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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嘉二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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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永嘉元年的除夕夜,一转眼,宋尔鸾已经到大魏大半年了。
金銮高殿,宫宴过半,酒正酣时,宋尔鸾看起来却很是困倦。
沈徽之也发觉宋尔鸾状态不佳,他让她先回宫休息,可她拒绝了,强忍着困意固执地坐在他身侧。
她偶尔清醒时还会趁没人注意朝我偷偷地笑一下,然后在桌子底下比着小动作,告诉我杏酪鹅和九层糕最好吃,让我多吃一点。
终于在小宫女与她耳语几声后,宋尔鸾的眼眸霎时便变得清澈透亮,困意也都被她赶跑了。
憋着笑的福禄在她不停眼色的暗示下,约定般给沈徽之斟了一杯南烛酒。
然后宋尔鸾起身,向沈徽之举起酒杯,她莞尔一笑,眉眼透着几分柔软缱绻,对着他温声道:“愿妾与君,岁岁长相见。”
大殿内陷入了沉静。
嫔妃们大多垂着头,没什么反应,这段时日下来,大家都看开了。
上座的太后半阖双目,捻着手中的紫檀佛珠,面色不明。
而沈徽之愣怔片刻,他一眼不眨地凝视着她,眸中目光似水柔情,带着掩饰起来的情意,许久,他才颤着声音说了句,“好。”
可他眼里却翻涌过几丝复杂。
沈徽之终究是要一统天下的,他的皇后意味着什么,要生下继承大统的嫡子。
可宋尔鸾是异族皇后啊,二人能走到最后么?
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宋尔鸾不知道,她傻傻的,天真地想着与沈徽之天长地久。
我想啊,永嘉二年应当是宋尔鸾在魏宫中最开心的时日了,太后彻底不管她和沈徽之的事了。
只要沈徽之有空,二人总是腻在一处。
我也曾无意撞见过,那个人前不喜于色,不怒于形的帝王与他的妻子玩笑打闹。
那时,他不再披着那副淡漠的皮囊,眼中也带上了真切的笑意。
宋尔鸾将长乐宫种满了各种花儿,这些花儿被她打理得不错,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花开得娇艳正好时,她会毫不心疼地摘下来,一大捧一大捧地送到各宫去。
即使后宫里好多人都对宋尔鸾不满,可这样好看、生机勃勃带着有别于深宫的活气的花儿,谁又能一直拒绝呢?
就连王太后宫中也是花开不败,满皇宫似乎都因此添了几分生动,沈徽之还曾对宋尔鸾笑道,她这个皇后倒是抢了花房的活计。
沈徽之在前朝忙时,宋尔鸾会带我去沈徽之在宫中给她新建的马场,仔细地教我骑术。
闺房私语时,我也曾向她倾诉关于我未婚夫的事,不过下意识,我没说出那是南陵。
宋尔鸾会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让我别难受。
我回头,却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着比我伤心多了。
我也哭着,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就突兀笑了出来,好似前尘往事已成云烟,随风吹过即散,可这个世间又有了一个能陪着我的人。
宋尔鸾也有不如意的事情,她特别喜欢小孩子,却迟迟没有自己的子嗣。
我知道,她不是想用孩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她是太喜欢沈徽之了。
太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个孩子会怎样呢,那可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羁绊啊。
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呢,眉眼会像她还是沈徽之?
宋尔鸾的喜好其实像她的性子一样热烈的很,她喜酸甜辛辣,又很爱吃凉食。
她来大魏后饮食却变得很清淡,因为她在医书看到这样不易有孕,后来,她再没吃过一块冰。
可有一次她来月事时,肚子痛得很,整个人在床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额间沁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我其实略通医术,在闺中很喜欢钻研医书。父亲虽然不允许我学医,但当我去找老府医请教时,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多言。
所以在给她盖严被子时,我状若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短暂地给她把了一个脉。
我虽医术不精,却也能得出一个大致结论——她服过太多的避子药,身体受了寒,很难有孕。
我明白沈徽之的想法,不让宋尔鸾这个异国皇后生出嫡子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可不知当他二人单独相处时,面对宋尔鸾单纯真诚的爱,他会如何想呢?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若是宋尔鸾对沈徽之的爱没那么深,若她不是那样单纯直白,以沈徽之的性子,会不会在她初到大魏时就与她把话讲得明明白白?
而不是现在这般,进退两难,却也说不清孰是孰非。
但万事总有变数。
永嘉二年腊月末,有几日宋尔鸾总是蔫蔫的,胃口也不大好。不同于以往的活泼,她整日昏昏沉沉,听我说话时,她小脑袋就一顿一顿地往下垂。
我有些预感,在她歪倒在我身上时,一把扶住她的手腕。
霎时,我心下一惊,她的脉象很轻,但如盘走珠,如按琴弦,是喜脉之相。
她的异常,长乐宫上下都看在眼里,有经验的嬷嬷也琢磨出了几分缘故。
所以,沈徽之很快就带着位太医来了。
那日午后,沈徽之坐在床边,揽着宋尔鸾。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明明没胃口什么也没吃却还是吐了好几遭,陈太医正隔着层薄纱给她把脉。
久在深宫,精明老练的陈太医把完脉后面色毫无异常,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抬手,向着皇帝皇后行了一礼。
我偷偷瞥向沈徽之,他垂下眸子,专注地摩挲着宋尔鸾葱白的手,面色不明。
场面一时间寂静得令人有些窒息。
许久,沈徽之才张口道:“既然皇后不适,就熬碗药过来吧。”
陈太医低头应是,行礼告退。
很快,一个盛着汤药的陶瓷药盅就被沈徽之身边的大宫女端了上来,那药有些热,被掀开盖子,搁置在一旁晾凉,散出腾腾热气。
那碗药就放在我旁边的飞云起角的壁桌上。
我脑海中闪过宋尔鸾对我说过的话。
她说,若是她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小小的她或是他认我当养母。
若是个女孩,就要在她身边娇滴滴地当成心肝儿,要是个男孩就再要生一个孩子,她还想要个女儿。
她说这番话时,没了平常的欢脱,倒有了几分稳重。
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唤回了我的思绪,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伸出手碰掉了那碗药。
我心头如释重负,却还是慌乱地跪在地上,连忙说:“臣妾想给皇后娘娘端过去,却失手……望陛下恕罪。”
沈徽之的目光很冷,带上了帝王的威压,如有实质,令我不敢抬头直视他。
“即是无意,便起来罢。”
他的语气淡淡,我也只得起身惶恐谢恩。
在起身的一瞬间,我的视线匆匆掠过宋尔鸾,她垂眸不言,鸦青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蓦然,她抬眼看我,眼里依稀闪过一抹痛色。
我心头一颤,她好像……都知道。
沈徽之伸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一滴清泪,唤那个大宫女再去煎一碗药来。
而我被请了出去,无法得知其后的事。
长乐宫寂静了几天。我进不去,长秋宫也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新年前,皇后有孕的消息被放了出来,阖宫都惊了一惊,都叹道果然情爱误人啊。
想当初沈徽之一上位,那些曾同他争皇位的兄弟们就死的死,残的残,对外都称作意外,有关国祚的事,他向来毫不手软。
可杀伐决断的沈徽之终究还是坠了情网。
宋尔鸾肚子里的孩子满三个月前,我总在长乐宫陪着她,两个人却都有默契的没再提那日的事。
倘若那日第二碗是安胎药,那第一碗端来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宋尔鸾也不知道。
但这个孩子成了她的宝贝,她变得非常注意饮食举止,也不再骑马。
只是偶尔她会去给那只小白马梳一梳鬃毛,安慰它,以后再和它一起玩。
但也有破例之时,宋尔鸾的例外向来是沈徽之。
每当宫门外的小太监尖声喊出陛下到了,宋尔鸾的反应都是一等一的快。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宫门口,给沈徽之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
沈徽之会将她横抱起来,温声问她不凉吗?
而她不说话,只笑意盈盈地抬头望他。
那时候宋尔鸾的眸子应当是清澈透明的,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沈徽之的身影,似是这世间最坚韧的丝线,牵扯出了帝王隐忍又克制的爱意。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永嘉二年该多好啊。
他们会是天下最恩爱的夫妻,会迎来自己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