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妙物语》宋提台

27、璋璋 3

　　从我重遇璋璋那天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用转眼去描述，其实有失妥当，好像真把我说成了一个喜新厌旧的薄情人。

　　不过，我不生气。

　　因为，说我的人是璋璋啊。

　　璋璋这么考虑，恰恰说明璋璋是明是非懂礼义的名门小姐。

　　而且，璋璋低估了我。

　　如无意外，李小姐应该早做了枉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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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房那晚，李小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原来，到安府上来趾高气扬吩咐我的那丫鬟其实就是李小姐。

　　她顾及身份，假装自己是个丫鬟，前来试我。

　　她因着一张脸看中了我，活生生拆散两小无猜的璋璋和我。

　　我恨透了李小姐，即使每天扇她两耳光也解不了气。

　　何况，我非但不能每天扇她两耳光，还得不时见证这泼辣女人撒疯。

　　平江城破那日，安家阖府出逃，李小姐跟着我。

　　人流稠密，我挤在人群中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是随波逐流般做不得主，只能随着人流飘来荡去。

　　也在同时，我计上心来，故意带着李小姐和安家其他人失散了，再趁着李小姐不注意，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

　　同一天，我重逢杜璋璋。

　　是上天的无上恩德，我感激地想，上天做主让我在结束晦气的时候，送来了好运。

　　李小姐是晦气。

　　璋璋是好运。

　　晦气看中了我，我从始至终喜欢好运。

　　又过了两年。

　　我和璋璋依然没收到和李小姐相关的半点消息。

　　璋璋自感孤身寂寂叔，我待她体贴入微终年如一日，不免动容。

　　即使仍旧不喜欢我，璋璋却确实有过考量，动过和我配婚的心思。

　　璋璋不爱我，但嫁给我，是动荡年代里一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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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临安的第三年盛夏，初来时栽种在院子里的苗儿长成了一棵约莫碗口粗的小树。

　　开出花来，雪白雪白的，稀疏零落开在枝头。

　　橘子花浓郁的香气直入肺腑，璋璋闻着清香，心醉神迷地闭上了眼。

　　初到临安时，捡着这棵苗儿，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等了一年，等了两年，等它终于开出了花，白净芬香的橘子花。

　　竟是一颗橘子树。

　　再过几个月，这棵橘子树花虽然不会开得亭亭如盖，但是会结出黄澄澄的果实。

　　我似乎能够想见那番场景了，油亮亮的小橘子挂在枝头上，宛似可爱可怜的小灯笼。

　　到秋天的时候，往小橘子的枝干上系上大红色绸带，往院子里、屋檐下都装点上喜庆的大红绸带，构建出喜气洋洋的氛围。

　　我情难自禁地想，届时璋璋会穿着红嫁衣，站在小院里，就在这棵果实透亮的小橘树前，吃吃地笑了。

　　璋璋说过了，若是今年立秋过去还没有李小姐的消息，她就嫁给我。

　　这回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因为，李小姐不会出现在这里。哪怕她活着到这儿来了，我也只会让璋璋看见李小姐的尸体。

　　快近立秋之时，我意外得到了父亲大人托人送来的密信。

　　我展开信，不看不打紧，一看魂也吓得飞散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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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上说，父亲投降蒙古人，受上头当大官的赏识，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为父悉心探听，才知我儿在临安城中……临安，弹丸之地也……我儿宜当收拾行囊，速速出城，投奔为父主帅帐下……”

　　信上还说，大宋是强弩之末，蒙古人攻下都城临安城近在朝夕，为免我被兵士误杀，要我赶紧出城，投奔父亲大人供职的将军帐下。

　　我看得汗毛倒立，读完信便将它掷于火盆中，亲眼看着烧成灰。

　　婚期定在立秋之后的第三日，照情势来看，是无法按期完婚了。

　　可生死存亡之际，哪顾得上完婚呢。

　　我急忙忙告知璋璋，赶快收拾行囊，翌日天放亮便出城。

　　璋璋却置若罔闻，动也不动一动。

　　“璋璋，为何不收拾行囊，你要等蒙古人攻城进来不城？我父亲虽然在蒙古人那儿做了个小小的官，可朴刀却不长眼呐。”我急得上火，却见杜璋璋发愣似的立于原地。

　　璋璋平静的面容上挑起一丝漠然的疑惑，“我，我们去哪儿？去蒙古人那儿做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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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了，默然半晌，道：“我们当然是去寻父亲的庇佑。”

　　“不，我们不是去寻你父亲的庇佑。我们出了临安城，到蒙古人那儿去，是为了苟活，苟且偷生。”璋璋语调徐徐缓缓，却如刀如刃，把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好话划碎。

　　“璋璋，你不肯走是不是？”我按住璋璋的两肩，急切地问，“我问你，你走不走？”

　　“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璋璋扫了眼四围，眼中露出仿佛是怜悯是讥嘲是感伤的复杂神情，“你觉得呢？”

　　一切尽在不言中。

　　“璋璋，一旦临安城破，蒙古人涌入城中，势必烧杀抢掠。莫说你生就了几分姿色，即使你是个无盐女子，那帮禽兽也不会放过你。”

　　“璋璋，你若不走……”我按在璋璋两肩的手陡然爬上了脖颈，我的手掌宽大，虽然不至于拧断璋璋脖子像折树枝那样容易，但是稍一用力就让璋璋的脸色涨得紫红。

　　“与其让你被蒙古人次第羞辱，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披着人皮的禽兽，颁布下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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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其一生也没能娶到杜璋璋。

　　威胁要杀璋璋的那天，到最后，我没能下得了手。

　　倒不是因为我突然良心发现，心慈手软了不舍得，而是我认为即使临安城破，只要抢在大部队之前进城，赶到这间小院里，依旧可以保全璋璋。

　　李小姐是李小姐，杜璋璋是杜璋璋，不可以等同而论。

　　李小姐对我甩一次脸色，我心头上便歹毒地咒骂，咒她赶快去死。

　　可璋璋冷睨着我，挑衅地讥嘲，“你要苟且偷生，去做寡廉鲜耻的叛民，那你便去吧。”我也只恼怒了一瞬。

　　我权当璋璋没见过风浪，把她自己想得太高尚，审度不清形势，死要面子活受罪。

　　璋璋的固执，我早前便领教过了，她可是退婚之后，数年都未许人家。

　　反正，到临安城破那一日，真到生死关头了，璋璋身为一个女子，一个人，势必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

　　我再及时出现，解救璋璋于水火之中，也不失为上策。

　　唯一遗憾的是，我在璋璋面前暴露了一直藏得很好的残暴本性。

　　罢了罢了，父亲已经在蒙古人那儿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改朝换代之后，安家仍旧屹立不倒。

　　而璋璋已不再是知州的女儿。

　　她是个需要我照顾的弱女子，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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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临安城破前，临安城里的参知政事带着八岁的小皇帝偷偷跑出了临安，沿着海路一路南逃。

　　临安城数以十万计的臣民跟着天子向南流亡，里面就有那个弱女子，杜璋璋。

　　这次倒幸运，没有在逃亡路上昏过去。

　　璋璋跟着天子到了南海一个叫崖山的地方，蒙古人将皇帝和我的臣民围在了崖山之上，视我们瓮中之鳖。

　　我在衣衫褴褛的百姓里一眼看见杜璋璋。

　　她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个难民样子。

　　我扬起了唇角，女人嘛，都是爱漂亮的，她还爱漂亮，她不想死。

　　我是那么认为的，却不知像杜璋璋这般自尊自爱的女子，是在维系临死之前最后的体面。

　　“璋璋，到我这边来，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们不会为难你的。”我冲着人群喊道，我觉得我现在在璋璋面前，像普渡众生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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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我人我管不着，我管杜璋璋一个人便够了。

　　璋璋直视我，一身浩然正气，“我不过去，我不是你，我做不到问心无愧地在异族的统治下，卑躬屈膝，婢膝奴颜。”

　　她就站在人群里，而人群已像羔羊似的被驱赶到了悬崖上。

　　蒙古人围住了三面，理所不能及的那一面是悬崖下的大海。

　　“璋璋，你真要死不成？”我心中起了一丝很不好的预感，淡定不得。

　　正在此时，参知政事绑着八岁的小皇帝，退到了悬崖边上。

　　我捂着脸，一声悲戚地干号，胸腔肺腑都似乎在颤动。

　　这一声，如鸟之将死的哀鸣。

　　参知政事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跃，跳进了怒浪翻滚的大海。

　　臣民们目瞪口呆地目睹这一幕，登时骚乱起来，声如沸鼎。

　　紧接着，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放声嚎啕，口中喊着含糊不清的话，丢魂落魄地冲进了海里……一个又一个，大宋的臣民殉了我们的国。

　　璋璋不忍相看，合上了眼，复又睁开，只觉万念俱寂，“我，我以前只觉得你没出息，求着我娘去退婚。”

　　她一直没说。

　　明白了婚约是个什么意思以后，璋璋一直想方设法和安家解除婚约。

　　李小姐看上我来杜家威逼利诱退亲，正好被她当作一个契机，就势去解了婚约。

　　“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既没出息，也没骨气。”

　　璋璋神色平淡到冷漠，转过去，跑得又干脆又轻快，像去奔赴一个光明磊落的世界。

　　我们不是一路人。

　　璋璋心里觉得，没有出息勉强能够忍受。

　　没有骨气却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