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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仙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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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下第一场雨的那个清晨,凉风刺骨,阴翳不见日光。
建安城外的缘古寺外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洒扫院落的小和尚闻声赶来,抱起地上的婴孩,一块玉佛坠子从襁褓里掉出,背面刻字“景诚”。
后来缘古寺方丈为他赐名净尘。
十六年后,缘古寺香火渐微,生计困难,后山开出一片菜园来维持庙中温饱。
曲若离闯入这空无一人的后园时,瞧见满园的瓜果,随手摘了根黄瓜往嘴里咬,清香馥郁,一下就治愈了这炎炎夏日里的燥闷。
她爬上一旁的槐树乘凉,夏蝉鸣鸣,清风拂面,浮生偷得半日闲,这让她有些惫懒,半截黄瓜握在手里竟打起盹来。
似乎过了很久,她感觉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猛地睁开眼,手里的半截黄瓜掉了下去,只看见树下站着一个长相清俊的男子,拾起她的半截黄瓜,一只手立在胸前很是局促地向她发问:“施主是何人?为何要摘我的瓜?”
一身清灰衣袍如松如月,乌黑的发被汗湿,嗓音温润却防备十足。
曲若离笑了笑,横坐枝头,树枝正好弯到来人头顶,“你又是何人,怎么会在此地?”
小师父恭敬有礼,抬头看着曲若离,温声道:“我乃缘古寺的修行弟子净尘,这块菜园正是我的修行地。”
曲若离被他这一板一眼的答复逗笑了,连着树枝一同颤动起来,“我……我是下凡的仙女。”
她晃动着双脚,红衣裙摆飘飘,确实像天仙堕尘。
“这既是你的修行地,那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这园中一切皆有道法自然。遇见我,说不定也是你的修行。”
也不知是那日日头晃眼,还是红裙太艳,修行了十六年的小师父心中的佛突然没了言语。
曲若离见他不说话,纵身从树上跳下,净尘以为她不慎跌落,忙伸手去接,结果撞了个正着,曲若离一翻身扶着他的腰稳稳站好了。
“小师父真是心善。”曲若离轻笑着说。
光影斑驳,毒辣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落在两人身上,净尘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忽而想起夜里修行时,窗外静谧的星光。
方丈说,一笑一尘缘。
彼时他不解,如今有点似懂非懂了。
正巧园外有人寻来,一见到曲若离便小跑过来,“小姐,该下山了。”
曲若离点头说知道了,迈出两步又停下,回头双手合十对净尘说:“净尘小师父,今日多谢款待。”
说着抽回他手里的半截黄瓜,让下人递过银钱,笑呵呵地离开了。
路过的师弟叫了他一声,他才迟疑地问:“今日寺中有贵客?”
小师弟应道:“正是,工部尚书曲信大人一家来寺里礼佛,方丈正在前院送客。”
“好些年不曾有官宦世家来缘古寺了。”
小师弟为他解惑,“听闻是尚书大人的千金梦到我佛,今日特来拜佛。”
净尘若有所思点头,将手中银两给了小师弟,“贵人香火。”
一阵风起,有浅淡的清香萦绕鼻尖,空气里飘动的是菜园里瓜果的香甜气味。
缘古寺在岁月的侵蚀中已经略见残败,可后山的那方菜园子却是一片生机,净尘每日都在园里劳作,一亩不到的地方能给人无限的清静。
每日清晨他都要摘些菜下山去卖,到晌午再上山,挣来的钱全都扔进功德箱。
这一日如往常一样将挣来的钱投进功德箱里,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时,耳边忽闻一阵铃铛响,撇头看去,他身旁站着一位红衣女子,身着贵气,腰间的铃铛被风带动,裙纱拂过蒲团,一下又一下。
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闭眼祷告,而后笑眼弯弯,对他说:“净尘小师父修佛也有所求吗?”
佛家讲究清静,浮世三千,芥子须弥,不过修一个“空”字。
净尘有瞬间地怔愣,抬眸看向宝殿之上的佛祖,轻声答:“无所求。”
“那你为何要往功德箱里放香火?”
净尘低头说道:“神佛供奉皆是信仰,我心中有佛。”
有小沙弥过来请她,她便先行一步。
净尘始终低垂目光,再抬头时,眼前只飘过一抹鲜艳的红。
呼吸在暗不可闻间乱了分寸,以往只有在方丈面前背不出经文时才有的局促感,此刻像一口泉井一样正咕噜噜地喷涌。
他忽然想起二师兄的话,红尘如修罗,出家人当六根清净,潜心修佛。
二师兄是半路出家之人,说的话难免多些喟叹。
“净尘。”二师兄来寻他,浑厚的嗓音与有力的巴掌差点把他魂给拍出窍。
“二师兄……”
“方丈要你去把东厢的斋房收拾出来,有客人来。”
净尘点头,“许久不曾有香客来寺里斋戒了,是哪家贵客?”
二师兄拍了拍脑袋,笑道:“曲大人的家眷,正逢十五,要在寺里斋戒听禅一月……”
原来她今日是来寺里斋戒的。
东厢是寺里给斋戒的香客住宿的地方,缘古寺还未没落时曾是前朝官宦世家最信奉的寺庙,只是那番热闹光景净尘未曾见过,都是听师兄们讲。
他洒扫好最后一间厢房,又点了熏香才离开。
傍晚去后山的菜园施肥,西落的红日将他影子拉得很长,种的玉米长出青绿的胡须,再等一两个月就能吃了。
旁边地里的花生长势也很好,一丛一丛的绿色,看得让人舒心,一步一步走过去,爬架的黄瓜却显得有些孤单。
净尘绕了一圈,昨日遮住的两根黄瓜已经不见了。
他想,或许是哪个师兄弟摘了去吧。
后来在槐树下打坐,头顶被什么东西砸了下,睁开眼,看到一旁啃过的半截黄瓜,再抬头看去,一袭红衣明艳,似天边日落绯霞。
曲若离怔愣在树上,有一瞬间仿佛听到山间飞瀑坠落的声音,与他眼对眼时,有被抓包的心虚:“嘿嘿,净尘小师父,我们真是有缘。”
净尘收回眼神,拾起旁边的半截黄瓜,找到作案的人了。
他将半截黄瓜递给她,曲若离纵身一跃到他面前,腰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净尘小师父,我是不是打扰你清修了?”
大概是靠得太近,净尘连连后退,讲话都结巴了,“不……不是,是我没注意到你在树上。”
曲若离笑,接过他手里的半截黄瓜咬住,“净尘小师父真是心善,你这菜园我很喜欢,下次我还能再来吗?”
缘古寺没有禁地,客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净尘点头,曲若离端正了身子朝他行了个女礼,“多谢。”
净尘双手合十,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下回来不要踩我的菜了。”
曲若离愣住,他背过身,指着前面的山轻声说:“那有片桃林,很甜。”
曲若离笑了,“这可怎么好,我就喜欢这里的黄瓜,又甜又脆。外面都买不到。”
“……那请你晚几日再过来吧。”
“好呢。”
曲若离也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不再妨碍他,咬着黄瓜乖乖离开了。
净尘站到黄瓜架边,有几根小黄瓜挂在藤上,显得很可怜。
又想起曲若离那句“遇见我也是你的修行”就忍不住皱眉,这园里的瓜果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日二师兄在禅院讲经,曲若离过来听禅,净尘见到她的那一刻木鱼多敲一节音,此后很难再集中精神。
可能是她第一次听禅,竟跪着睡了过去。
终于结束时,曲若离很羞愤,净尘过来开门,她浅浅一笑,他心里怦怦,有很奇妙的感觉袭来。
他后来问二师兄:“师兄,红尘是什么?”
二师兄顿了顿,看着他深思了一会,似在斟酌,“不是好东西。”
晚上方丈抽查经文,净尘背的磕磕巴巴,方丈坐他对面闭眼瞧着木鱼,“咚咚咚”一声声夹带着他的停顿,终于背完,木鱼声停了。
净尘跪在蒲团上伏下身没有离开,方丈问:“还有何事?”
“方丈为何不给我剃度?”
方丈慈眉善目,在烛火跳动的屋子里闭了闭眼,“尘缘未尽。”
他不懂,“是何尘缘?”
方丈没有回答。
那晚青灯古佛,巍巍佛像前他跪坐其间,显得很渺小。
他问佛要答案,佛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