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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过年1 ...

  •   学友相聚的日子已经越走越远,烟花也成了白日烟火。上班吃饭看医生吃药,西药中药药不离口,定时检测苦不堪言,得到娇宠珍爱的萧雨开始撒娇赌气丢药片甚至摔药碗。开始当好丈夫的范天舒时常一脸无奈与茫然。孩子为什么没来?是不会来还是不该来还是总要来?范天舒无比惶惑,萧雨无比惶恐。这一切都是内部消息,但街谈巷议的都是内部消息。
      等待的日子又慢又快,尤其是以月为周期的时候。春节在即,今年该回娘家过年了。已经两年没见家乡父老,萧雨归心似箭。只是,她又害怕回家见父母,怕他们问起生育之事,怕碰触忧虑的目光。回夫家过年,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如果可以,萧雨会选择在别人欢聚的日子去流浪。
      范天舒突然说:我们是有家不能回的人。
      萧雨黯然。
      去N城之前,范天舒先回了一趟老家。
      大姐春平二姐春英一家都来了,济济一堂,分发完礼物压岁钱之后吃饭,就算是提前过年。
      一切都是老样子。
      父亲不苟言笑,一副作威作福唯我独尊的样子;母亲笑容灿烂近于巴结;大姐言笑信心十足,她断定自己是弟弟最知心亲近的人;在范天舒面前,姐夫永远是妇唱夫随;二姐的笑不远不近,二姐夫尊崇天上雷公地上舅公的老法,舅子大于一切,尤其是上过大学在城里工作还娶了大城市女子的小舅子。
      两个小辈都是男孩,父母的掌上明珠,也对舅舅舅妈恭恭敬敬。在乡村的小娃娃眼里,城市两个字,就是舅舅舅妈带回的礼物,那么新奇丰富而遥远,让人又爱又畏,就像他们的舅舅;舅妈没法爱也没法畏,从长辈那里他们得知那是从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城市来的人,那个城市是连他们去过的平山市也要叫做大城市的地方,他们无法想象那地方到底有多大,就像他们无法想象舅妈是怎么落到他们这个乡村里来的。
      大妹春柳在G城工作了,据说不回家过年。小妹春草还是学生,老早放假回家了。萧雨与这个小妹也没多少交流,倒对她别有情怀,也许这就是所谓看一眼似曾相识吧。春草回老家按常理要经过平山市,到了平山市当然会去看看哥嫂,但她没有去。
      萧雨破例问一句:你回来时怎么没有到平山来住一晚?
      春草低着头淡淡一笑:有两个同乡一起走,下了火车就搭汽车回来了。
      萧雨也淡淡“哦”一声。她知道那时候县城的晚班车基本上都是在火车站等客源的。
      当初决定要回老家时,萧雨是想过要找个理由缺席的,可挖空心思也没有找到万无一失的理由,最终只能是硬着头皮夫妻双双把家还。既找不到理由缺席,又无法单独面对曾经在清江与春平们的那场邂逅,她只好在一次积心处虑的闲聊中,漫不经心地坐在丈夫的身侧说:“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上次去县里出差,在餐厅吃饭时有一个女人上来招呼我,叫着我的名字!而那个女人怎么会是你姐姐?衣着看起来比我还更像个城里人,又是短发。
      范天舒聚精会神看球赛,到中场休息时才“哦”了一声,“长得相像的人到处都是,可能认错人了。”一会又问,“不对呀,她知道你的名字,那就没认错人,是你认错人了。”
      “是我没认对人吧?”萧雨有些惊慌,“如果那真是你姐姐,她得怎么想我啊?真糟糕。”后面几个字几乎是自言自语。
      中场休息结束,下半场开始。范天舒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搞什么搞啊,又越位了!”他捶着自己的大腿唉声叹气。
      萧雨也在他腿上捶了一下:“你说嘛,如果是我认错人了怎么办啊?她们不得怪死我了!”
      “认错就认错啊,那有什么怎么办!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喝口水换了个坐姿,“别烦我,哎——要输了!”
      要不是别有用心,萧雨早就愤而起身甩手离去了。她的离去和范天舒不同,范天舒要是生气,基本上是从餐厅或客厅躲进卧室,就是传说中的“想静静”;萧雨的去处是商店,就是传说中的“买开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范天舒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中,申花队尽管在下半场没扳回残局,却连进了两球,范天舒这个铁杆粉丝的心也算得了安慰,情绪从绝望上升到失望。尽管这种上升的高度乏善可陈,他的失望却可忽略不计,只留下了上升。关上电视的时候,他狠狠地喝了一大茶缸的老茶水,连声叹道还好还好,连进了两球,总算没有白费了老子一晚的青春。
      萧雨不以为然的横他一眼,“看你这意思是以茶代酒呢?不管进了几个球,别人都比他们进得多,输了就是输了,瞎得瑟什么呀?!”
      “你懂个屁!看不懂瞎掺和什么?”范天舒就像老虎被摸了屁股,转眼就吹胡子瞪眼,“该干嘛干嘛去,我最讨厌自以为是。你不喜欢看体育节目我没要求你陪我,你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但不要在我看的时候胡说八道!”
      被一语戳到了痛处。讲真的,从小到今,运动就是萧雨的弱项,自然对它提不起劲儿。它也曾经是与范天舒交往中的一个梗,因为他打球而怠慢她的事不知道吵过多少回,她把当时所有的不开心都算在了运动的头上。只是今天,她也特别希望申花队赢球,申花队赢球了,范天舒心情自然好,他心情好,再和他细说那场邂逅,就是风行水上。可偏偏申花队不争气,让她的计划受阻,这就不只是陪着范天舒遗憾了,简直是怨恨。本以为自己的同仇敌忾可以引来丈夫的知音之感,没想到范天舒对于自己支持的球队的态度就像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自己打骂没问题,却不可让外人染指。
      有气没出处,她却一改动辄自己出走的作风。进了趟洗手间,换回来一个讨好的笑脸,问范天舒要不要吃宵夜。范天舒有点惊讶,他已经做好了萧雨生气夺门而出的准备。在那个大大的笑脸前,他居然有拥抱她的冲动,他咽了咽口水酝酿了一下情绪,站起身又坐下来,再站起来喝了一口水,做一副沉思状:吃是想吃,但有点晚了。
      “废话!宵夜不晚还是宵夜么?”她又可以理直气壮了。姑嫂邂逅的梗,在丈夫这里算是消除了。

      和每次回老家一样,萧雨范天舒如影随形。有好几次,春平与萧雨几乎要单独面对,春平都主动避开了。关于那个邂逅,无人在萧雨面前提及,仿佛那真的是一场误会。
      在夫家人面前,萧雨几乎没有主动发过言,不管好坏所有的话语都是范天舒代言。之所以如此,说起来话长。范天舒和家人相聚的时候,习惯性说家乡方言,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萧雨除了从他们的表情猜一猜,几乎听不懂。起初,她很不开心,认为当着她的面却总是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是对她的不尊重。范天舒做为一个上过大学的农村人也认同她的观点,也曾努力偿试用普通话和家人交流,可从未成功过。不是他无法改变家人,而是无法改变自己。不管回家之前如何告诫自己要讲普通话,到了家人面前,张口就是方言。如果讲的是普通话,一定是对萧雨说的。他的语言系统就像被格式化了,对着家人是方言,面对萧雨就成了普通话。家人对萧雨也是如此。家人对萧雨最常说的话是“回来了?”“吃饭了”;萧雨回夫家,就像一个初到异国他乡学了一些基本问候语的过客。范天舒似乎很满意如此的现状。久而久之,每到他与家人闲聊时,她就习惯性地离开,回房间呆着。有一回,她问范天舒都聊了些什么,范天舒轻描淡写地说没说什么,就是聊天。此后,聊什么她也不再关心。慢慢的,关于家和家人,在萧雨的心里,只关乎范天舒和自己以及他们将来可能有的孩子。哦!孩子……
      原本计划在老家住一个晚上。那个晚上的家庭聊天接近尾声时,范木生问:春节从N城回来后还回家不?
      范天舒脱口而出:“不回!那么远,除了春节假,我们还得把探亲年假都用上才够呢。”
      “我这个生儿子的还不如别人家生女儿的呢!人家两年回家一趟看父母,在家里总是住上个十天八天,我们呢?”范木生使劲地咳出了一口痰吐在地上踩上一脚来回一蹉,“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生儿子说起来名声好听,讨了媳妇就是别人的了。”
      范天舒也没示弱:“凭良心讲话,我们也不是只有过年才回来啊,你有事只要花个半天就可以去平山,这样来来回回加起来随便都有几个十天八天吧?”
      范木生把手里点着的半支烟丢到地上,起身就走,到了门坎那又站住了说:“是不是这样你心里很清楚,我也很清楚。这些龟毛事不说它,就说传宗接代的事,结婚都快四年了,我孙子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吃鸡屎!”
      罗秀子起身把地上还冒着火星的半支烟踩灭了。
      范天舒欲言又止。罗秀子说我去烧开水。
      姚庆源推了春平一把:“这么冷,你和外婆去煮点心吧,吃点东西比较暖和。”
      春英拉着老公也一同向厨房去了,说是去帮忙烧火。范天舒看了看BP机,已经十点钟,料想楼上窝在被子里的萧雨应该睡着了。
      看儿子没有回应,范木生又转回来坐下,“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不想生还是她不会生?”语气里充满了祈求。
      “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在农村这可是老大不小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姚庆源递给岳丈一支烟点上,“是不是她生不出来?”范木生上半身倾过来,地上的影子像一堵短墙压向范天舒。
      “都不是!你们不要管也不要乱猜,孩子什么时候来,应该是有缘份的,可能是他和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到。”范天舒的苦恼好像都挤进了额头的皱纹里。
      “本来,你娶了大学生做老婆,还是大城市的人,我们都觉得脸上光彩,全村人都说你有本事,说我们家香火好。”范木生吐出一口烟,又长叹一口气,“现在呢,这么多年没生出孩子,别人都在背后笑话我们。按理,我们家的风水不差呀,你们五个兄妹,除了你大姐,春英也读了高中,你和两个妹妹都是大学生。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家的风水算得上是顶呱呱了!”
      估摸范天舒没有说话的意思,姚庆源又点起一支烟递给岳父说你们家的风水这一带谁敢比!就连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全都生了儿子。做长辈的就好好享福,不要去操心他们年轻人的事,他们的想法和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想法肯定不一样。
      范木生犹豫了一下,抬起脚把手里夹着的烟在鞋底摁灭了,夹到耳后,再接过姚庆源手里点好的烟叼进嘴里。
      “你如果不再说这件事,我们就多住一个晚上。”范天舒说。
      范春草笑了:“爹爹,你不要说了嘛,让哥哥嫂子多住一个晚上。”
      都说父母爱幼子,不能一概而论,但在范家,老幺春草特别讨父亲的喜欢却是真的。她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家里没有人去探究为什么。为什么要探究呢,老话早就摆在那儿呀。
      躺在床上,萧雨对于多住一晚的决定,不以为然。
      范天舒沉默了一会儿说:“干嘛要为什么?想多呆一天呗,迟一天回平山也不碍什么事。”
      ——但是
      ——但是你吃不好睡不好听不懂看不懂,我都知道。但是——

      只要不是冬天,在老家打发一天的时间,易如反掌。范天舒可以让姚庆源去借部小面包车或者皮卡车拉上老婆姐妹几个找个地方转转。可现在是天寒地冻的年关,一眼望去穷山恶水,最好的消遣就是在家里烤火打牌。
      想到打牌,范天舒没来由地高兴起来,这算得上是可以让萧雨融入他原生家庭生活的最自然的娱乐活动。他们差不多打了一天的牌,打累了各自去洗澡,吃过晚饭再战。二姐夫自告奋勇负责泡茶,换岳父上阵。正愁因为坐了一天腰酸背痛的萧雨,发现家公爱打牌,赶紧让位。不打牌的萧雨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春平和春草轮流泡茶。
      春英陪同母亲在厨房洗涮,好久才回到客厅。萧雨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晚八点。她坐起身拍拍身旁的沙发说这里坐吧,你们辛苦了。婆婆笑着用她半懂不懂的普通话说了句什么,在距离她一个身位的地方坐下,春英也笑了笑紧挨着母亲坐下。萧雨的笑容晾在脸上,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才像过季的花一样谢了。春英问萧雨冷不冷,建议拿件棉袄盖在腿上。萧雨说打了一天的牌有点累,再坐坐就去睡觉。春英说乡下不比城里没什么可玩的,知道你很不习惯呢。
      春草走过来坐在萧雨对面的小竹椅上说是啊,乡下什么都不方便。
      “当初,你要嫁给我哥,家里人一定反对吧?”春草睁着一双探求的眼睛。
      “那倒没有,”萧雨的笑容漾在脸上,“他们只看我要嫁的人好不好。”
      “你的眼光可真好!”春草给嫂嫂倒了一杯茶,“我哥是我迄今为止认识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一个。”
      春平春英都看着春草笑。萧雨也笑。
      萧雨看了看手表,到九点了。再看看牌桌上的男人们,斗志方兴未艾。
      屋外一阵异响。婆婆说,下雨了!话音未落,身子弹起,冲向大门口,萧雨还没反应地来她已经从屋里消失了。春英愣了愣,也起身跟出去。冷风和着雨声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泄进来,萧雨打了个寒颤抱紧双臂从沙发上跳起来。春平两步并三步跨过去把门关紧,又袖着双手往回走,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春天的影子还摸不着却像春天一样说变就变。
      春草从牌桌边走过来把茶壶放在矮几上,接过她大姐的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当然还远,我们这个地方的春天怎么说也要三四个月以后才能看到。”春平不以为然斜她一眼。
      萧雨抿着嘴晃了晃脑袋。她慢慢走到门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出去看看,敲门声急促响起。打开门,婆婆和春英裹挟一身冷气闪进来。
      问她们出去干嘛,春英搓着手和婆婆异口同声——豆腐!婆婆继续说豆腐放在晒谷坪里冻,还好抢得及时,不然全被急雨冲烂了。
      萧雨知道,老家放在霜天里冻一晚的豆腐特别好吃。这种豆腐,是她在范天舒老家吃过的最喜欢的一道菜。婆婆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和着蒜苗焖五花肉;另一种吃法,一碗蒜末辣椒酱油在一旁备好,冻豆腐切小块放在烧开的水里煮透,干干净净地捞起来放在玉白的瓷碟里,趁热沾着早已备好的配料吃,满嘴鲜辣烫还有点糟糟的膈应,而妙处就在那点糟糟的膈应,那美味欲言而不可言。书到用时方恨少,萧雨在这个时候感触最深。只要餐桌上有这道菜,萧雨就可吃一大碗饭。每次过年回乡,只要天够冷又不下雨,婆婆必然要冻好十来块豆腐让他们带回平山慢慢吃。开始,萧雨认为没必要,因为在寒霜中冻过的豆腐和放在冰箱冷冻室冻的豆腐不是一样的意思吗?想吃的时候买块豆腐放冰箱放一晚就成了。可全家人都说:那可不一样!首先城里买的豆腐和他们乡村做的豆腐不同;其次霜冻豆腐和冰箱里的速冻豆腐更不同,所以要吃同样味道的豆腐,就得从老家带来。
      第一年回去,推推搡搡的结果是带了六块冻豆腐回平山,而最终能吃出乡村寒霜味道的只有两块,那两块是回平山的当晚就做起来吃掉的。另外四块,两块送给了刘雪,两块送给了范天舒的好哥们范增荣。
      今晚要冻的豆腐当然也是准备给儿子媳妇带走的礼物。回想婆婆瘦小的身影像子弹一样射向门口的一幕,除了惊叹于她体内潜藏的力量,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觉得应该为老妈和豆腐写一首诗,”春草拉着她母亲的手放到自己怀里揉搓着,“二姐你说是不是?”
      春英喝了口热茶:“等你写出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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