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凡录》袖里白药

6、观南

　　汴京如往常一样平静，一点波澜也没有泛起。

　　中秋那日发生的事好像一场梦。

　　若不是颈上的莲子冰凉触感分明存在，她是妖这件事，廖梦凡都要以为只是自己神经紧张产生的错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安稳地过去。

　　这日，廖梦凡、梦尘、屹川三人正在春晓亭中下五子棋，其实是廖梦凡和梦尘在下，屹川在旁边观战。屹川脑子灵活，每次和他下五子棋，对手都会输，输过几回后，廖梦凡和梦尘就不乐意和他玩了。

　　比赛正到关键时刻，梦晓咋咋呼呼地一路小跑过来，嘴里喊着“你们听说了吗？”

　　廖梦凡和梦尘的思绪被打断，有些不爽。

　　屹川左右看看三人脸色，只得打圆场，假装好奇回复他说：“听说什么？”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啊！”梦晓对自己的消息灵通感到十分得意，抿唇神秘一笑，对着三人说道，“今日我们寺里要来一个人！”

　　估计又是哪位达官贵人的家眷吧，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三人不以为意。

　　“不是！这次是真的贵人！”梦晓怕他们不信，急急说道，“是九皇子！九皇子要来寺里！梦觉师兄他们这几日都赶着把仙林踪旁的天然居收拾出来了，听说九皇子是要在寺里长住呢！”

　　这倒是桩稀奇事。

　　*

　　这九皇子名唤沈观南，年十一，封号为“佑”，乃是苏锦苏贵妃所出，也是当朝丞相的亲外甥。

　　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还有一件事，南朝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说他出生之时，皇宫的天空聚拢了一片七彩祥云，围绕在苏贵妃宫殿之上，整整三日都没有散去，且太液池的莲花竟然在一夜之间都开了。

　　新生出的孩童竟然身体整洁，不带一丝血污，白生生得像刚剥出来的脆藕，五官精致，稚气的小脸上带着一丝佛相。

　　皇帝大惊，唤来国师。

　　国师仔细端详了孩童面容，闭上眼，手指上下翻转着掐算，紧接着额角流下了几滴汗，片刻后，他颤巍巍地跪下，激动地对皇帝说道：“陛下，大吉啊！九皇子是带着上天的旨意降生的，乃是佑国之相！只要九皇子在一日，我南朝便能一直繁荣昌盛下去啊！”

　　皇帝大喜，抚掌而笑，挥手道：“今日在场的人，都赏！九皇子赐名‘观南’，册封郡王，封号‘佑’，苏妃生下皇子有功，册封贵妃！”

　　龙颜大悦，天下大赦。

　　孩童日渐长大，沈观南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长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他聪明伶俐，谦虚勤恳，三岁便可作诗，五岁便能骑射，朝堂上下，无一人不称赞。

　　本来是一件美事，但天不遂人愿。

　　南朝皇帝在十一年的繁华里冲昏了头，年纪越大做得事越糊涂起来，不仅耽于女色，还四处寻仙问药，他舍不得这盛世天下，野心勃勃地想寻求长生。

　　朝堂上下议论纷纷，开始还有头铁的老臣谏言劝皇帝迷途知返，但结果被罢官的罢官，抄家的抄家，渐渐地也没有人敢说了。

　　这番和老皇帝的对比之下，年少的沈观南显得格外稳重可靠，在朝中群臣中的声望愈加高起来。

　　这时，就有心怀不正的有心人在老皇帝旁边吹邪风，劝说道九皇子不可留在宫中，会吸了老皇帝的运势，而助他自己的运势……

　　在坚持不懈的洗脑下，老皇帝越看这个优秀的儿子越觉得不顺眼，竟然也听了野道士的话信了沈观南吸他的运势。

　　但所幸，老皇帝还保留了一些理智，想起了沈观南出生时的天降异象，想起了仙逝国师说过的话。沈观南的存在是庇佑南朝的，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杀了自己的儿子，而毁了南朝的气运，成为天下的“罪人”。

　　最后，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把沈观南送进相国寺长住，让其不再接触国事，只全心全意为南朝百姓祈福。

　　这也就是梦晓口中，九皇子为何出现在相国寺的缘由了。

　　*

　　三人听了来龙去脉，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九皇子生了些同情怜悯，屹川更是感同身受，感叹了一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其实有时候，他们更爱自己……”

　　气氛冷了下来，梦晓见状，便岔开话题，对着三人说：“算算时间，九皇子也快到了，我们偷偷去看一眼吧！”

　　三人本就有些意动，被梦晓一耸恿便应下来。

　　四人结伴溜到了前院的钟楼上，在这个位置上，能把整个前院看得一清二楚。

　　等了没一会，相国寺门口就出现一列太监宫女模样的队伍，手里捧着精致华贵的花瓶、笔墨之类的用品，齐齐地往西北的天然居走去。

　　再紧接着，玄若师叔和玄景师叔亲自从门前迎了一位少年进来。

　　那少年脚步从容，表情平和，丝毫没有被赶出皇宫的不安羞恼，反而看起来十分平静沉着。他的身量挺拔修长，穿着一身素净的碧色长袍，面容似传说中那般精致俊秀，仿佛仙人下凡，让人只敢远远地看，不敢靠近。

　　沈观南带着身旁的小厮向两位师叔行了个简单的礼，略带一丝歉意地说道：“实在抱歉，叨扰了。母妃得知我要来寺里静修，怕我住不惯，便让人来添了些东西。那些宫人放完东西就会回去的，随我一起来修行的，只有我的小厮斯然。”

　　从来不会笑的玄若师叔，此刻居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说道：“殿下客气了，贵妃一片慈母心意，这是应该的。”

　　说完客套话，玄若两人就领着沈观南去往他的住处。

　　离开前院之前，沈观南抬起头往钟楼上看了一眼，正好与廖梦凡对视上。他从进门开始就感到上方有四道灼热的视线，只是没想到竟会在四人中看到中秋那日的小猫妖。

　　小猫妖眼睛瞪得滴溜圆，嘴唇微微张开，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果真是个呆的。

　　他心里好笑，微微垂下了眼，随着玄若玄景离开。

　　*

　　等到下方几人走了，屏息凝神的四人终于深呼一口气，手舞足蹈地讨论起来。

　　“哇！皇子排场真的很气派啊！”

　　“废话，不然叫什么皇子！”

　　“话说……你们刚才看到玄若师叔笑了吗……我好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对啊，原来他也会笑，平日一直冷冰冰的。”

　　“对着这么一个天仙似的人，也不能不笑吧。”

　　“九皇子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梦晓注意到廖梦凡一直没有说话，叫了她一声，梦凡却像灵魂出窍般好似没听见，他复又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嬉笑道：“怎么了梦凡，看呆了？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吧？”

　　廖梦凡终于回过神，胡乱地点了点头，不顾身旁三人异样的眼神，就晃晃悠悠地下了楼，往茗月轩回去了。

　　“她怎么了？”

　　“不知道……”

　　“看到美男子看傻了吧。”

　　*

　　那边廖梦凡不知道小伙伴的胡乱猜测，她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看着天花板，心里只剩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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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天那个仙子就是沈观南。

　　沈观南知道她是妖。

　　沈观南要在相国寺长住。

　　相国寺里没人知道她是妖。

　　他会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跟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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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梦凡是个很容易陷入焦虑的人，而且还是自己胡思乱想带来的焦虑，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幻想一些消极的结果，俗称“自己吓自己”，这个毛病她从现代就有了，已经跟随她十几年。

　　她在床上从下午躺到了晚上，期间梦尘他们来找她一块吃饭，也被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打发走了。

　　无限可能的事情发展方向在她脑中翻涌，思绪越来越乱。

　　其实廖梦凡知道，解决焦虑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直面问题本身，从根源解决——也就是找沈观南说清楚。

　　但她怂。

　　摸了摸颈上的链子，她狠狠地一闭眼，复又睁开。

　　算了，憋着得憋出病来，人家还没说，她就已经愁得自露马脚了。

　　得去警告他闭上嘴别乱说话，反正她是妖，真打起来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

　　做好了决定，就放手一搏吧。

　　*

　　天色很快黑了下去，一轮新月从天边缓缓爬上枝头。

　　廖梦凡偷偷溜出了房门，她记得白天梦晓说过，沈观南住在仙林踪后面的天然居里，但她没去过那里，只能凭着稀薄的记忆往西北方摸索，期间还走错路绕到了云水堂，差点被起夜的师叔发现。

　　幸好幸好，历经一番曲折，还是找到了。

　　仙林踪最边上有一片小竹林，连接着天然居，月色照得竹影在白墙上轻轻摇曳，旁边一扇小窗支着，从敞开的缝隙中透出些昏暗的烛光。片刻后，烛光熄灭了，室内轻轻的脚步声停了，有人从厅里走到了床边躺下，盖上了被子。

　　在这种时候，有敏锐的五感真是件好事。

　　方圆几里内除了风吹竹叶，其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廖梦凡怕里面的人还没有熟睡，又谨慎地在墙边站了很长一会儿。

　　她的计划是，趁沈观南熟睡，将写着“注意一点，不要说不该说的话，我会时刻盯着你”的纸条放在他身边，等他醒来看到一定会吓一跳，觉得自己实力非凡，不敢随意跟别人说她的事。

　　真是个完美的计划，既没有惊动他人，又警告了沈观南。

　　她又体贴地喂了会蚊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沈观南应该已经陷入深睡眠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支起的窗缝又打开一些，蹑手蹑脚地往里面爬。

　　本以为计划万无一失，谁知她半个身子刚探进去，右脚还扒在窗框上没落地，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手腕，吓得她“唔……”了一声，但瞬间又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巴。

　　怎么会被发现？！

　　莹白的月光下，两人无言对视，气氛很尴尬。

　　*

　　从廖梦凡站到墙边的时候，沈观南就发现她了。

　　小猫妖的气息太特别，有一股奶香味。

　　小猫妖显然是要做坏事，他便假装一无所知地配合她演戏，故意发出些声响，装作自己已经关了灯上床睡觉，但其实他就站在窗边，两人只有一墙之隔。

　　小猫妖脑子不太聪明，果然中计。

　　看着她石化了的僵硬表情，十分滑稽，沈观南忍不住感到好笑，这几日心中的郁郁都散了些去。

　　好像他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沉默了好一会。

　　只见那小猫妖变换了下表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怯怯地说：“我可以解释……”

　　沈观南颔首，一副听她狡辩的姿态。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原来你就是九皇子。”

　　沈观南沉默不语。

　　套近乎失败。

　　她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地说道：“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不要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事情说出去。”

　　沈观南闻言，伸手打开她的手掌心，掏出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唇边挂了一点笑，说：“所以你是来警告我的。”

　　“我……我……”梦凡想说“我可不敢”，又怕说了被他看出她没有底气。

　　“我不会说的。只要你安分守己。”

　　沈观南专注地盯着她双眼，眼底包含认真。

　　门外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厮斯然在门口停住，轻问了句：“殿下在和谁说话？”

　　原来他们两讲话的声音被人听见了。

　　眼前的小猫妖眼神带了一丝哀求，嘴唇紧闭，快速地对他摇了摇头。她不想被发现。

　　本来端正严肃的表情柔和下来，沈观南也没对着门外回复，就对着廖梦凡的脸随口回了句：“没有人，一只野猫罢了。你回去休息吧。”

　　听罢，门外小厮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室内两人安静不语，大眼瞪小眼。

　　片刻，沈观南松开了一直捏着廖梦凡的手，背过身对着空气说道：“你也回去吧，我困了。”

　　廖梦凡怔怔回了声“好”，又打算从窗口爬回去。

　　太阳穴边青筋跳了跳，沈观南实在忍无可忍，指着门口咬着牙说：“走门！”

　　只见小猫妖颤巍巍地把刚抬起的脚放下，小心地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开了门，关上，转身离去。

　　室内又恢复了本来的安静。

　　沈观南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倒了杯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往后在相国寺的日子，好像也不会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