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通灵师》荒林酒神

2、众生皆苦，一念缘起

　　祭祀礼毕良久。
　　台下的诸人逐渐散去，被选中入世的二十余人或许无法接受即将与亲友死别，许是想珍惜最后三日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带着妻儿，带着恋人，或带着父母离开了祭坛。
　　“这就是我们灵族的宿命吗？”阿泽一动不动地站在阿黎身边，他父母早亡，娄翁抚养他，教他术法、习字作文、骑射剑术。
　　在他心里，阿翁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阿泽看了一眼身旁的阿黎，他似乎理解了这个少女。
　　阿黎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祭坛上的大祭司，天空的异象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乌云。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阿麽以后怎么办，一旦入世，她甚至连思念都无处安放。
　　祭坛上的大祭司看着台下的阿黎，收住了眼底的悲意，拄着拐杖，缓缓走下台阶。
　　阿黎见状立马跑到她身边，扶着她的手，比起平时莽莽撞撞的闯祸性子，此时的阿黎格外温柔，大祭司搭在阿黎手心里的手逐渐握紧。
　　“走吧，回家吧。”大祭司牵着阿黎，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的阿泽，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夜子时到祭司殿，先回家吧。”
　　阿泽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也踏上了回云中阁的路。

　　祭司殿内——
　　阿黎搀扶着阿麽，坐到藤椅上，将拐杖倚靠在椅边，又到内室拿一床薄毯盖在阿麽膝盖上。
　　她再也忍不住了，两行泪霎时顺颊而下，滴在阿麽的手背上。其实从回到“家”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刻她彻底绷不住了。
　　只见她慢慢蹲下，将头倚在阿麽膝盖上，眼泪打湿一片。按照人间的算法，她的年龄也不过14岁左右，她没有灵力，只会一些简单依靠画符来施行的术法。
　　她并不是担心这个任务有多凶险，自己会不会命丧黄泉，她只怕会永生与这个抚养她的老人无法再见。
　　阿麽轻轻抚上她的背，拍了拍，说“你是个好孩子，阿麽知道，你心里难受。”
　　阿黎听着阿麽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眼睛早已哭得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她重瞳中的内生幽蓝瞳孔却仍似碧潭深渊，宁静又清澈。
　　“阿麽给你讲个故事吧”，阿麽伸手抚上阿黎的脸颊，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整理着贴在她脸上的碎发。
　　“——这是上一次祭典的事了。
　　我这三百年来都在等一个人，等的时间久了，我甚至只能记住他走之前的背影，记忆也在逐渐模糊，有时候我只不过是重复着等这件事。
　　那一年的祭天大典，我还不是现在的祭司，只是云中阁一个普通的族卷誊录人，再过不久我就要和他成亲了。
　　我和他自幼相识，他常来云中阁查阅法籍，我也会在旁剪烛，他在枫林习剑，我便以琴相和。祭天前一日，我们将婚书刻入枫林，许誓此生永不负。
　　可他偏偏就是那神谕下的命定之人，那时的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为什么灵族人的命运世代如此。
　　整个万灵峡又与牢狱有什么差异？我们不过是神的奴仆，凭他陨落，凭他世道变迁，我们永远只是召之即来的三界牺牲品。
　　那一晚他来到云中阁拿取青元星盘，在月粼台上我问他‘真的非去不可吗？我们已经在枫林刻入婚书了，我可以代替你！我去向师傅求一记换灵符。’
　　‘玄曦，你听我说，我不会让你去冒险。’他坚定地拉着我的手。
　　你知道的，在族历中从来都没有叛逃的成功先例，如果你为了我私自换灵记，必定会遭受神罚，以你的命来换我偷生，我不愿，也不能这么做。
　　我们看过苍生录，众生有轮回，可我们没有，灵族死后只会元神回到封渊，成为这万灵峡谷法阵的一部分。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自诸神陨落，数千年再无神族，天地秩序早已坍塌，可邪道仍存，为私欲祸乱苍生，这三界需要守护者，却又不需要肆权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灵族安时避世，乱时必出的原因，也是我们接受神谕的意义。
　　玄曦，我们夫妻本是一体，我们灵族的使命，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必须完成。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即使只是元神，我们也会在封渊再见。’
　　他将一半的灵力封入我的灵识内，即使我们只能在封渊相见，我也能再次找到他。”
　　阿麽捏了捏阿黎的鼻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种只属于少女谈论心爱之人的欣喜。
　　阿黎握住阿麽的手问道“所以那个人的元神回到封渊了吗？”
　　阿麽平淡地看着阿黎，说到“每日子时，我都会到封渊查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今都还没有他的身影。”
　　老妪看了看手上的血色藤镯，补充道“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但我又希望他安全无恙地过完一生。”
　　阿黎眨巴着迷人的眼眸，说“我也向阿麽保证，我一定平安完成灵族的使命。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天冷记得添衣，不要贪凉……”
　　“好，我的阿黎长大了……”

　　云中阁内——
　　阿泽正在偏殿厨房准备晚饭，娄翁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即将入世的消息。回到殿中阿翁还不曾说过一句话。
　　阿泽捧着竹盘，摆着阿翁素日里最喜欢的菜，温了一壶酒，悄然走到后院梅树下。
　　此时的娄翁一袭白衫，素带环腰，一支梅枝素簪束发于后，不认识他的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感叹，这阿翁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
　　他一脸正经地正坐在梅树下的石桌边，一只手搭在桌沿上，他闭着眼，似乎在冥想。
　　阿泽轻轻放下竹盘，摆好碗筷，斟了一杯酒放在阿翁手边，坐在阿翁对面的石凳上，他抬头看着晚霞慢慢渲染至鬼哭山巅，红枫摇曳就像先主神当年浸染鲜血的战衣。
　　阿翁睁开眼睛，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率先开口说到“四洲八域凶险，臭小子，我还没死，你别给我死外面喽。”
　　阿泽赶忙又倒上一点酒，笑道，心想，这才是我熟悉的阿翁嘛。
　　“阿翁你还想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做下酒菜”阿泽笑着说。
　　阿泽知道，这个老人总是这样，从小就知道阿翁就是个全寨闻名的醉阿翁。畅饮后，可以在云中阁任何藏书室倒头就睡。
　　但凡是来云中阁查书，来读族历，来炼法器的都别指望娄翁会提供什么帮助，顶多不会让你烧了他的书，毁了法器便是。
　　可阿翁越是这样潇洒肆意，越是害怕孤独。
　　当年他突然说要养个小娃娃养老，果然不久之后，人们发现他的云中阁热闹了起来，娃娃的哭声日日响。有人说这是阿翁老来得子，从哪个部落抱回的私生子。
　　可阿翁依然乐此不疲地哄着娃娃，全然不管别人说什么，渐渐地，寨中的人也就不再追问这孩子的来历。
　　阿泽心里其实明白，阿翁最怕孤独，孤独久了，突然感受亲情的温暖，再失去就会难以忍受这份孤寂的苦楚，他每天夜里都会上月台喝酒，当人们都觉得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小子，我给你炼了些药，加上我房里的那柄霁月剑，你带着出去吧，其他东西阿翁有的都给你带上。”娄翁给阿泽夹了一筷菜。
　　“父亲，谢谢……”阿泽慌乱地看着阿翁的眼睛，犹豫地说出了这些年想说但不敢说的两个字。
　　“诶…”娄翁眼中尽是回旋的泪水，他原本就打算收个徒弟，可二十多年地养育，他早就将阿泽看做亲生孩子。
　　此刻两人之间，仿佛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这为数不多的共饮中。
　　子夜时分，阿泽替阿翁掖了掖被角，悄悄来到了祭司殿门外，此时一个苍老的背影正背对着他……

　　归漓河边——
　　氐部大多栖息在河道中游的竹林边，吊脚竹屋依河而建，户户相依绵延几百米，这里是阿尚所在的氐部。
　　氐部不同于山中围绕着祭司殿形成的诸部，这里属于水寨边缘，除了祭典或者族中大事，他们鲜少离开河畔。
　　阿尚坐在船沿，整理着早上收回的渔网，仔细地补上那些已经破漏之处，如果没有灵族这个身份，他们就像在普通不过的凡人，打鱼、狩猎、织布……
　　即使他们可以使用幻灵术更换形貌、衣衫，可他们依旧坚持手动劳作。氐部世代栖息在归漓河畔，每一次迷雾散开，天门开启，他们总会看着那些远去的人，想象着河口外的世界。
　　此时，一个女孩正背着满箩鲜竹笋，向阿尚走来，如果按人间的年龄，约莫孩童。
　　归漓河岸的石头似玉晶莹，又似暗夜里的明星，幽蓝、深邃、闪烁，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女孩仿佛踏在云端，携星辰而来。
　　阿尚在想，如果神域还有神女，是否就如妹妹此刻一般，美丽而出尘。
　　“哥，母亲让我叫你一起回家吃饭啦！”女孩对着船上的阿尚使劲招手。
　　“诶，马上来”
　　阿尚跑到妹妹跟前，拿下她肩上的背篓，一手握着肩带，另一只手牵住了妹妹小小的手掌，兄妹二人并肩走向林中。
　　“阿尚，我给你备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草药，你明日拿了星盘和法器早些回家。”饭桌上阿尚的母亲，低着头，只是扒着饭。
　　阿尚知道，母亲没有跟妹妹解释，也不希望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嗯，母亲你多吃这个，你要照顾好自己”阿尚往母亲碗里添了许多菜。
　　“哥，真羡慕你能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女孩咬着筷子，小牙齿一上一下地磕着筷头。
　　“以后哥不在了，你是小大人了，不要给母亲惹麻烦，保护母亲。还有！少跟隔壁小胖虎打架”阿尚说着，一边拿下女孩嘴里咬的筷子，放进她手里，又替她擦去嘴角的粟粒。

　　如果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没有人愿意抛下至亲至爱，生离死别，
　　如果天道注定众生皆苦，总有人愿意舍生忘死，渡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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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