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有难》陈不喜

6、06骤起

　　星期一，是个显见的好天气。
　　早自习宋姚趴在桌上补觉，头朝窗外。
　　她后肩被小心翼翼碰了一下，“那个……”

　　睡得昏天黑地的宋姚眼珠艰难动了动，

　　张勉“咕隆”咽了一口口水：“今天，今天星期一，课间操升国旗要穿校服。宋，宋同学，上周副校长才强调了，你，你没有忘记……吧。”

　　晚班早上七点才结束，头痛欲裂，宋姚压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哑声：“升旗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张勉赶紧：“九点四十。”

　　十分钟。
　　宋姚：“不穿会怎么样？”
　　“会，会……”张勉眼神飘忽不定，“会，被抓到升旗台前面罚站。”

　　本来鹤舟一中对校服抓得很松，不穿也只是扣班级量化分。但上个月教育局有领导来，随口说了一句你们这校服怎么穿得稀稀拉拉，当即校长脸色就发绿了。
　　现在第二节课都快下了，宋姚还在睡，穿得也是自己的衣服，坐在她后面的张勉以为她忘了，内心纠结半天才鼓起勇气提醒。

　　“谢了。”
　　宋姚揉了揉睡得发麻的脸，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整套夏季校服：白衬衣、灰百褶裙，领结、长筒袜。

　　身边座位空着，李舒安没来上课，桌上是好几张乱七八糟的试卷。宋姚拿着衣服走过去，走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扭头问：“他没来上课？”
　　“班长今天请假，请假了。”
　　宋姚点点头，顺手把试卷往里推了推。

　　“嘿！”
　　张勉猛然回神。
　　坐他身后的男生笑嘻嘻地问：“你刚跟宋姚说什么了，她冲你笑？”
　　“没没没没有。”张勉脑袋差点低到桌子底下，结结巴巴，“没说什么。”
　　“啧。”男生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

　　换完衣服，宋姚躬身掬了两捧清水拍在脸上。
　　冰凉水珠滑过脸侧，她混沌不清的神智清醒了两分，移过视线看脚边袋子。
　　自从她发现衣柜里的衣服时不时被打湿长霉，被剪刀剪成布条后，直接把常用衣物带来了学校，校服放在座位下面。

　　宋姚手撑在尚且干净的盥洗台上，吐出一口浊气。
　　她其实没想好该怎么把宋思臻和周文棋分开，跟周故省说的话只是权宜之计。

　　蜿蜒水迹将镜面弄得模糊。

　　“哟，这是谁，不去升旗跑来厕所，难不成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宋姚一言不发，提着衣服往外走。

　　一只手臂拦住她去路。
　　“盛清姐！你看她！”扎高马尾的女孩看向盛清。

　　盛清淡淡：“涂雁。”
　　涂雁不情不愿收回手，冷哼一声。
　　“你先出去。”盛清示意她走远。

　　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宋姚索性靠在门框边，要笑不笑：“有事儿？”

　　盛清说：“李舒安今天没来学校。”
　　“关我什么事。”
　　盛清盯着她眼睛：“他爸妈想让他出国，他不答应。”

　　宋姚没控制住后靠的力道。
　　门框往墙面一砸，“砰”一声。

　　厕所消毒水气味刺鼻。

　　“这是高一就说好的事，我和他一起出国。”盛清说，“他拒绝。”

　　“李叔叔暴怒，把他关了禁闭。”
　　“从小到大舒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自律、优秀、完美无瑕。不要说关禁闭了，连被骂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昨天，他被打了一顿。”

　　宋姚手指神经性地一抖。

　　“宋姚，你喜欢他吗？”
　　盛清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也是。”

　　宋姚没说话，紧咬着牙。
　　“他要是出国，路会容易走很多。”

　　窗户半开着，萧瑟秋风裹着难闻的气味蔓延，宋姚没吃早饭的胃里直想作呕。她白着一张脸，忽然勾起唇：“关我什么事？”
　　“需要我再说一遍？”

　　盛清脸色一变。

　　宋姚站直，不无讥讽地说：“你要是想让他跟你一起出国，应该找他，不是找我。”

　　“你真是……”盛清伸手拢了拢长发，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涂雁，水，让她清醒点。”她一侧头。

　　“盛清姐，都说不要跟她废话了。”

　　那桶水迎面而来，宋姚站在原地，嘲讽勾唇。她躲都没躲，反而上前一步，手臂往前一挡。

　　“哐当！”
　　水花四溅！

　　桶沉沉砸在地面，小半水全砸在躲闪不及的盛清面前，打湿了她白色长筒袜和小皮鞋。
　　她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宋姚不比她好到哪儿去，上半身几乎都湿透，额前碎发一绺绺沾在脸侧，十分狼狈。
　　她低头看了两秒，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刹那，阴测测一笑。拎起没倒完的水桶，大步上前——
　　对着呆立原地的盛清就往头顶泼。

　　“我们学校的教学氛围、师资力量，学生品德，那都是整个鹤舟数一数二的，去年还出了三个清华北大……您弟弟在这里教书一定会非常愉快。”
　　“……令弟的教学水平十分高超，我们学校的老师也都非常喜欢他。”
　　“我们的教师公寓确实是有点小，就怕令弟住着不舒服，不习惯。”

　　上午，晨光正好，阳光反射在教室明亮窗玻璃上，学生都在大广场举行升旗仪式，一片静谧。

　　孙副校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要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投资捐款上去，猛然听见“咚”一声巨响。
　　不过升旗仪式的广播正好响起，他一时不确定这声音到底是从教学楼前面传过来还是就在附近。

　　前者还好，后者，后者——

　　“周先生？周先生？”

　　走廊尽头哗啦啦水声传进耳中，周故省笑意渐深，转而对一路战战兢兢的孙畅平道：“孙校长有事就先去忙吧，我一个人走走，熟悉一下学校环境。”
　　他和颜悦色地说了，孙畅平一肚子话硬是憋进了肚子里，只能道：“那就怠慢周先生了。”

　　“说什么怠慢，”周故省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扇走廊窗户打开，手指在窗框上敲击，“那块空地……”
　　远处蓝天白云，学校标志性建筑物在阳光下闪烁金光。
　　他微笑地转头，看向孙畅平，直直看得后者心里发怵才道：“是不是缺一栋宿舍楼？”

　　孙畅平大喜：“那就有劳周先生了。”

　　“咚咚！砰！”
　　重物落地声音再次传来！
　　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孙畅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眼皮一跳。
　　跟在他身边的主任也是个机灵的，立马：“我们中午在学校外面找了一家清净的茶餐厅，不知道您有没有空去……”

　　周故省抬手打断：“走完吧，倒也不差这两步距离。”
　　他话很淡，压迫感却相当强，不容置喙的语气。
　　五六个人立刻都噤了声。

　　发出声音的源头就在转角，眼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人来了。
　　宋姚当机立断，扯下绑头发的橡皮筋。把衬衣领口往下拉，“刺啦”一用力撕崩两颗扣子。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嘶。

　　一切就在电光石火间，盛清和涂雁眼睁睁见她眼眶霎时红了，还冒出两滴泪花，我见犹怜地挂在白皙面颊上。

　　“铛——”
　　一颗扣子顺着倾斜地势骨碌碌往下滚，截断一双黑色皮鞋脚边。
　　鞋尖一顿，停下。

　　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了。

　　某种奇怪的预感促使宋姚抬头，顺着那枚扣子往上。

　　很多人。
　　架势也大。
　　那个姓焦的尖嘴猴腮的主任，孙副校长，后头还跟着三个不认识的学校领导。他们在门口围成一个滑稽的半圆，正中央……

　　宋姚收拾好的表情一顿。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周故省。

　　出现在门外的年轻男人在大片光影中侧目，表情难以捉摸。
　　他看看脚底，又看向一片狼藉的厕所，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唇角抬起：“这是？”

　　大水淹了龙王庙，早上刚检查过卫生的厕所简直不能看。拖把四仰八叉横躺在地上，水龙头还在哗啦啦往外流水。
　　那几个女生也是，披头散发的，一看就是打架斗殴。

　　孙畅平定睛一看，盛部长的女儿还在里头，正抱胸打哆嗦。
　　“通通给我记过”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他眼前一黑。

　　涂雁都有点吓傻了，结结巴巴道：“我们就是，就是……”

　　焦同立刻接上话，拼命给她们使眼色：“你们是打扫卫生？怎么弄成这样，赶紧回班上。”

　　在场五个人盛清都认识，她明白现在不是对峙的时候，拉着涂雁就走。

　　宋姚没动。
　　她站在厕所白瓷砖上，衬衣从裙摆里抽出来，衣角往下滴水，长发也在往下滴水。睫毛上挂着水，大颗大颗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锁骨上。
　　乌黑眼珠轻轻一转，巴掌大的脸楚楚可怜。

　　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眼也不眨盯着周故省。

　　焦同生怕她说出什么，刚要打断。

　　“故省……哥。”
　　宋姚轻轻咬字。

　　——哥。
　　孙畅平瞪大了眼睛，下巴颤抖。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所有人心思各异，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看我做什么？”
　　这一句显然是对女孩说的。

　　难不成他们真认识？
　　焦同心中一惊，蓦然看向周故省。

　　他唇边挂了盎然笑意，弯了腰，俯身将地上那粒扣子捡起，往后一递。

　　立刻有人上前一步，张开手掌。
　　那颗透明的扣子从半空落下，精准无比落在另外的人手心。

　　一直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青年接下扣子，确认道：“Chow？”

　　这个见过没几面的男人身上有种腐朽的气息，仿佛张一张嘴就有金山银山，招招手就会引来奴颜媚骨。

　　宋姚掌心出了粘湿的汗。
　　只要周故省对她有千分之一的兴趣。
　　她不关心那种兴趣来自什么，周文棋、宋思臻，抑或是她本人。
　　她需要一点庇护。

　　周故省视线从她僵直的脊背移开，终于大发慈悲。

　　“带她去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