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乙酉纪事

5、报答

　　找萧凌风讨回书的事，尹恬此前没敢告诉任何人，之后事情已了，便只在给梁肃的书信中提了一嘴。
　　此后的日子里，崔延常常出现在书坊，尹恬也知道了，崔延是新任县丞家的三公子，会在临北做县丞的官员，无一例外是从别处贬过来的。边境苦寒之地，除了必须打仗的那些年，没有官员自愿来。起初，崔延还能比较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时日渐长，待很久也选不出一本了，便随手拿过一本，然后把铜钱放到尹恬面前。
　　这日，亦是如此，崔延对手中书的不满意清楚明白写在脸上。
　　尹恬不愿勉强人，便道：“没有心仪的就算了……”
　　尹恬拿起铜钱想还给崔延，崔延嘴硬道：“这就是心仪的。”
　　高个子仆人叫程驷，那件事之后对尹恬格外亲切。崔延说不出什么好听话，程驷在旁道：“买书的人本就不多，姑娘怎么还把生意往外推呢？”
　　尹恬真是哭笑不得，书坊的客人确实不多，但也勉强够混口饭吃，起码肯定不是没了崔延就过不下去了。“我想……读书的事总要兴之所至最好，不必勉强公子。”
　　崔延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问尹恬：“你最想要什么？”
　　尹恬在这一刻想的其实是最想梁肃能赶快回来，闲下来的时间里，尹恬无法好好做自己的事。走在回家的路上，尹恬总是不切实际地想梁肃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身旁，手里拿着他去街上买的小吃，一边走一边跟尹恬讲学堂里有趣的事……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尹恬的愿望不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能帮忙实现的。
　　尹恬又莞尔道：“说到底是侯爷割爱了，你该感谢的是侯爷。”
　　“我已经谢过侯爷了。”崔延一点不心虚，面上的失落反而增了几分。
　　崔延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成熟不少，许是家中变故，从富庶之地贬到临北，既要面对家中的变故，还要面对完全不一样的环境，身边也没有太多熟识的人，甚至临北都少有官话能说得清楚的人，崔延不适应，刻意表现出老成的模样是能理解的。
　　尹恬一直不知内情，趁机问道，“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侯爷为什么会找着公子呢？侯爷看起来很和善，而且也很喜欢孩子……”
　　“和善？”崔延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侯爷似乎很难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左右萧凌风已经回都城去了，崔延无所顾忌地说着不太妥当的话。
　　“可能是因为你念过书吧，侯爷应该很喜欢念过书的姑娘……”崔延一本正经推测着萧凌风在尹恬面前显得和善的原因。
　　尹恬听红了脸，移开了视线，把手边的书也藏了起来，“我没有念过书……不过随便看看……看也看不太明白……”
　　夏日本就炎热，尹恬很快躁出了汗珠，用手帕随意在脸上擦了擦。
　　“临北连男子都不读书，自然更没什么读书的姑娘，像凌城最好的慕安书院，也是收女学生的，侯爷的夫人从前便在慕安书院念书……”崔延的羡慕之情一览无遗。
　　临北除了一个小小的学堂，根本就没有书院，崔延过去肯定有很好的先生教，现在什么都没了，自然失落。何况男子想在科举上大放异彩，必然需要好的先生引路。
　　尹恬劝慰道：“你年纪尚小，将来学有所成，也能去慕安书院的。”
　　就像梁肃那样，崔县丞也不会甘愿见崔延被临北困住，肯定要想尽办法送他去更好的地方求学。
　　崔延指了指尹恬被书塞得鼓鼓的衣袖，“这册《左传》你读了许久，若是读不明白，还是先换一本别的比较合适……”
　　尹恬听着崔延关于什么书可能更适合读的指点，骤然想到了那个梦。
　　那位先生也曾告诉尹恬，手里的书不适合尹恬读，还告诉了尹恬学到什么程度适合读哪些书。
　　尹恬在梦里很清晰地记得先生说的，醒来后便一本也想不起来了。
　　尹恬也试着偷偷看梁肃在学堂里学过的书，梁肃腾不出那么时间教尹恬，尹恬看出梁肃的为难，渐渐地，不是非要问梁肃的，尹恬也就不开口了。
　　这样零零碎碎读了一些书，说是读过了，尹恬知道自己有很多一知半解之处，并不能完全算读过了。
　　眼前的崔延像个小大人说得头头是道，尹恬微微出神，然后就是梦境逐渐变得清晰了许多，梦里的人说的话与崔延说的话渐渐重叠，尹恬想起来了那时那位先生说的话，惊喜地喊道：“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崔延轻松地笑了笑，“我帮到你了？”
　　尹恬用力点点头，绽开了盛满无限欢喜的笑容，“对！我不知道你这么厉害，你真的太厉害了！”
　　程驷得意洋洋地吹捧道：“那是自然的，我家公子在江南省可是出了名的神童！”
　　“江南省？”尹恬迅速追问道。
　　“嗯，徽州。”崔延补充道，“你有亲眷在江南？”
　　尹恬又擦了擦汗，以掩饰自己的骤然失态。
　　徽州并非梁肃的所在地，崔延帮不到尹恬，尹恬也没有理由要崔延帮什么。
　　尹恬的思念就算告诉梁肃，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迅速稳住了心神后，尹恬撒了谎，轻轻摇了头，“没有。书上说江南省景色甚好，心向往之罢了。”
　　崔延简单跟尹恬讲了讲江南省的风土人情，见天色不早了才跟程驷一起离开。
　　那本寻常的话本最终没有跟着崔延一起走。崔延再没有勉强自己非要照顾书坊的生意，而是开始把自己的书带过来给尹恬。书里夹有崔延写的批注，崔延写得很详细，像是刻意为了让尹恬能看懂又补充了不少，上面的字迹颜色深浅不一，不是同时记录下的。
　　尹恪有次撞见崔延过来送书，不知他是送过来给尹恬的，便以书坊不帮别人，尤其是孩童转售书册拒绝了。
　　晚些时候的饭桌上，尹恪还表达了对此事的惊讶。
　　“我们家自己的书都卖不掉，竟还有拜托我们卖的！”
　　尹恬不用详细打听也知道是崔延，尹父尹母对尹恬偷偷在书坊看书的事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知道崔延是过来给尹恬送书的，定要说嘴无数句，然后再不许尹恬与崔延这般来往。
　　尹父心很宽，问道：“是哪户人家？人家托我们卖，想必也不会有很多书，你帮忙卖，还挣个中间钱，没什么不好啊。”
　　“爹是不知道，进来生意越来越差，若是能这样卖，大家都把书拿过来卖，那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我早说不该接过……”尹恪说着说着就抱怨起了当初非让他来接手书坊的决定。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尹母劝不住，嫂嫂更不敢劝，尹恬大声喊道：“他不是要卖书！是我拜托他借书我看的！”
　　尹母呵斥道：“你怎么能跟别人家的男子私下往来？被梁家知道了，我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尹母担心的完全是无需担心的事，尹恬担心的责骂都不在点上，尴尬地解释道：“娘误会了……”
　　尹恪缺心眼地窃笑起来，“娘，梁家不至于眼拙得那么厉害吧，那就是个小孩！”
　　“什么小孩？”尹父紧紧盯着尹恬，“哪来的小孩能借书你看？”
　　尹恬被盯得很心虚，“是……是……县丞家的公子……”
　　“崔延？”
　　尹恬点点头。
　　从初次见到崔延到现在，尹父跟崔县丞打过无数次交道了，经常是不甚愉快的。尹恬无法预计此事会让尹父有多不开心。
　　尹父又问：“他为何要借书你看？”
　　尹恬沉默不语，不知该不该说，或者该说多少。
　　尹恪打起了圆场，“爹，还能为什么？那孩子经常来书坊，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呗！左右妹妹也喜欢看书……”
　　“恬恬，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才对。崔延是个孩子，你不是，无论以什么身份，你都不该跟他有私下的往来。”尹父严肃警告道，“要么就别再去书坊了，要么就跟他说清楚。”
　　尹恬有满腹的委屈，听了尹父的话，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能接受的选择。“女儿会跟他说清楚的。”
　　见尹恬屈服了，尹父不再咄咄逼人，语气缓和了不少，“爹也是为了你好，等你嫁人了，你想做什么，阿肃若没有意见，爹不会凑上去说什么。但这不是没有嫁吗？咱们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家教不好女儿。”
　　尹母也安慰道：“是啊，阿肃是个好孩子，人又聪明机灵，你在书坊也罢，但一定得注意分寸，莫要和任何人有私下来往了……”
　　尹恬擦干净了眼泪，当晚就认真整理好了要交还给崔延的书。在这个闭塞的临北，没人喜欢女孩读书，尹恬还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是幸运的，从前有梁肃纵容自己，现在有崔延偷偷借书给自己。
　　尹恬连在梦里也变得快乐了更多，会对那位先生说：“以后我也会读很多很多书，像先生那样，读完书坊里的每一本书。”
　　梦里的先生从不曾被尹恬的欢乐或者悲伤牵动，先生总是被深深的愁绪紧紧锁住，一如尹恬现在，也被愁绪紧紧锁住，难以挣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