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旧事—未曾生我谁是我》悫儿

18、但使相思莫相负（上）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
　　玄烨给礼部的上谕几日内传遍了后宫，意料之中的，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坦然地接受，坦然地感恩，坦然地继续生活。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么？我只觉得，这东西十二宫更加的壁垒森严，这皇城紫禁愈发的‘寒气逼人’。
　　几天里，我的景仁宫门庭若市，却单不见一个身影——玄烨。不是没有思量过，他不见我的原因，只是不愿多想，不敢多想，顾不得多想。他的一纸上谕，让大家高低贵贱的分分合合。势利的宫闱，真的假的，哪里还顾的了这许多。
　　白天里云霓凛冽的目光，几个时辰之后还能让我觉得四周阴风阵阵……
　　本想到浮碧亭去，看看池中的莲花可是已经绽放，信步来到御花园。一路上认得不认得的都在向我这个佟麝薰——未来的贵妃行礼，自己也就分外谨慎，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只觉得好笑，还没正式册封，现在就开始享娘娘福，受娘娘罪了么？未近亭前，已看见纳兰云霓在亭子的另一侧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利的像刀子。
　　她还是那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穿着最钟情的水蓝衣装，让人联想到‘秋水’。应了古人的句子‘所谓佳人，在水一方’，隔着一池碧水，我们默默的互相凝望。扪心自问，羡慕她吧？可以这么恃才而骄，孤高冷傲的只为自己活着。可是不能，可惜不能，她做得云霓，我只能是麝薰！不忍心让玄烨为难，我收起本性，温良柔婉地学着东珠，可是心底有个声音时时提醒自己，“这个任性矫情的云霓才是你的同类”。人都说，‘冷美人’是她邀宠的手段。我却以为那份冷淡不是能装得出来的，她是真真正正无视玄烨的感受，对‘圣恩’完完全全地不希罕。
　　听说这几天玄烨‘周游列国’似的在后宫转悠，所得赏赐最为丰厚的就是眼前的云霓。叶嬷嬷为此唠叨了好几日，总为麝薰报不平。我只笑笑，那些赏赐算得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给我，只那一枚贵妃金印就够了。别看只是十厘米见方的小东西，关键时候却是可以‘砸死人’的。
　　实在不明白云霓在气什么，又在恨什么，要这般恶狠狠地瞪视着我。受不了这份咄咄，我躲闪着她的目光，看见不远处嬉戏玩耍的胤禔。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这份俊俏得益于他身上母系的遗传基因吧？无论是记忆里还是史书里，叶赫的纳兰家尽出帅哥，撇开现而今的容若不说，入关前叶赫就出了好几个以俊美扬名女真各部的贝勒。
　　胤禔，胤禔，与母亲一样眉清目秀的孩子呀，尽情地享受人生中的快乐吧。圈禁的日子里没有‘明天’，一定要多积蓄些甜蜜，不然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苦笑着摇头，我又在替古人担忧了。心里存着念着身边人的命运，那些不容改变，注定的未来。那么，自己的呢？

　　傍晚 景仁宫
　　正在为白天的所见忧伤，他却是‘春风满面’的来了，“薰儿，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兴冲冲地递给我一叠拓片，是董其昌的字，“你不是在习字么？朕觉得这个就好！”看他喜滋滋地吩咐下人，“出去收拾收拾，今儿朕要在这儿进晚点。”待人都退尽了，接过我递上前的香茗，轻啜一口，大咧咧地坐下，“他们都走了，咱们好说话。”
　　看着他一进来就这么“反客为主”的张罗，我也不加理会，只笑盈盈走到玄烨近前，拉过他的手来，轻轻地把他的袖口挽起。
　　玄烨诧异地问，“这是做什么？”
　　“伺候您挥毫。”我拉着玄烨走到案前，提起笔硬送到他手上，“当世‘香光’（董其昌名号）在此，麝薰哪里需要什么拓片帖子？”
　　“哈哈。”他笑得酣畅，笑得得意，“你呀，你呀。”
　　见他开怀，我的心却是收紧了。才把赵孟頫\的《不自弃文》送给几个弘德殿的讲官，这给了他见我的灵感么？拿了董其昌来作敲门砖！难道见我一面，这么让他为难。需要时机，需要酝酿勇气？还是他根本就把我忘了，白天和臣子谈起书法来，才想起后宫里有一个天天靠临他的字打发日子的女子？想哭，不是恨他的无心，只恨自己，恨自己对他的一切，好的坏的，终是贪图！如果玄烨知道麝薰会突然离他而去，是否还会如此，不计较朝朝暮暮？
　　“想什么呢？”玄烨拿着笔在麝薰眼前晃了晃，“都离魂了。”
　　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睛，我笑了，若想入得圣目，必要艳若桃李。相聚时光有限，才更要把自己印在他眼里，嵌在他心底，好让他记得，记得来生来还，欠我的幸福。
　　抖擞精神，指着他拿来的拓片，嘟起嘴，娇嗔道，“怎么不是圆润秀发，体韵雅致的赵孟頫\呀？”
　　“你喜欢他的字？！”
　　“为什么不喜欢？赵孟頫\的字柔润无骨，妍美明媚。不过……”我笑眯眯地托着长声，慢慢地把他的手捂在心口，“要说清丽俊逸，麝薰更爱玄……”冲他恶作剧的眨眨眼睛，“玄宰（董其昌名号）的字呀！”
　　玄烨怔了片刻，继而宠溺地抚了抚麝薰的面颊，笑了。忽然想到了什么，那笑僵在了脸上，“薰儿，朕一直想来。来，可！朕本来想立……”看着麝薰温柔似水的目光，他把话说得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他的话，让人揪心。不要这样，你是我心里完美的君王，不要让我觉得，你在撒谎！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别！”我低叫着，急急上前用芊芊玉指抵住了他颤抖的唇，“别。”第二遍，声音低的连自己也听不见，脸上还在灿灿地笑着，“君无戏言！”话音刚落，泪已夺眶。不想让他看见，只好把头沉沉地垂下。
　　玄烨一把攥住麝薰的柔荑，“你！”话卡在喉间，苦笑着挽住佳人，感觉她在怀中瑟瑟颤抖，轻轻柔柔地低唤，“你呀。”
　　“皇上真的要在这里用晚点么？”我低低的试探。
　　“难道你想抗旨？”他啼笑皆非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儿。
　　“不去东珠那里看看么？还有云霓，总觉得她们都受了好大的委屈。”说出这样的话来，确是发自肺腑，可说了出来，心早已被自己撕碎了。
　　片刻的沉默，觉得肩头被他硬硬地扳住，话里也少了适才的柔情，“看着朕！”不得不去直视他眼里燃烧的两簇火焰，听他负气地低喊，“朕就只有一颗心，一双手。这么多人，爱不过来，也护不过来！”
　　玄烨长叹一声，换了口吻，悲凉道，“你为什么总把自己藏的好好的，却全不管朕的心。朕本是要全心全意的，每每都会生生的被你分开。”捧着麝薰的两腮，看着抽泣的麝薰，眼睛也模糊了，还是要忍痛说出残忍的话来，“你就这么喜欢与她人分享圣恩么？！罢了，”做势甩开麝薰，向门口走去，“朕这就走！也可遂了你的心愿。”
　　我们不是要快乐幸福一辈子的么？怎么还不到三年，就到了要互相伤害的田地，就已经是‘流泪眼对流泪眼’了？想不明白啊！心疼，疼的说不出话来，身子一点点滑落，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死死攥住他的龙袍。
　　玄烨瞧着架势不对，慌忙抱起麝薰，“薰儿，薰儿。”看着麝薰忍着疼，紧咬的下唇殷出血来，急得他手足无措，全没了指挥千军万马气定神闲的风采，只管高声叫着“来人呐！快传太医来！”怕下人听得不真切，玄烨放下麝薰，想奔到门口唤人，才发觉麝薰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不放，根本寸步难行。颤抖着低声下气，“朕不走了。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你就是轰也轰不走了。”
　　“呵呵”麝薰缓过劲来，强自提着气力，“逗你玩呢！看急的，出一头汗。”想抬起手为他擦擦，举起的手还没到两寸，就无力的落下，尴尬地呵呵笑着，“你说装病算不算得欺君？”
　　闻声跑进来的小桂子和灵芸看到屋里的景象呆立在门口，背后传来叶嬷嬷似有若无的声音“冤家，怨孽啊！”两人惊得回首，却见叶嬷嬷已经摇头走远了。

　　入夜 景仁宫
　　掌灯了，他早没了用晚点的心情，但还是令膳房送来米粥和几道精致小菜。看着麝薰一勺勺吃下，心才稍宽些，疼惜地嗔怪着，“你有心悸的毛病，自己也不知道好好调养。还要这般费心力，瞎琢磨。”
　　听了他的话，我推开灵芸送到嘴边的汤匙，“去吧。”
　　看我面露不悦，玄烨忍住笑，低头轻咳两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走了，玄烨拿过剩下的半碗粥，弯了一勺，送到麝薰口边，“好大的脾气。咱们薰儿可是九天玄女，天大的造化，不要享人间烟火了！”
　　我被他逗笑，接着说，“好大的口气。咱们皇上可是真龙天子，海大的气量，不会和小女子一般见识吧？”
　　“哈哈”他也笑了，“多少再吃点，朕怕你难消食，叫他们做的极清淡的。”
　　干脆推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去吧。”
　　触到他忍耐的底线了，玄烨顿感无趣，撂下碗勺，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却像着了魔道，‘祥林嫂’似的反复念叨着相同的话，“去吧。去吧。”
　　“你让朕去哪？！”玄烨控制着怒火。
　　对着他，难道我只有笑着流泪这一种表情么？可悲可笑，却是真的。“去看她们，去找她们。去从命运手里把失去的夺回来！”一口气说了好多，最后轻轻柔柔地，“皇上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么？”
　　听着麝薰的怪论，他好像瞬间被‘石化’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愣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幽幽道，“朕是皇上。”
　　“天子情重。”
　　“人海茫茫。”
　　“只要用心。”
　　“你怎么知道朕没有用心找过？！”没来由的一声怒吼，打破宁静，也震碎了我的心。
　　“是啊！”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他的反映深深刺痛，“我早该知道。”
　　片刻的沉静。
　　“薰儿，朕”玄烨转过身来，把麝薰揽在怀里，“朕失态了。咱们血脉相连，在你面前，朕不想掩饰什么。你可是这宫里除了皇祖母外，朕最亲的亲人！”
　　“真好。”我埋首在他的胸前，“皇上有无想过，在这宫里，皇上可是麝薰唯一的亲人。是亲人，不该‘相依为命’么？大抵天下苍生都该如此吧，偏咱们不能。你是皇上啊。”
　　听了麝薰的伤心语，玄烨禁不得动容，轻声用麝薰的话接口道，“天子情重！”一片深情，郁在心里，化解不开。
　　我笑了，即使笑得苦涩。抬起头看去，他还是那个玄烨，那个我甘用生命交换，只愿相守片刻的玄烨。拭下几行清泪，沾上他的唇，颤声道，“什么滋味？”
　　他笑了，大大方方道，“咸咸、涩涩、苦苦”。
　　“不是甜的！”我们一同说起来，为着这点灵犀，又一同失笑。
　　“麝薰只怕，只怕皇上以为麝薰的泪是甜的。”我苦笑着喃喃，“去吧。”
　　玄烨摇摇手指，无可奈何地说，“又来了。”
　　“皇上真该去看看东珠，她等了许久。”
　　玄烨叹口气，“前儿她向皇祖母求了一道慈谕，准各宫和自己的子女相聚一日。这会儿，她那里不知有多少谢情的呢。”
　　听了他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云霓母子的身影。白天的事，历历在目。无奈的笑笑。
　　可是东珠，东珠的菊花帕子已成了几日来的梦魇，难以割舍，幽幽的看着玄烨，“有些人不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爱你，并不代表她就没有竭尽全力的在爱你。是爱，就该珍惜。是相思，不该相负。皇上总怪麝薰要和她人来分享圣恩，不是麝薰喜不喜欢，想不想。关键在皇上你，”我停了片刻，极淡地说出极痛的话，“皇上你想不想‘同时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