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欲梦天涯思转长 ...

  •   康熙十六年五月初
      景仁宫
      望着院中粉红色的“云霞”,麝薰无奈地笑着,不是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可见这巍巍紫禁怕是比山寺还冷,不然他送来的桃花,何以进了五月,还在“灼灼其华”的妖娆着,扑面而来天真的不带心机,蓬勃的美丽。“果然是满院春色呀!”麝薰摇头叹气思忖,“我的心能够舒坦么?能如他所愿的舒坦么?”
      见我呆立在窗前半日不语,叶嬷嬷心焦地低声劝道,“主子,坐下歇歇,喝杯茶吧。”
      “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坐在窗前的矮墩上,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摆手道,“嬷嬷,我没事。”
      “什么‘忆’啊‘愁’的!您就是想的太多,生生累病了。看这满宫的主子,哪个像您这般作践自己个儿?!”叶嬷嬷懑懑地不平。
      我却笑了,“嬷嬷这话我不懂,怎么就叫作践自己?”
      叶嬷嬷盯着我片刻,看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嬷嬷,怎么了?”
      叶嬷嬷的话来得快,听似糊涂,实则明白,“甭管她什么‘冰’啊‘婉’的,嬷嬷给您做杯‘冰碗儿’去,吃着痛快!”
      我听着,笑了,脸贴在她胸前,“嬷嬷,有您这份心,就够了。我来得晚,见识浅,本该知足的。”
      “不是这话!”叶嬷嬷用力抱了抱我,拍拍我的后背道,“当初个个儿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真是‘人走茶凉’,凭什么偏让咱们惦记着?奴才们跟您讲过去的事儿,那是给您提醒儿,可没有给您添病的意思。管她什么厉害人物,要想在这宫里立得住,站的稳,除了忍还是忍。忍不了是没本事,忍不住是没福气,慈和皇太后(玄烨生母)忍了,忍出个真龙天子来。咱们也忍,信了奴婢的话,这里还能走出个万岁爷来!”
      她的话,让我震撼,让我无奈。震惊于她的大胆,震惊于她的‘未卜先知’。无奈地笑笑,老嬷嬷呀,你猜得不错,只是你猜不出这代价,猜不出那结局。
      “嬷嬷,烦你去叫灵芸来。我想听她弹个曲子。”

      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灵芸抱着琴娉婷袅娜地近了,待她支好琴桌,摆好琴凳,我淡淡地问,“给太皇太后的绣品可得了?”
      “得了,才送了去。”答的不急不徐。
      “老祖宗还满意么?”
      “奴婢只是把东西交给苏麻大姑姑,其他的事……奴婢不知道。”
      摆摆手,“不难为你。”倦怠地闭着眼睛,“就依着满院春色,给我唱点儿什么吧。”
      旋律悠扬而起,“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随着她的歌声,我缓缓睁开眼睛,为之击节,由衷地笑了,会心地附和起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哈哈,唱得真好!”突然打断她的演奏,“知道我为什么不处置你?”脸上笑容未改。
      灵芸停了抚琴的手,跪倒在地,“奴婢的罪过,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应得的。”
      “死‘千次’‘万次’?那我救起来岂不太麻烦?”我挥挥手,“起来,起来。你确实让我伤心,可也让我开心。你的才情,让我不忍为难你。可还是要问,只一句你必须回答。”
      听我说得恳切,灵芸好奇地抬起头。
      “你来,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来,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我切切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
      灵芸沉默片刻,最终摇摇头,大眼睛眨落间是珠泪一串。
      心,终是落地了。她没道理骗我,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骗我。心早已信了,嘴上却说,“出了这么多事。皇上就没有一点怀疑?慈宁宫那边也不说什么?”
      灵芸又是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天大决心般的‘竹筒倒豆子’:“奴婢是受人胁迫,没法子。万岁爷不知道,慈宁宫也不知道,奴婢只能听纳兰主子的。只有,只有……曹侍卫知道,奴婢无意间泄过底。”
      我苦笑着叹道,“曹寅么?他知道了,皇上定是也知道了。知道了,而不处置你,看来他爱我终是有限。”
      “不是的。”灵芸急力争辩,“曹侍卫,曹侍卫不会对皇上说的!”
      “他可是皇上的坐探,最忠心了!凭什么不说?不说,就是欺君,他为什么担这个天大的罪名?”我大为不解,但看着灵芸怔怔流泪却坚定不移的样子,心里好像明白了几分,小声道,“难不成,为了你?”
      灵芸哇地一声,终是扑倒在地。
      我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上好的一块甜白瓷,掉在地上,碎了。
      天!我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如果玄烨都不能信曹寅了,我还能信谁?

      入夜
      景仁宫
      心中烦乱,把个《大德景福颂》誊写了一遍又一遍,“恭惟圣祖母太皇太后,躬备圣德,天赐纯禧。作配我太宗文皇帝,内廷翼赞,肇造邦家。诞育我世祖章皇帝,瑞应昌期,扶绥函夏……”逼着自己写下去,练下去,那是他的文,他的字。
      他的人呢?该从巩华城回来了吧。“最是肠断日,年年五月三”,以前只道他是去悼念赫舍里芳儿,经历的多了,听得见得多了,便生出许多怀疑。鬼知道他在想什么,难不成只有成了鬼,才会被他惦念?心寒。
      撂下笔,款款走近窗前。起风了,明早起来,只怕要“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花开花谢,缘起缘灭间,美丽最经不得考验,动不动都会凋零。忽的想起黛玉的句子,指捏兰花,身段十足,“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转身间,戏文嘎然而止,他,竟已站在门前。
      眯起眼睛,想看的清楚些,只道是自己的错觉,他,怎么会来?还是要盈盈下拜,即使是面对他的幻影。步子缓缓地进了,看清楚八宝立水江崖纹,我才把头慢慢地抬起来,是他,玄烨。
      “做什么消遣?”声音里蚀骨的柔情,不似一代君主该有。
      “皇上看的明白,何必要问?”我已经站直了身子,引得他来到书案前。
      “你在描朕的字?”多少带些惊讶。
      “学不得皇上的神。”我泄气地摇头。
      “来!”玄烨将麝薰挽在怀里,提笔的手握住佳人,“朕来教你。”
      握笔的手在他的手里轻轻颤抖,他的手是暖的,可袖口上的金龙,生生地扎人。还是欣喜,我们靠的这般近,即使是一颗真心被他握进手心,起码终是心贴着心。
      “旷古以来,”我们同声同气念着手上同笔书写下的字,对视着笑了。看着他心神恍惚,好想问,“玄烨,与我共处,你可是真心开怀?”
      “你只看着朕,怎么习字?”眼神里漾着揶揄,漾着宠溺。
      微微翘起下巴,做个‘眼高于顶’的样子,“麝薰做事,从来用心不用眼。”
      “只怕就是这张嘴厉害。”他笑着摇头,左手却突然在麝薰的腰肢上胳肢几下。逗的麝薰咯咯笑着逃开,跑到窗前,却是硬硬地怔了。
      黄昏雨后风,窗外景象,已是落红成阵。又一缕清风拂来,麝薰一个趔趄,向后仰倒,被玄烨接个正着。一只大手挡住了我的眼,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别看,别看。明儿个这儿还是春色满院。朕要下旨把你这儿变成‘神仙居所’只有花开,不见花落。”
      倒在他身上,真好!这可是天底下最大最坚实的‘靠山’?只是心疼,玄烨呀,你哪里知道我在想什么——御苑娇艳日日新,终是新人换旧人。花如此,人呢?昨天的冰、婉,今天的麝薰,明天是谁?你自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活着,我们呢?世人只爱花儿开的娇媚,谁还管她凋谢时的呜咽。
      “怎么哭了?”玄烨把着麝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看着手上的泪痕,“朕的话,你还是不信么?”
      “圣上金口玉言,谁敢不信?!”我伏在他胸前,“可皇上管的了地上花开花谢,也管的了天上月缺月圆么?还是算了,别为麝薰费这些心思。”
      “傻话。朕巴不得为你再费些神,只要你能少些苦心思。你总是为难自己,别傻了。朕不是早早说过,咱们是要‘一辈子’的。”拍拍麝薰的肩头,任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胸前的五爪金龙、五彩云蝠……

      翊坤宫
      “好了,你下去吧。”云霓不耐烦地打发了报家信的小太监,疲惫地揉揉太阳穴,不自觉碰落了鬓角的一朵绢花,水蓝色的杜鹃。她小心翼翼地将花拾起,捧在手掌里,适才小太监的话让她心烦,“他终于还是成亲了,佐领家的格格,不知性情模样可配的上他不?”想着想着出了神,把个绢花死死握在手上,愣愣的宫纱被她揉的扭曲一团。
      “主子!看扎了手!”跑进来个老嬷嬷,抖开云霓手中的绢花,仔仔细细地揉着她泛了红的掌心,时不时朝云霓手掌上吹口气,自以为这样可以帮她减轻点痛苦,“怎么这么不小心?过会儿,奴婢叫小秋多编几个过来。”这个在小秋面前凶神恶煞似的老婆子,此时此刻却是真心真意的疼惜着云霓。
      “乌苏嬷嬷,不用了。”云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泪止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回不去了,那些充满希望的日子,回不去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正月十五的灯市,绚烂异常。为了贪热闹,求了阿玛半日,才得了假,出来看灯。可到了人堆里,那个刚才还拍着胸脯说能保护自己的冬郎(纳兰性德小名)早没了影子,连跟班嬷嬷也不见了。云霓慌了神,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群想喊还不出,想叫不敢叫,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姑娘别哭,我陪着你呢。”抬眼看去,一个俊秀的男孩子,一张朗朗的笑脸。
      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只是不记得了。来不及思考,人群一阵骚乱,一匹黑马风驰电掣地奔来,所过之处哭声大作,满地狼藉。云霓只看见黑马雪白的四只蹄子离着自己越来越近,早已吓得瘫坐着不能动弹。猛地觉得被人抱起,奔了几步,扑倒在地上。一瞬间的事情,云霓后来每每想起,总觉得有一辈子般漫长。
      “你没事吧?”男孩焦急地摇晃着吓傻了的云霓。
      余惊尤在,云霓抱着男孩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那是什么怪物呀?”
      “哈哈哈!”男孩帅气地纵声笑起来,“什么怪物呀,不过是匹马。”扶着云霓站起身,帮她掸着土,“真是匹好马呀!都说辅臣鳌拜大人有匹‘踏雪雕’,不会就是它吧?”
      “哎呀!你受伤了!”云霓看着男孩烫伤的胳膊上,起了一层血泡,惊叫起来。
      对着自己的伤,男孩大方地说,“没啥。”
      看着四下里狼狈的情景,云霓明白了。踏雪雕踢翻了不少华灯,适才火烛齐下,那男孩是用整个身子护住了她。从没有过的感动,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感动,给了他……
      “好老的马呀!”云霓仰头看着马上的少年,“你要我骑着这样的马去烧香啊?!”
      少年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翻身跳下马来,“苍水虬是老了。可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马,最温顺的马,它驮着你,我才放心。”
      “苍水虬么?”云霓崛起小嘴,“好怪的名字。”但还是把手交给眼前的少年,让他扶着搬鞍认镫……
      “你聪明孝敬,通诗文,懂规矩,模样又俊,皇上准保喜欢你。”
      “你是叶赫贝勒金台石的曾孙女儿,金台石是谁?是我大清太宗文皇帝的亲舅舅!咱没什么可怕的。”
      “纳兰家世代和皇室联姻联亲,你是我纳兰家的宝贝格格,当然要进宫伺候万岁爷。”
      云霓沉默着,额娘劝了,阿玛劝了,堂叔父明珠也遣人来劝了,云霓知道自己再不能保持沉默。命运和自己开起了玩笑,真心想要的只是简单的幸福,为什么这么多人,指手画脚着自以为是?第一次感觉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好像这一去,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了……
      “这个给你,”少年红着脸递给云霓一枚绢花——水蓝色的杜鹃,“是我自己编的,这次不能陪你了。”
      接过绢花,云霓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强自咽下泪水,颤声道,“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少年诧异委屈无奈的样子,烙在云霓心上,一辈子也抹不去……
      架上鹦鹉的一声“皇上驾到!”把云霓从回忆中唤醒,看着菱花镜里被泪水斑驳了的春容,自言自语“你才是傻子!”
      “傻子!傻子!”鹦鹉伶俐地学着人言。
      云霓越发的伤心,摊开笔墨,愤愤地写下“含情欲诉心底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泪撒在句子上,字迹都模糊了,可最后还是把纸送进烛火里,任笔笔娟秀化作缕缕青烟。
      看着云霓愤懑的样子,乌苏嬷嬷只当是她在为前日给太皇太后恭进《大德景福颂》时,后宫排的座次烦恼,气鼓鼓地,“主子恼,也是应该的。虽说咱们比不上钮顾禄是辅臣闺女,佟氏是太后内侄,可怎么会把个汉旗丫头也压到咱们头上来了?看在她是抚西额驸李永芳的孙女,阿玛正经二品顶戴的份上,也罢了。没道理章佳氏个小妮子也走在咱们头里!这是挑明了看不起咱们呀。没错,老爷是总在四五品上混日子,可咱家叔老爷厉害呀!唉!”乌苏嬷嬷自顾自的念叨着,没发现云霓早恹恹地闭上了眼,“叔老爷这阵子也不顺心,才得了个孙子,卢家大奶奶却病得厉害。不过,咱们总算是出了口恶气。这回是太皇太后点火,咱们只管帮着扇风,景仁宫那主子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心眼小的很,这次怄也怄死她!”看着云霓累了,乌苏嬷嬷赶忙给她整理铺被,嘴上却是没停,“小秋那贱丫头有什么好?主子您就是心善,慈宁宫里轰出来的,谁敢收留?您偏管了,看她在咱们这儿,除了能给您编几朵绢花,什么也干不了!”
      云霓无奈地摇头,闭着眼睛,泪水还是滑落出来。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和家人,和过往再没了干系。偏自己这般有幸,操着万千手段,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己像月亮追赶着日头,纵是真心真意,却与所求所爱,一生一世再难相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欲梦天涯思转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