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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但使相思莫相负(下) ...

  •   康熙十六年七月初三
      景仁宫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凄凉。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们只怕是又在大屋子里面拜菩萨,不知道东珠、云霓、英英、燕燕都在做些什么?麝薰百无聊赖地放下抚窗的手,停止了无意义的眺望。转个身,关了窗,也屏蔽掉了窗外的清新,那不知是来自天宇还是草野的气息,大抵便是人们常说的“天地之气”吧。
      怪道都说细雨凄清,还未入秋,已叫人领教了寒意。好在晓事的灵芸适时给我披上了一件夹衣,加上温馨的提示,“主子,莫在窗前久站,当心天凉。”不由得让人赞叹,好个懂事的丫头。
      眼前气韵优雅的灵芸,让我记起一早家中传来的消息,与我无益,与她却是天大的喜讯。
      “灵芸”急忙开口叫住正欲退下的她,“你且站站,我有话同你讲。”
      灵芸诧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满是茫然。
      我笑笑,拉着她的手走回窗前,猛地推开窗子,任雨水雾气霏霏了满脸,“你说这雨像是什么?”
      “是什么?”灵芸幽幽地重复着我的问题,缓缓看向窗外,虽是神色迷离,却是精光内敛,视线仿似可以超越宫墙,直射到天际里去,哀怨道“是苍天的眼泪吧。”
      “嗯”我摇摇头,云鬓间的串珠点翠蝴蝶簪抖动着须珠,不满意地打趣道,“太悲凉,为何不是龙王爷的喷嚏?”
      “唉?呵呵”灵芸听了我的回答先是一怔,继而失口笑出声来,纯真甜美。让人不禁看得痴了。
      “好难得看你笑,咱们再说呀!雨还能是什么?”我鼓励她继续。
      灵芸红了脸,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姗姗来迟的朝露。”
      “好!”我为她的妙想击掌,稍一停顿道,“也可是观音手中的净瓶水。”
      “是玉兔捣尽和着嫦娥泪水的药汁。”灵芸低下头,轻声细语。
      “哈哈,可离题了。”看着灵芸不解,我笑道,“玉兔、嫦娥犯了时辰,你说的只能算夜雨,可不是这昼雨了。我到觉得,该是十个太阳相会与汤谷,欢喜嬉戏时互溅的水花呢。”
      “这话也离奇,十日早让后羿射去九个,何来再会汤谷?”
      看着灵芸认真的争辩,我笑着缄默不语。稍停一下,她忽然醒悟过来,急急跪下谢罪道,“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不敢和主子争是非。”
      “什么‘争是非’?!”我一把拉起她,“这样才是你,才是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的钱灵芸。再不要担惊受怕了,”说着递给她一封书信,“你弟弟的事情,了了!”
      灵芸不相信地接过信去,急急拆去封皮,因太过激动,手还有些颤抖。不等看完内容,已是喜极而泣,扑通一下跪倒在麝薰面前,颤声道,“主子,过往种种总是奴婢的不是,不该伙着他人陷害您。现而今,弟弟既然已经解了官非,奴婢也没有什么牵挂了,这一身一命全是主子的,该罚该剐全凭您的心意。”
      “你,你这是做什么?”我对她的反应本来有所准备,只是没有料到她‘发作’的这般激烈,有些措手不及。稳了稳声调,和缓道,“佟家要保的人,想来也没几个人敢动。”淡淡冷笑着补充,“书生写几个字,本不值什么,偏要构结成狱,真是笑话!天日昭昭,岂可容豺狼当道?!”
      我的话显然吓倒了灵芸,“主子,嘘!”她草草打断我,做势叫我住声,又慌慌地看了看门口窗外。我被她紧张的样子逗笑,摇头道,“灵芸,灵芸。只要你不去说,我的话怎会成了罪证?”
      见四下无人,灵芸终是放下心,听了我的话,又蹙起眉头,“人总有影子,这宫里人的影子有些不同,里面藏着另外一个自己。身子为了一个主子活着,说不准影子却为另一个主子活着,哪有什么真心赤诚?”她的话,已是让我心惊,接着听下去,更是心凉。“反正也是行尸走肉,如何活着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我捉住灵芸瘦削的肩头,“别人是不是行尸走肉我不管,可你不行。你不能也不该作行尸走肉,”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不是神仙,哪里能对你弟弟的案子了解的这样清楚?况且一入宫门深似海,纵是想帮你,也无从下手呀!”
      “那,这结案的文书,弟弟的家信又是怎么?”
      “丫头,丫头,你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我戏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个实心眼子的傻爷,为了个姓钱的无名小子,不顾自己的名声前程,一趟趟地往我家跑了好几回。这位爷,你可是知道的?”
      灵芸闻言,惊愕地张大的嘴巴,急忙又用手捂住,一个“曹”字,已是呼之欲出。
      我看着她笑起来,“虽说心眼呆些,可办事却很是精明。既救了你弟弟,又不伤众人的脸面和气,最难得的。”我停了停,攥住灵芸的手,语重心长地“他竟能做得滴水不漏,上上下下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件事儿一样。这样的苦心,这样的手段,难道单单是为了什么‘道德正义’么?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白得了个‘架海紫金梁’,怎么还这么不知保重自己?岂不让他白操了心!”
      听着听着,灵芸羞红了脸,低下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大好的前程。可我,别耽误了人家。”
      我有些赌气地鼓起腮,“你怎么了?你可是我佟麝薰身边的红人!没什么抬不起头来的。”拍拍她的肩,笑道“现在你完完全全的‘自由’了,不用再受什么人的要挟。既然和他有缘相聚,就要用心相守。坦坦荡荡做人,大大方方的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主子!”灵芸一下子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叩头。
      我无奈地看了看她,转头望向窗外,风雨渐渐和缓了,眼瞧着天就要转晴。心里掂量着自己刚说过的话,“既然有缘相聚,就要用心相守。灵芸和曹寅到也十分般配,那自己和玄烨呢?自上次拌嘴,他已有一个月没有来了……”

      半个时辰后
      日精门
      雨住了,侍卫们自然地恢复了站班的位置。日精门内,一个俊秀的身影挎刀立着,容貌端直,神色郑重,透着精神。值勤黄马褂的衣角随清风舞动,一如他的心——在风中萧瑟。
      他叫纳兰悯德,字若言,是明珠的族亲,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可惜父母早逝,连爹娘的模样都记不住了,多亏明珠收养栽培才得以成家立业。连媳妇也是明珠则定的,“佐领家的格格,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明珠的话在新婚时就得了证实,确是个俊俏喜人的满洲格格,只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什么东西从心里被生生割裂了似的,疼。聪慧机敏如他,自然明白,他该欢喜,他要感恩,特别是赶上明珠长子性德丧妻的这段日子,更要让明珠安心宽心才是。只是看到容若哀恸的样子,自己也是感同身受,竟有几分羡慕他,可以尽情的发泄撕心裂肺的伤痛,自己却不能,终是无奈。心里以为死别、生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割舍,总是与所知所爱终生难见了。
      多少年来,一直想进宫,真的等到了这天,却心生怯意。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总是盼着她,可又怕真的见到她,怕就此天崩地裂,怕只会无声无息。抬起头,望着高天上的几片流云苦笑,难怪容若那么喜欢汉文,一句话便道尽了自己的心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爷,您先歇歇。皇上还在和工部及内务府商定仁孝皇后陵殿的事儿呢,看来且得有回子呢!”有人谄媚地靠过来,打断了悯德的思绪。
      现今三藩大局已定,当年主战的明珠正得势,悯德是明珠力荐的,自然有人巴结。别看悯德年轻,可从小就随着明珠办事,什么嘴脸没有见过,笑着躬身道,“谢您费心。都是为了皇上办事,自当尽心竭力。哦,对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粒元宝形的小银锞子,“前儿我成婚时,还没福气认得您,一点意思,您可得收下。”
      对方实在没有想到悯德会这么谦恭老道,有点手足无措,连实话都说了出来,“这,这怎么使得!您是有根基的,咱们怎么敢接您的银子?”
      悯德闻言更是大方,两弯笑眼勾魂摄魄,“使得,使得。我年轻初到,日后还要仰仗诸位提点。”说着,把近前的另两个侍卫也拉了过来,每人都送上银锞子,嘴上客套着,“东西微薄,但总是沾点喜气。咱们入得皇城的,哪个没有根基?不成敬意,让各位见笑了。”
      这当差的头一天,早有人盯着悯德如何为人做事。见他这般行事,那些与明珠非是同路的,拿不到悯德半点把柄,对这个年轻小子,到有了几分惧意;那些早就想巴结明珠的,已是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表现一番。
      “您可知前边都说什么了?”有人神神秘秘地伏在悯德耳边,眼睛瞟了瞟南面的乾清门。
      悯德老实地笑笑,不发一言,心里自有主意。他的座右铭是——“多打点,少说话”。
      “听前面换班的爷们说:皇上意思是,修造地宫定要以敬慎坚固为要。楠木虽好,可年久仍至毁坏。现今为了采取楠木,听说拆毁了不少包衣下人的房屋,还要从江浙调用,如此劳苦百姓,实在不忍为之了。不如干脆用巩华城沙河殿的楠木,如不足,也可添用松木修造,还可以减损尺寸。最重要的,”说话人露出窃喜神色,以为亲密,“修造仁孝皇后陵殿,这么大的事儿,最后还是交给明珠大人了。皇上如此信任倚重明珠大人,真是大喜呀。”
      表面上,悯德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可脑子里早把这件事颠来倒去地转了三千六百转儿了,心里想,“皇上果然厉害,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减损皇后陵殿,多大的事儿,嘴上说得好是怕劳苦百姓,无非是想省下死人的银子为活人办事罢了。若是交给索额图,他怕不会体会圣意,尽心去做,出了问题,还会用亲情人伦的来搪塞。届时,事关道义,又碍着太子,皇上也拿他没办法。交给明珠便不同,因是外人又有赫舍里一族人盯着,他绝不敢把陵殿修得低了规模。可为着表示办事能力,以及对皇上的诚敬之心,银子是能多省就绝不可少省的。明珠这次可是掉进了皇上的圈套,按照圣意做了,过个三五八年,圣意难保不变。况且,一旦太子长成,若有人刻意挑唆,今天减损后陵的‘功’就成了‘过’,大功就是大过。”心焦的悯德,脸色却是一丝不变,坦然自若的微笑着。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
      忽见日精门旁一阵骚动,悯德疾步向前,原来是有内宫的主位往外廷方向来了。
      “真是新鲜!主子娘娘自己跑来找万岁爷,你们谁见过?”早有几个侍卫低声打趣,“怎么没见过?听说先帝爷的第一个皇后娘娘就演过这么一出儿,那叫一个狠,把先帝爷的石砚台都给打烂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悯德心里念叨着,疑惑至极,但还是好奇地走到门侧,低声问身边几个说悄悄话的,“这位是?”
      “景仁宫”旁边的人低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别看他们私下里说得热闹,却个个装作没有看见台阶下面的女子,不是侧着身,就是低着头。
      只有悯德仰起脸,虽然不敢正视佟麝薰,却在用余光上下打量着立在日精门下的一对主仆。
      一路从景仁宫走过来,灵芸总在设法阻止我的行动,“主子,咱们这么做,可犯了规矩了。今天,皇上在那儿御门听政,日精月华两门肯定都有不少侍卫外臣。您先停停,要不,叫刘公公先去探探小桂子的口风。”
      她的劝阻对我根本起不了作用,我站定在日精门下,低声对她说,“咱们就这么站站,又不与这些人打交道,还能犯什么规矩?瞧瞧,他们不是也当没有咱们两个人一般么?”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心里到底有几分忐忑,只为给玄烨看的是应时应景的东西,实在是等不得了。有些好笑,这么些个侍卫,也都罩着黄马褂呢,却像避猫鼠似的缩着,就没一个有胆色的么?想着想着,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英俊的身影,见他好似也在打量自己,不禁心中暗赞,“这才叫御前侍卫,既威武又文雅,透着不凡。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低声向着身边的灵芸问道,“你认识那个高个子侍卫么?”话才出口,就发觉自己错了,灵芸身在内宫,怎会知道这些外廷的侍卫。谁料灵芸轻声说,“他叫悯德,姓纳兰,是明珠的亲信。”
      “唉!”我诧异地看了看灵芸,小声打趣道,“你不会也要向他汇报我的举动吧?”
      灵芸红了脸,低声说:“奴婢也只是见过他一两次,从没说过话。只听说这个悯德很机敏干练,人又老实稳重,是明珠一手栽培的。”
      “这样啊”我口中喃喃着,心想,“一直纳闷,明珠这只老狐狸怎么生出了纳兰性德这样高贵优雅、纤尘不染的‘天鹅’来。看情形,这个悯德到有几分‘狐狸崽子’的样子,怪道看他这么眼熟,分明是明珠的翻版。无非少了些老辣狡诈,多了点气宇轩昂。”
      我在日精门下胡思乱想的工夫,几个侍卫早跑到里面‘请桂公公’去了。
      看到小桂子呼哧带喘地出来,我忙笑着上前,“桂公公,近日可好?”
      “小桂子给主子请安!”小桂子紧赶着跪下,跑得急了,趴在地上,捣着气,“呼呼,主子,您这是要什么呀?是不是哪个奴才伺候不周,您尽管说,只是别在这儿呵。他,”特意压低声音,“不方便。”
      我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示意灵芸扶起他来,慢慢说,“我有要紧的事儿要面奏皇上,等不得万岁爷召见了。桂公公可否行个方便?”还刻意把‘方便’二字说得重些。
      “这,这”小桂子嘴唇动了动,半天崩出一句话来,“您是主子,奴才自然要听您的吩咐。可这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奴才们命小福薄的,出不得半点差错,不然就是有十个八个九族也不够灭的。您就饶了咱们吧!”

      同时
      乾清门
      各部院衙门官员的御前奏事已经快半日了,玄烨交待完索额图在处置佐领调任后的旗下事宜时,必要慎之又慎,明察细禀才好后,本想把此次听政停了。偏一个爱表现的老臣唠唠叨叨个没完,玄烨只得忍着,端起案上的茶盏,才发觉水已凉。方要叫小桂子,又想起刚才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奴才像‘剁尾巴猴’似的,上窜下跳地跑了。无奈摇头,心道“小桂子这奴才,人大了,管事了,却是也没了规矩了。”
      忽然,玄烨的注意力被宫门旁的两个侍卫吸引了过去。他们正在用‘手语’交流,这是一种太监、宫女还有侍卫们常玩的把戏,为的是不出声音少打搅主子办事休息,更重要的是不露痕迹,让人拿不住把柄。
      “小桂子,日精门,宫里娘娘出事了……”玄烨根据他们的手势,心里拼凑着大意。这种手语,曹寅教过自己一些,所以能看出个大概。可惜,意思七零八落的,实在是不明白,“景仁宫!”这个词玄烨可是看懂了,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急惶惶本能地奔出门去。这突然的举动把众人吓得够呛,那个正回话的老臣还以为自己言语不当‘触了龙鳞’,吓得差点咬破了舌头,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谢罪。不少大臣虽然不明就里,但也都跟着跪下,这里面就有隶部尚书明珠,只是他跪下的同时,对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在皇上后面。相较之下,索额图显得没动什么脑子,但手脚到是麻利的多,紧跟着皇上奔出殿门去了。
      立时,殿堂上的众臣形成了三派:一播人跟着索额图紧随着皇上;一播人跟着明珠跪在空了的龙椅下面;另一播人不知道何去何从,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
      玄烨走了十几步,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道,“众卿辛苦了,今儿就散了吧。”语罢疾步奔向后宫方向,不给身后人思考的时间,也不给他们留下相随的余地。
      日精门
      看着黄腾腾疾步走来的身影,我已是醉了。今日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但看他走近,心里竟多少有些恍惚,还道是场好梦罢了!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找你麻烦。告诉朕,是谁?”有时候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是着实可亲的。
      我把目光移到小桂子脸上,引得玄烨开始上下打量着他。这可把小桂子吓坏了,扑通一下跪倒,求饶道,“奴才,奴才什么也没做。实实的冤枉呀!”声音里还带了哭腔。
      我‘噗哧’一声笑了,“看万岁爷把大家伙儿吓得。”一双笑目弯弯,眼波流转在玄烨的面庞上,“几日不见,皇上不仅人精神了许多,脾气也跟着见长呀。”
      一刹时,他被我的话‘噎’住了,怔怔地无言。忽而“呵呵,哈哈”的跟着我笑起来,好似读懂了我的欢颜,看透了这笑中,我月余的眷恋痴缠,三百年的期盼缱绻。我们笑得心心相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相依相扶,笑得他人莫名其妙……
      “来!”我把手伸向他,握住他迎上来的手,“随我来!”
      再不需要言语,我们甩下众人,相互紧握着手在宫里飞奔,畅快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任踏起的水花四溅。我们跑得好快,沿路上的宫人们还未反应出跑过去的是当今天子和贵妃时,我们早没影了。
      跑得急了,御景亭下,我就没了气力,抚着胸口喘息。玄烨扶住摇摇晃晃的麝薰,微笑着不言语。待气息和缓,我抬起头来看他,那魂牵梦系的容颜已和蓝天融在一起,笑着说,“皇上是天子,果真是麝薰头顶上的一片天哩!”
      玄烨静静的不发一言,只是将麝薰轻轻揽在怀里,让她的头紧紧地靠在自己胸前。
      偎在他身上,我缓缓合了眼,轻轻道,“想你总是不来,必是怨恨我吧?可麝薰心里,却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万岁呢!”话音未落,只觉得他一颤,还没来得及睁开双眼,耳边传来他的低语,“朕也是啊。”
      太过欢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前分明是他的笑脸。顾不得分辨如今情景是幻是真,牵连着他的龙袍央告着,“都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皇上可否带麝薰到高处去望一望?”
      看着御景亭就在眼前,玄烨轻点着麝薰的鼻尖,“这里还不够高么?”
      “不够的。麝薰还要再高些!”嘟起嘴来,“总是皇上不愿为麝薰安排。”
      玄烨闻言眼色一凛,却终是忍耐着麝薰的‘纠缠’,打趣道,“须知‘高处不胜寒’呀!”
      他脸色的‘阴晴’总脱不出我的眼线,笑容未改地继续说:“麝薰以为‘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才是至理。皇上若此刻再不带麝薰登高,只怕就来不及了。万岁爷若是他日后悔,那时陪王伴驾的只怕已不是麝薰矣。”
      “又胡说!”玄烨宠溺地拍了拍麝薰的脑袋,“来!随朕来!”

      神武门
      “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登高。” 走在台阶上,玄烨紧紧拉住麝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口。生怕雨后路滑跌倒了她;又怕雨后天寒冻坏了她,可嘴上却是轻责着。
      “皇上,你看!”才上了城楼,我便指着眼前的一片宫海兴奋地叫起来。
      “薰儿!这,这是……”已不用我多说什么,玄烨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横在雨后的皇城紫禁之上,“你怎么知道宫里还有这么美的东西?”玄烨啧啧称奇着,眼睛贪图着美景,“你巴巴地跑来,就是要朕和你一齐看彩虹?”
      看他欢喜得像个孩子,我的心终是落地了,“可不是么?若是在这皇城里住了一辈子,却不曾看一眼禁城雨后的彩虹,不是很可惜么?”
      “可是你怎么敢不经宣召,擅闯外廷呢?你不怕朕不分青红,不辨情由,立时处置你?”
      我迎着他疑惑的目光说,“不怕!纵是皇上现在要罚麝薰,也不怕。能与万岁爷同经风雨,共赏彩虹,世上能有几人?今生经历了,来生都会好梦无数。麝薰以为,只要能有这样一次,便是用性命来换都是值得的,哪里还计较什么处置?”声音虽轻,口气却是异常坚定。
      “薰儿,你!”玄烨叹气摇头道,“你又何必这样说,朕早对你讲过,咱们是要相知相惜,一生一世的。”
      “一生一世?”我苦笑着,“何其难也!皇上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麝薰怕是只有千岁、百岁、数十岁而已,哪能和您相携一世?只愿不要做易谢的春花,无用的秋扇罢了!”
      “朕说一世就一世,你还要抗旨不成?!”玄烨像是动了真气,恼了。一句话出口,见麝薰眼波婉转似要落泪,又觉得自己说得重了,缓缓低声道,“你可要千万记得,好生养着,耐心看着,朕答应你的这一生一世。若得意了,心宽了,咱们还有三生三世的缘分好享呢!”
      “皇上的话,可当真么?”我捉住玄烨的衣襟,颤颤微微的,“可莫要戏耍麝薰。”
      玄烨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翠佩,小心翼翼地替麝薰戴在胸前,“有这‘子孙万代佩’作证,你该放心了。”
      我抚摸着这块莹绿,看它葫芦不是葫芦,莲藕不是莲藕,桃子不是桃子的样子,奇怪地看着玄烨,“这是什么?”
      “极重要的,可不能随便赏人了!”玄烨只笑着敷衍一句,再不多言。
      我还是不懂,但见这翠佩实在喜人,怕是和自己有些缘分,便也贴心放着。想起他适才言语,便正视着玄烨的一双明眸,幽幽道,“三生三世,麝薰不敢奢求,却也是乞盼的。只要皇上心里记得麝薰,记得麝薰的好;麝薰的坏;麝薰的爱;麝薰的怨便够了!凭着万岁的这一点神思,一缕牵挂,麝薰总是要等你寻你爱你的。你是帝王将相也好,饭夫走卒也罢,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玄烨显然是被感动了,深吸口气,颤声说,“薰儿,薰儿,你就是逼朕忘了你,也难啊!纵是饮罢了孟婆茶,把尘世忘的干干净净,朕也不会割舍了你呀!”
      “一言为定!”我强忍住夺眶的泪水,翘起小指要和他拉勾的样子。
      他将我的手握紧,郑重柔和地,“君无戏言!”
      这一刻,神武门作证,翠佩为凭,我们拥有着爱情……

      断想——顺治十七年八月(详见《华年旧事——来时糊涂去时迷》
      景仁宫
      “唉!宫里真是多灾多难,承乾宫的董鄂妃病重,这佟妃娘娘也卧了床。”一个小太监口里念叨着,忙不迭地薰着药香。
      “就你多嘴多舌,专拣不好听的说。快快干活是要紧!”管事太监小声提醒着。
      “嗨!刘公公,您还没听出来呀!那殿里唱的曲子才是荒唐,不中听的呢!”
      刘顺儿停了手上的活儿,叹气摇头着,装作全不受唱曲儿的影响。可阵阵秋风还是时断时续地把曲词送进他的耳朵里……
      “那老女娲断什么柱天鳌?那老巢氏驾什么避风巢?那不识字的老包羲画什么偶和奇?那不知味的老神农尝什么卉和草?更可恨那惹祸招非的老轩辕,弥天摆下鱼龙阵,匝地掀成虎豹韬,遂留下把万古杀人刀。笑笑笑!笑那成天平地老唐尧,怎不把自己丹朱儿教导?笑笑笑……”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我的唱曲儿。
      “娘娘,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坦么?”我几步上前,扶起佟妃,送上一杯热茶,“润润喉咙吧,或可好些。”
      “劳驾你了。”佟妃结果茶盅,啜了一口,“这本不该是你的活计。就连要你给我唱曲也是唐突,我只是想听听,我只是想知道皇上他因何爱听你的这首《万古愁》?”
      “娘娘客气了。”我把茶盅交给旁边的侍女,扶着佟妃重新躺下,“给你唱首曲子解解闷,是我应该做的。你病着,就别再费心琢磨了。况且,”我苦笑着摇摇头,“皇上老早就不听我唱曲了。”
      “是啊!”佟妃阖上美丽的大眼睛,脸色白惨惨的吓人,“都是那个董鄂!”
      看着她皱着眉头,紧咬着下唇,即使是闭着眼睛,泪水还是扑簌簌的从眼角流出来。我心里禁不住的难过,纵是经历的多了,纵是事不关己,还是心疼。暗叹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这样的神态心情,我做佟麝薰时也曾有过,只是最后还是看开了好。人生百年,一场大梦。梦醒时,连命也没了,还计较输赢做什么?”
      “当年见你和皇上在御花园里一起种梅花,还以为你有什么念想,大家便想尽法子排挤你。原来都是错了!呵呵”佟妃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那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的才厉害。嘴上说什么都不要,其实连根都给你刨了去。你这里流血地疼,她那里却是一幅无辜样,好像她断了你的活路到是你的罪过,是你不该让她觉得自己‘有罪’了。呵呵!”
      看着佟妃略带歇斯底里的举止,我只好上前劝慰,“你病着,何必又说这些?”嘴上劝着,心里却在为她抱不平。即使作为现代人心里明白董鄂氏就要死了,这个佟妃不必与她计较,可还是认为福临做的太过分。都是自己的妻子,都在病中,那一个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天天念经祈福守护着;这一个却是晾在冷院子里,生死由天的不闻不问。难道他就一点都没有爱过佟妃么?难道他的爱这么短浅么?
      “额娘!”一声脆生生的童音,把我和佟妃都震醒了。
      随着他的呼唤,看着他幼小的身影摇摇摆摆地扑进佟妃怀里,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丢进了炼钢炉,还来不及疼,就化了。
      “给佟妃娘娘请安。”苏麻拉姑款步进门,“皇太后听说您病了有日子了,就吩咐奴婢带三阿哥来看看。皇太后吩咐,阿哥就是灵丹妙药,天底下没有额娘见了儿子不欢喜的,什么病都能消了。”
      “这怎么敢当,劳驾您亲自过来。”佟妃挣扎着要下床,被苏麻拉姑拦下,“这也是作奴才的本分。慈宁宫还有事,奴婢就先告退了。哎呀,瞧奴婢这双老眼,没看见格格也在这里!”说着就要给我行礼,被我拦了,“您事忙自然辛苦,过回子我把三阿哥送回去,您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了。”
      送走了苏麻拉姑,看着佟妃抚着玄烨小手问长问短,爱不够的样子。心里难过,好想走过去细细地看看他,恍若三生三世,也曾见他雄纠纠,也曾见他苍茫茫,今天见他嫩生生的,只觉得自己这一场春秋大梦,做的实在太长太苦,偏又意犹未尽,乐在其中。
      “学什么书?习什么字?衣服可够穿么?饭菜是否都合口味?奶妈是不是尽心伺候着……”佟妃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玄烨好难回答。
      我笑着走过去,“娘娘问那么多那么快,叫三阿哥如何回答?”
      玄烨看看我,也笑了,“多谢姑姑照顾额娘,玄烨给您见礼了!”说罢跪倒。
      惊得我一同跪下,“如何使得?!”为了消弭尴尬,我转头对着佟慈儿说,“三阿哥可是有情有义,重情重义的,娘娘你好福气呀!”
      听了我的话,佟妃忽然又发了痴症,从颈上取下一块翠佩,硬塞在玄烨手里,“玄烨,情义是要放在心里的,不要多不要重,自己知道明白就好。额娘可不能陪你一辈子,等你长大了,挑一个你喜欢也欢喜你的伴儿,把这‘子孙万代佩’给她,要和她过一辈子。记得,额娘只有一个,翠佩只有一块,莫要随便托付。”
      看着那一片莹绿,我彻底惊呆了。许多年前,不!是许多年后,玄烨把他交给了我——佟麝薰。为什么他当时不告诉我这块翠佩的来历?为什么我没有好好持有它?懊悔填满了整个心胸,难道世上真有因果报应?让我在三生梦外也不得安宁!让我历遍了喜怒哀乐,总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早已错过了最重要的。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但使相思莫相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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