虞娘再度被他气得不行,当天晚上把门一关,说什么也不让这厮进屋了。
偏生晏长安跟个没事人似的,动不动就拎着小酒,坐在楼里跟一帮汉子吆五喝六,今天说起当年跟重门老教主是如何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明天又说起自己如何冲冠一怒手刃朝廷命官大理寺卿,说来说去竟还收获了几个忠实的狗腿子,于是画面就演变成了一群人天天在烟雨楼里歌颂他晏长安的光辉事迹,场面一度不可收拾。
且说那时晏长安杀了大理寺卿后,朝廷上面派人来查,谁知一查竟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把这大理寺卿背地里做的勾当扒了个干净,还顺藤摸瓜查办了一大批蝇营狗苟之辈,好生将朝堂整肃了一番。
至于晏长安私杀官员一案,朝廷认为大理寺卿罪有应得,且牵扯二人江湖私怨,此事便也就不再追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黑官下马,民间百姓也跟着乐呵,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烟火绵绵,无处不是欢声笑语。
除夕夜,华灯初上,阖家团圆,今夜是难得的晴雪,整个长安城无风无浪,处处洋溢着新春的气息。
烟雨楼里,虞娘独自坐在榻上,拢着手炉,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盛景,雪花洋洋洒洒,此时浩大的天地在她眼中是如此寂寥。
又一年了。
又是一年。
虞娘摸摸自己颈侧早已结痂的伤口,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苦涩。
这辈子遇上晏长安这么个浪荡子,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还是不幸,要强的性子谁也不服谁,只那一件执着的事竟也能胶着到现在。
想当初,成亲一事虞娘不提,是因为她在等晏长安来提,她想看看他有多少真心值得托付,而晏长安不提,是因为他还没收心,心在江湖草野,不想被过早的桎梏在一方天地。
虞娘越想越不是滋味,等以后岁月洗尽铅华,颈侧这道疤也会时刻提醒着她,年少轻狂时,她也曾真真正正快意过一场江湖,也曾为一人而奋不顾身。
门外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虞娘起身去开门,打开后乍见一身红衣的俊美男子,冷不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这人是晏长安后,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别别别姑奶奶!”晏长安一急,当下一只脚卡进门缝里,趁虞娘发火撵人之前,忙又躬身在那嫣红的薄唇上香了一口。
虞娘脸一红,正欲开口发作,又被晏长安着急忙慌地抢了先,他笑意吟吟道:“我晏长安行走江湖多年,身无长物,三书六礼是拿不出来了,可我此生所爱无他,唯美人、宝刀与好酒三种。”
“今日苍天为证,大雪为媒,我晏长安携刀与酒,向我最心爱的美人下聘。”
他说得极为郑重,虞娘听着听着,慢慢就红了眼。
晏长安说完,取下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刀,连带着攒了许久银子才买上的一坛梅花酿,一并小心地交与虞娘。
虞娘看着刀柄和坛口上绑着的两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花结,先是破涕为笑,尔后泣不成声。
晏长安没料到虞娘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手足无措,饶是两手拿着东西也别扭地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哄了许久,搜肠刮肚说尽了毕生的情话,才让虞娘止住了满腹委屈。
胸口的衣服浸了眼泪,喜庆的红色皱巴巴地洇成一团,虞娘伸手想要抚平,却被晏长安腾出的手掌一把抓住,他低头笑着,用一模一样的口吻说出了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那句话。
他说:“这世道太乱,不如从了我,带你回江南。”
而与三年前不一样的是,虞娘这次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在漫天大雪中,在张扬热烈的红衣下,郑重地点了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