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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永嘉三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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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在永嘉三年初春。
我记得那日,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了点晴。晌午时分,大片大片日光洒下来,照得整个魏宫都带着暖洋洋的意味。
宋尔鸾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她那日穿了一身妃色织金海棠花鸾尾长裙,外面罩件粉白撒花滚边的披风,遮住了她略微显怀的小腹。
一圈毛绒绒的领子衬得她一张小脸莹白无暇,穿梭于梅林之中,整个人娇俏若三春之桃。
我陪着她折下一枝又一枝的散着幽香的梅花。
她说要凑齐一捧,然后送到圣乾宫去,让正处理朝政的沈徽之也感受下晚梅的冷香。
陈雪筠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只着一身缟素的衣裳,单薄地站在梅林深处,清秀带点英气的一张脸此刻面无表情,她就那样冷眼看着宋尔鸾。
宋尔鸾也发现了这个陌生女子,她愣了一下,看了下震惊在原地的我,还是走到陈雪筠身前,有些关切地问道:“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陈雪筠身边的两个宫女闻言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抖似塞糠,却还是颤抖地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这是……皇上新封的贵妃……”
那捧用丝绸固定的红梅冷不防从宋尔鸾手中滑落,有点惨烈地落在地上。
上面那个她精心系出来的同心结被错乱的枝条扯散开,零星的花瓣碎落在地上,染上了积雪和尘埃。
陈雪筠啊,我是识得的。
她的兄长和我的未婚夫一样,都是驻守边关的武将。只不过我未婚夫守的是大魏与南陵的边界,而她兄长,守得是北赤。
她和她兄长出身贫苦寒门,二人从小相依为命。她也跟着兄长驻守边关,也算是个半吊子女将,几年前其兄回京述职,那时我曾见过她一面。
将失魂落魄的宋尔鸾送回长乐宫后,我才从嘴碎但是消息灵通的小宫女那打探到了消息。
上个月,大魏和北赤边疆处不知为何起了摩擦,混战之时,陈雪筠的兄长中了流矢,失血过多,殒身边疆。
而她,作为功臣之妹,在文武百官面前提出入后宫的请求。
沈徽之应了,封她为贵妃。这个时候有一个北赤皇后就已经令百官心有怨气,这个要求,他似乎不得不应。
而这些事情,后宫竟然没传出风声,可能是沈徽之故意封锁了消息,所以宋尔鸾不知,我也不知。
直到陈雪筠去梅林,遇见宋尔鸾。
也不知陈雪筠是否故意为之。
其实从前后宫的位份是差距很大的,宋尔鸾是皇后,四妃之位全都空悬。如今陈雪筠的位份仅在皇后之下,整个后宫都掀起了巨浪。
不光如此,沈徽之不再去长乐宫中,而是有空就到陈雪筠的毓秀宫去。众嫔妃见此,已经沉寂的心思纷纷活络起来。
可惜,皇帝依旧是独宠一人,只不过那人从宋皇后变成了陈贵妃。
这时,宫中渐渐流传起一种说法,沈徽之与陈雪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前他娶北赤王女不过是无奈之举。
毓秀宫旁边就是凤仪宫,其实大魏从前的皇后都是住在凤仪宫的。从前无人在意,如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被大家细细琢磨了好几番。
又传出一桩皇帝旧事,沈徽之少年时还曾赴边关巡视,那时就与小女将军陈雪筠相识了。
这件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更是为两人的情意做了佐证。
可这样的话啊,句句都扎在了宋尔鸾心里。
她这个人啊,爱得轰轰烈烈,不掺杂任何旁的东西。
沈徽之对她的爱就是支撑她在异国深宫顽强生长的动力,即使快成母亲了,可她还保持着少女满腔的赤忱。
那一个多月,她每日都会去圣乾宫找沈徽之,可福禄总是满脸为难地把她拦在门外。
沈徽之的命令,除了宋尔鸾,谁敢违抗呢。
所以,纵使她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见到沈徽之一面。
反而因此被太后抓住了错处,将她唤去寿康宫狠狠训斥了一顿。
可她仍不知悔悟,几近执着地要见到沈徽之。
我眼见着她一点点消瘦下来,衬得她的小腹愈发大了,我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不光对她,对她腹中的胎儿也多有害处。
她对前句话毫无反应,但听到对孩子不好时,闷声答应了我每日去完圣乾宫后都会去御花园转一转,说话间,她一直蔫蔫地垂着头。
可那天,她在御花园的鲤池旁遇见了沈徽之,却也见到了他身旁缦立的陈雪筠。
我遮挡不住她的视线,在看到沈徽之的一瞬间,她就红了眼眶,费力地拖起裙角,向沈徽之小跑过去。
天气愈发暖和了,宋尔鸾已经显怀了。太监宫女们也不敢贸然阻拦,也拦不住执迷不悟的她。
在距离沈徽之几步远时,她兀自停住脚步,攥着裙角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执拗地仰起头,眼尾殷红。
一句话从她嗓间费力地溢出来,带着数不清的哽咽,她说:“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天真地把其他原因都排除了,没有国恨家仇,没有身份之别,也不考虑可能是他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人。
她偏偏这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沈徽之侧头看了宋尔鸾一眼,眸中剧烈翻滚着某种情绪,却最终闭了闭眼,将目光转移到波光粼粼,隐有锦鲤游于其中的池子上。”
许久,才听他说:“皇后,孤当初说过的。”
几乎在闻言的一瞬间,宋尔鸾脸色煞白,整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旁的我都能感受到她茫然的无措。
红烛帐暖时,她可能怀着羞怯与期待,脆生生地问他,“徽之哥哥最爱的人,是谁啊?”
却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遮住了她的眼,“别再问这样的话,孤不会爱人的。”
“孤不会爱人的。”
像是隔着时空遥遥呼应,她在一片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宋尔鸾终究还是动了胎气,陈太医给她把脉后皱了皱眉,说若她再这样折腾的话,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
她脸色还是那么白,沈徽之站在屏风后,遥遥看着她,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听过太医的话,他语气平淡道:“若是你再这般,这个孩子生下来,孤也会把他送到宫外去养。”
我从未见过宋尔鸾那副模样,她闻言愣怔地看着沈徽之的方向,紧紧抿着唇没发出声音,却有一大滴一大滴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
我连忙拿起手帕,慌乱地擦着她脸上的泪,却擦也擦不净。
我干脆抱住了她,她埋首在我肩膀处,压抑的呜咽声响起,渐渐洇开一片温热。
等她再抬头,沈徽之已经走了。
从那以后,宋尔鸾果然不再到处去找沈徽之了,孩子似乎变成了比他更重要的存在。
她表面强撑着正常,可内里的精气神却一点点没有了,每日和我散步时对什么也打不起兴趣。
只有一天有点不一样,那日她脸上带着久违的放松,对着一封牛皮信笑得很甜,眼里闪着些许星光。
见我来了,她把我拉过去,靠在我的肩膀上,笑靥如花道:“是从北赤寄过来的信呢,我的小侄子已经满两岁啦,想当初我走的时候他还没从王嫂肚子里出来呢,可王兄说,他如今都会叫阿姑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发小了,最后干脆停了下来,连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远离故国,两年多宋尔鸾才能收到一封家书。
好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幼时就见到过徽之哥哥。”
“那好像是我最惨的时候,他递给我一颗糖,让我乖乖收下,等会吃掉。”
我笑了笑,想来那时候我笑得有些敷衍,也没接着往下问。
毕竟,一国尊贵的嫡王女,又能惨到哪里去呢?
怀孕五个月时,她行动就不大方便了,更是鲜少出宫。
可陈雪筠来了,美名其曰说是给皇后请安。
她还是一身素色,弱柳扶风般,脖子上隐隐约约显露出的痕迹,是那么刺眼。
宋尔鸾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抬起了头,她漆黑的眸子略一停驻在陈雪筠身上,很快就垂眸不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
虽然她表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可微微发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我一把拉走了陈雪筠,在她张口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之前。
却在长乐宫门口遇见了久未前来的沈徽之,在见到帝王仪仗的一瞬间,陈雪筠猛地一揽袖子,甩开了我的手,有些慌乱地将自己的衣领拽了拽。
这一幕被沈徽之尽收眼底,他对着我俩斥道,“在皇后宫前胡闹什么?”
陈雪筠看沈徽之的目光却充满嘲讽,她像看笑话般扯了扯嘴角,也没行礼,转身就走了。
我沉默地行了个礼。走了很远之后,我回头,见那个果断的帝王在长乐宫前久久伫立,迈开的步子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走进去。
我没再去向宋尔鸾解释什么,现在的情况我也看不清了,也不敢贸然告诉她什么。
万一沈徽之与陈雪筠为真……给她缥缈的希望,最后再破灭,可能比现在更痛吧。
但我这天晚上去找了陈雪筠,让她以后离宋尔鸾远一点,别总是故意接近她。
陈雪筠恨北赤夺走了她的兄长,她就要夺走宋尔鸾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沈徽之,独一无二的偏爱。
我能理解陈雪筠的恨意,可宋尔鸾又有什么错呢。
倘若出身是错,情爱也是错,那宋尔鸾也算错得一塌糊涂了。
陈雪筠冷睨着我,问我,若是沈徽之娶的不是北赤王女,而是南陵王女,我又会如何。
见我陷入了沉默,她嘴角再次扯起几分讥讽的笑意。
我思索良久,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绝不会与其交好,但也不会迁怒于她,作践她的真心。”
她冷哼一声,说,“你和皇上一样,都被迷了眼。”
我那时只当她是要出一口气,根本不知,陈雪筠要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女人啊,心肠会更狠一些。
不管后宫如何气氛冷凝,前朝都一样繁忙,沈徽之正带领着大魏一步步蚕食周围的国家。
永嘉三年,五月。
大魏勇猛的士兵攻破了南陵的国都,南陵,亡国了。
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后宫时,南陵已变成了大魏的一个州郡。
其实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父亲特意给我写了一封家书,说当初将我未婚夫斩于马下的那个南陵将士,已经魏军被杀掉了。
那日,我和往常一样去长乐宫陪宋尔鸾时,却发现她目光涣散,抱着一张精致小巧的女子弓愣神,小脸上布满半干斑驳的泪痕。
见我来了,宋尔鸾一直憋着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从她的红肿的眼眶滑落,一滴又一滴的泪砸下来,沿着木制的弓蜿蜒而下。
她哽咽着说,南陵的王后是她的阿姐,城破那日从城楼上跳了下去,带着腹中的双生子一同殉了国。
而这把弓,是她阿姐一刀一刀亲手雕完送给她的。
在喜气洋洋的大魏中,宋尔鸾是如此格格不入。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刀子扎不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感到痛。
我说不出什么情真意切的话来安慰她,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很难受。只得把她揽进我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任由她失声痛哭。
我其实想着,如果宋尔鸾能认清现实,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这时,我们都不知道,宋尔鸾的饮食中被下了一味药。这种药不会要人性命,却能扰乱人的思绪,令人忧愁多思。
对如今的宋尔鸾来说,那是比鸠酒还毒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