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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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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间,清廷统治已大定,天下繁荣,作为“天子南库”一口通商的广州府,更是万舸竞帆,银钱满堆,十三行富贾豪商云集,个个富甲一方,城中高家便是之一。
这日近午,广州最大的茶楼之一福泰楼照例生意兴隆,只见几个生意人打扮的,满脸谄媚上楼,直奔二楼雅座一名黄衫少年而去。其中一个亮出手提的鸟笼,当先开口:“少爷,喏,这只名种相思雀十分罕见,只有一只呐,高老爷他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您要是买下来送给他的话呢,他一定高兴,哈,”他伸出三个手指晃一晃,嘿然一笑,“三十两?”
少年漫不经心道:“好啊,到帐房去拿钱吧。”
“少爷,谢谢,嘿。”那人满脸堆笑,心满意足退开。紧随其后又有赈灾募捐的,推销洋货的,少年都一一答应。见另有茶客丢了银钱被店小二揪住,他便也好心揽到自己账上。
那小二和茶客诸人一起大喜,都道“谢谢高少爷!”
这黄衫少年便是广州巨富高家的少主人,双名进忠。他家九代单传,两年前父母病故,只余祖父在堂,家中生意便都由他打理。他家善名在外,为人又上进慷慨,在城中人缘很好,连广州驻防大将军哈萨多都不计较满汉之别,将独女佟敏与他许了婚约。
却也是因为这婚约,给他带来了麻烦——
却说高进忠一一施恩打发了众人,不禁摇头一笑,对着桌上鸟笼悠哉品起茶来。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风声呼呼,一个酒坛突然从楼下飞来,咣当一声巨响砸在高进忠桌上,连酒坛连带那青花茶壶茶杯激得粉碎,残酒热茶,淋淋漓漓都溅在他那看似不显眼却质地极好的夏布长衫上。幸好这酒坛不曾直接命中人身,不然难免落个头破血流。
高进忠拳头握紧又松开,硬生生把一腔怒火压了下去。茶是喝不成了,他起身稳步下楼,见楼下高坐个锦衣青年,心下暗叫“晦气”,便要离开,一撩湿哒哒的衣摆,终究忍不住斥了一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生气?…真是个小人!”
他说完要走,锦衣青年却不肯就此放过,斜着一双鹰眼打量,见高进忠身长玉立,眉清目秀,将自己比了下去,一把无名火直烧到天顶,便一挥手“上!”左右两个随从打手立即拉开架式,攻向高进忠。
高进忠猝不及防,又惊又怒,他虽练过些功夫,奈何学艺不精,只怒斥一句“硕托,你!…”便被接连不断的拳脚压得骂人话都烂进肚子里。
锦衣青年硕托哈哈大笑,伸手把玩发辫上攒着的八宝穗子,骂道:“高进忠你个汉狗!今天我就打死你,看你还怎么跟我抢阿敏!”
原来这个硕托乃是两广总督穆里布的干儿子,仗着干爹的权势作威作福惯了,向来是广州一霸,城中百姓畏之如虎、厌之如蛆。他贪图哈萨多将军女儿佟敏的美色,多次求亲,哈将军置之不理,转头却和汉人高家许了婚约,这硕托便对高进忠恨之入骨,处处找他麻烦,意图除之而后快。
高进忠深知民难与官斗,何况硕托背后又是满人高官?他平日小心提防避让,却还是冤家路窄,今日在这福泰楼被堵个正着。他身手平常,左支右绌,一炷香工夫已经额上见汗,被两个打手瞧见破绽,兜胸砰砰两拳,人便向楼外横飞出去。
他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几乎痛晕,暗道“完了!”眼看就要硬吃这一摔。
忽然眼前白影一晃,身上一暖一松,竟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定睛看时,就见到一张熟悉之至的脸,对自己一挤眼睛,绽开大大一个笑脸。
“进忠,一回来就见你打架,几年不见,武功怎么一点进步也没?”
他忽然就觉得又安心又欣喜,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张口却只低低叫出一声:
“熙官!”
被叫做熙官的是个与高进忠年纪相仿、身形稍矮的白衫少年,腰身紧束,长袖挽起,打扮十分精干,一身的英气勃勃。他将高进忠轻轻托起扶住,并肩而立,两人一如骄阳,一似静月,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一对出色人物、英雄少年”——
除了奔出茶楼的硕托主仆三人。
硕托咬着牙,眼睛要喷出火来,一字一字恨道:“少管闲事,洪、熙、官!”
洪熙官踏上一步,将高进忠挡在身后,挺着满腔豪气:“什么闲事?高进忠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个打手急于表功,冲上前去,被洪熙官轻轻一闪,跌个趔趄。洪熙官乘势绕在背后,一人一记老拳,两人“哎哟”连声,狼狈扑街,忙不迭爬回主子身旁。
高进忠惊喜交加道:“熙官,你这八年外出学艺果然没有白费,这一招叫什么名字,好厉害啊!”
洪熙官拍拍手,“哈哈”一声:“这叫闭门打狗,专打鞑子恶狗!”两人笑成一团。
硕托气得跳脚,然而忌惮洪熙官武功,只得放下狠话,骂句“走着瞧”,悻悻然走了。
硕托一走,高进忠心头一松,才又想起伤处剧痛,不禁“哎哟”一声,伸手捂住胸口。
“进忠,你怎么样?”洪熙官忙拉开他手,替他揉着,“早叫你好好练武,就是不听!”
听他话里关切多过责怪,又感觉胸前传来他手上热劲,高进忠心头一暖,欢喜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么习武天分嘛!还好有你这个好兄弟在,”二人当下勾肩走去,“这么久没见,一会给你接风洗尘去!你可得跟我好好说说,这几年学武可都有什么趣事哪?”
洪熙官笑着拍他:“学武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如说说你和阿敏的婚事呢,怎么订亲这么久了还不完婚啊?”
“这…”高进忠听他提起自己婚事,顿觉几分莫名气闷,忍不住叹口长气,“…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们高家,在我爹过世后,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即使如此,阿敏又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子,何不先成家,再重振高家?”
高进忠摇头:“不行,我怎能亏待了阿敏,我要她将来嫁进高家时风风光光,才不会被那些旗人看轻!何况…”他将“何况”两字放得极轻,只因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这个“何况”究竟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