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乙酉纪事

25、终章

　　在凡间时，重明未能顺利点拨少微，心里一直记挂，只是暂时跟红喜神回了天庭。一晃十几日后，凡间已过去十几年，重明需要再次下凡带劫满的开阳星君回归天庭。
　　为确保一切顺利，南十星君与重明同行。
　　昔年南十与少微同诞于一朵莲花中，重明自忖他二人情谊与旁的仙者不同，南十定也盼着少微回来，因此将曾经偷偷在凡间点拨少微但未能功成的事道来，指望南十道行高些，能指点一二。
　　南十听后眉头紧锁，嗔道：“你胆子不小！私自探听剃了仙骨的罪仙该受何种责罚，你全然不知吗？”
　　重明抖了一下身子，立刻噤声，心里不忍叹息世态炎凉。自少微走后，除了重明忙上忙下地想着寻个法子让少微回来，别的仙友提都没提过少微，就好像少微从未存在过。
　　可气的是，少微剃仙骨前，把自己的仙元给了天生仙元不稳的南十。照理说，其他仙友不闻不问也罢，南十受了少微天大的恩惠，竟也装傻。
　　此番路程似乎甚远，重明觉得驾云比自己飞到凌城去竟慢了许多，正探头往云下看去，听得南十道：“要让少微回来，劝少微是没有用的。”
　　重明不解，但听南十这话，似是有办法，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该如何做？还望星君指点。”
　　“你可还记得萧云？”南十提起了一个重明其实绝对不会忘记的名字。
　　重明下意识看向身边随侍的面无表情的鹤凌，有些明白了南十的用意，“您的意思是，让地府留下尹恬，如此一来，星君在轮回中再也遇不到他倾心之人，终有一日，会再重新修道。”
　　“我曾试过一次，但没有留住她，她选择了做凡人，所以你无需对这个法子抱有太多幻想。”南十挥了一下衣袖，云急速下降，终于停在了泰山脚下。
　　这里是通往地府的入口。
　　重明觉得这个法子简直不能更好，鹤凌不动声色站到了一边，冷冷道：“地府浊气太重，小仙法力尚浅，恐怕失仪于地府诸神面前，星君且放心同重明去，小仙在此等候。”
　　仙鹤不愿踏足地府看似是个合情合理的说辞，但鹤凌这般说便不值得相信，重明打量了一眼鹤凌的神情，倒确实见不到什么异样，好像连萧云这个人都忘得干干净净似的。
　　南十点点头，开始施法打开地府入口。
　　与仙鹤截然相反，重明有真火护体，到了地府完全不受浊气影响。这也是玉帝格外偏疼少微的证明，寻常仙君随侍左右的都是仙鹤，重明却是玉帝特意为少微挑选的神兽。
　　没有少微，重明在天庭成了无所事事的小鸟，原来的宫殿不需要重明打理，也没有新的宫殿需要重明。
　　倘若少微真的永远回不来，重明打算自请离开天庭，回到自己的诞生地，和亲族待在一起，永生不再出来。
　　地府诸神皆认识南十，得知南十突然到访，魏判官即刻要去禀报泰山府君，南十客气了几句，便说有要事与萧功曹相商，魏判官便安排了鬼差护送。重明初次到地府，虽不受浊气影响，身边来来去去的鬼魂还是瞧着怪骇人的，重明不禁敬佩起曾在地府百年的南十，感慨着难怪经此一劫，南十的仙阶便一直在少微之上，又忍不住想，让尹恬留在此处，就算是做神，有何乐趣可言？
　　“小神萧云见过星君。”萧云亲自到殿外来迎接了。
　　“打扰了。”南十示意重明走上前，“这位是神鸟重明。”
　　“小神不敢忘记故人，一别多年，虽未曾再见，小神也知道，小神的亲眷多倚仗神鸟帮助，在此谢过了。”萧云向重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南十道：“重明，本君去见府君，你便在此处与故人叙旧吧。”
　　南十的身影随即消失不见，重明跟着萧云走进殿内，殿内布置得简单大方。除了必须遵守的法令，地府并不过多约束神祇，是以地府诸神各有各的脾气，大多保留了不少凡间的习性。萧云享尽了凡间富贵，在地府却做了个朴素至极的神，稀罕得很。
　　“神鸟应当不是专程来找小神叙旧的吧……”萧云做人的时候就是个聪明人，做了神自然不可能笨到哪里去。
　　重明坐了下来，捋顺了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开口道：“该如何让一个凡人愿意留在地府呢？”
　　萧云一愣，答道：“一般来说，凡人不会拒绝永生。您说的不愿意留在地府之人，想必是当年那个与少微星君有情缘的姑娘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重明就问了一句，萧云都猜到七七八八了。重明坦诚道：“是。天庭的诸位仙君早已劝过少微星君无数次了，软硬兼施，也没拦住他。若是断了那位姑娘的轮回之路，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的确有理。”萧云抚了抚长须，“您此番来，是想让小神劝那位姑娘？”
　　重明反问道：“我想知道，你最终放下了凌儿吗？”
　　把辛苦打下的城池用心上人的名字命名，给子孙后代定下就算无后依然不得纳妾的规矩，把鹤凌赠的玉箫作为家中至宝传给一代又一代子孙……
　　做凡人时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自己的情谊的萧云，留在了地府，选择了做放弃凡情的神。
　　“留在这儿，才能永远记住她，不是吗？”萧云面上并无大的变化，语气也很平淡。
　　重明惊讶之余，想到少微也曾如此想——继续做神，世间便总有一人记得她。
　　“让您见笑了。小神初时不过是想知道，她何以能那般坦然地在神职和小神中选择了神职，小神想知道她的选择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五百年过去了，小神早就心如止水了，只想尽好本职，为府君效力。”萧云淡然一笑，把之前的话全当成了玩笑。
　　这样说话没有太大起伏的萧云，与当年那个喜形于色的鲜活少年截然相反。如今的萧云，就算站在鹤凌面前，想必鹤凌也不会有当日情动的感觉了。
　　神，是要舍弃凡情的。
　　萧云成了神，纵使永远记得往事，心境早就不复从前。
　　他现在是萧功曹，地府诸神之一。他，其实不是凡间人人称赞的那位有情有义的镇国公了。
　　重明很不想承认，她不愿意尹恬如此，也理解了当初明思的选择。
　　少微早就说过，明思是个聪明至极的姑娘。
　　而只有在凡间，她才是个拥有万般色彩，璀璨绚烂的姑娘。
　　重明沉默了许久，萧云又道：“似乎要到时辰了，您该去凡间带开阳星君回天庭了。”
　　重明浑浑噩噩地走出殿内，又跟随鬼差一起去见南十，两人与黑白无常一同离开地府，与鹤凌汇合后往凌城去。
　　这回驾云的速度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就来到了凌城萧府。
　　开阳星君年岁尚浅，来凡间历劫更有其师天枢帝君有意相护。因此开阳星君虽身在凡间，却时刻得到指点，并不贪恋凡尘种种，仙灵苏醒后也不似少微那般激动，较为平静地跟在了南十身后。
　　哪怕开阳星君做凡人时已到垂暮，真身也仍是少年模样，比重明矮了一截。
　　见到重明来迎自己，开阳一口清脆的少年音问道：“重明怎么在此？难道少微星君也下凡了吗？这也不对啊……”
　　南十遂将少微剃了仙骨，以及少微就是开阳在凡间的生父等一一道来。重明耷拉着头，一心想的是回天庭就自请离去。
　　“我竟不知自己一直受少微星君眷顾……”开阳也耷拉着头，“不过，我想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他们二人的情意了。我虽也在凡间历经一世，经受的苦楚哪里比得上少微星君丝毫？倘若我是他，也未必能坚定地选择回天庭……”
　　“我明白。”南十确定无疑，“他走了，我总感觉自己真的是孤单一个人了，千年万年，不会有任何变化了。天庭不会再有他那样的神仙。”
　　“星君，求您让小仙最后再见一次少微星君吧，过了这一世，小仙绝不可能寻到他了……”重明恳求道。
　　这一世是因为天庭众仙皆知尹恬的存在，过了这一世，重明无法去地府探听尹恬的转世，更无法打探少微的转世。
　　于重明而言，少微会彻底消失在世间。
　　“我们现在正是往临北去。”南十答道。
　　“临北？”重明和开阳不约而同感到惊讶。
　　南十点点头，“对，他们二人现在生活在临北。崔延虽然身负才华，但性子桀骜不驯，刚入朝时得贵人提携，一切还算顺利，但很快就因得罪人而一贬再贬，恰好又贬回了临北。”
　　仅凭南十的只言片语，重明是想象不出崔延的日子是怎样的。
　　开阳在凡间数年，感慨道：“临北苦寒且穷苦，官员贬到临北，恐怕……”
　　“恐怕什么？”重明的心悬得老高。
　　“他们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开阳叹道。
　　临北城的上空漫天大雪，重明举目四望，靠着施法才勉强看见临北县衙。
　　与重明担心的其实不太一样，县衙里三个孩子在打雪仗，最小的那个男孩打得最起劲，一点也不甘示弱。
　　开阳观察了一下周遭，道：“这县衙年久失修，恐怕雪在屋顶堆积厚了会有危险。”
　　“咱们不能施法相助。”南十警告了一句，继续往里走。
　　“这几个应该是他们的孩子，眉眼处有些相像……”重明也不太确定，毕竟可能有侄子之类的混在其中。
　　开阳站在原处看几个孩子玩闹，没有再往前挪步，不知在想什么。
　　等走到书房外，重明终于听到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天庭的十几日对他们来说太长了，曾经的少年已经步入了中年。
　　“笔要拿稳，下笔要准……”崔延大约是在教孩子写字。
　　“爹爹，临北真的太冷了，我拿不住笔，再多烧些炭吧……”
　　是小女孩的声音。
　　“璟儿出去跟哥哥姐姐玩一会儿，身子暖和了再进来写，这样就不冷了。”尹恬在劝女儿。
　　“嗯！”小女孩应下了。
　　重明就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自己跟前跑过，欢欢喜喜地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打雪仗了。
　　“家里的炭火实在不够，不然哪里需要这样，也是我没用……”崔延愧疚又自责，听得重明心里狠狠一酸。
　　这便是少微选的路，冬日里连取暖都变得很奢侈。
　　尹恬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之前相公忙得很，也没空教孩子们念书，虽说也有请先生，但孩子们还是最喜欢相公教。小孩子在外面玩儿一会儿就暖和了，相公别太担心。”
　　崔延长叹一声，“恬儿这样说是哄我，我知道恬儿在偷偷卖绣品……”
　　崔延好歹也是一个县官，家里的开销竟还得靠尹恬做刺绣补贴，重明不忍听下去，南十则早就走到了一边。
　　重明做不了什么，思虑片刻，化作了真身的模样，跃上了屋顶，等身上的真火一点点把屋顶的雪都融化掉。
　　屋檐边落下一滴接一滴的雪水，听着像是下起雨来了。
　　开阳闻声看过去，重明鸟蜷缩成一团，像睡着了，又像受伤了。
　　开阳走到南十身边，道：“四个孩子都是他们的，日子或许苦了些，不过倒也还算幸福，看几个孩子都活泼开朗就知道了。”
　　“如此，少微倒也不算选错了。”南十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从前，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有我一个吧。”开阳深吸了一口气。
　　南十轻笑道：“怎么会？他们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了你。若没有你，上一世，无法享到天伦之乐，这一世，若没有你，他们不会相识。”
　　开阳苏醒不久，凡尘记忆是模模糊糊的，被南十一提点，开阳才想起确实是自己无意中牵了线。
　　“这怎么可能？世间焉有此等巧合？”开阳不把这归于巧合。
　　“少微把她留给了你，又照顾了你一世，你理应回报，如此而已。”南十轻笑了一声，“他把仙元给了我，我也理应回报。受罚便受罚吧！”
　　南十对屋顶的重明喊道：“重明，下来吧！”
　　重明闻声而起，展开翅膀向空中飞去，盘旋于县衙上空几圈后，随后落在了南十和开阳面前。
　　开阳想起了一件凡间旧事。
　　那时，开阳是五岁的萧凌风。萧凌风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给萧凌风讲萧氏先祖遇到重明鸟的故事，萧凌风懵懂无知，问道：“世上真的有重明鸟吗？”
　　母亲笑道：“风儿不是应该见过吗？”
　　萧凌风挠了挠头，想不起来丝毫：“没有啊！”
　　“那就是风儿不记得了，娘怀着风儿的时候，梦到过重明鸟，就是在第一次梦到重明鸟之后，娘有了身孕。风儿应当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见过了。”母亲很确定萧凌风见过重明鸟。
　　萧凌风一点也不记得，但从幼时起，萧凌风就相信重明鸟会再来找自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萧凌风从五岁走到了五十岁，终于见到了重明鸟。
　　“我想起来了。”开阳有些激动，往前走了几步，顺了顺重明鸟的羽毛，“我出生之时，孕育仙灵的莲花为妖所盗，我睁开眼后，见到的就是重明你。”
　　重明抖了抖身子，没有说话。
　　“谢谢你救了我。我来凡间历劫是你送我来，如今也是你送我回去。如果少微星君在，我不会为难你，既然现在他走了他想走的路，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北斗星宫？”开阳不太确定重明是否会答应，过去的几百年，重明都有自己的主人。
　　重明端坐在地上，把头侧到了一边，热泪还未碰到地面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