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不知何事萦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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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四月底某夜
景仁宫
怔怔地望着天上一弯明月，如眉如钩，长长地舒了口气，夜好长。总是希望一梦醒来便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却原来自己根本无法入睡。
最近的事情真是纷乱烦杂，待尘埃落定，再怎样的惊心动魄也不过如烟似梦的散了。经历的越多，便越是同情玄烨，为了作这个皇帝，作好这个皇帝，作这个人们口中的好皇帝，他付出的实在太多。现在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尚觉一切理所当然，但如有一日累了倦了，他是否会觉得自己不过是空得了虚名而辜负了华年？会不会后悔？
那么，我呢？一个借了古人躯壳‘还魂’的现代女子，这样抛洒智慧，燃烧热情，耗尽生命地陪他，此刻纵是心甘情愿，来日可会后悔？
轻声推开房门，一阵暗香飘来，浅浅地笑了，院中几株月下摇曳的是他遣人送来的梅。花期已过，繁华将尽，看着满地落红，麝薰笑容依旧，只轻轻摇头，花只开这一次，怎能不到秋天就凋落？既然来了，爱了，总要尽缘无悔。
叶嬷嬷岁数大了，精神不济，一天忙下来，值夜时也能打盹儿。换了作灵芸，决不可能任我遛到院中竟丝毫没有察觉。难得的良夜，难得的自在，忍不住绕着残梅翩翩起舞，轻轻哼唱起记忆深处的歌谣，“怒放过凋零的神往的梦 滞留在沉沉的冬；苍白的黑暗的盛装的等哪一天柳暗花明……”
“主子！”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散了我的惬意。
转过身，原来是灵芸。一身蔷薇色的裤褂外罩着绛色长衣，仅用一根银钗松松挽起的秀发随着行来的步子款款而动，心里暗赞“真是人比花轿，我见尤怜。”
“主子睡不着么？奴婢这就取书来念给您听？不知今儿……”
我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看清她手里的原来是个绣花绷子，道：“你手上的是什么？拿给我看看。”
“是前日苏麻大姑姑让奴婢做的活计。”把绣花绷子递给我，继续“她说太皇太后想要个插屏。看奴婢绣工不错，又粗通文墨，便把这差使赏给奴婢了。”
欣赏着绣品，由衷的赞叹，好美，好有风骨的海棠！以前总觉得海棠虽美，可惜多少有些风尘。这副却完全不同，娇柔间像是有叱咤九天的品格，心里已经叹服的不行，嘴上还是淡淡的，“前儿？就是万岁爷给老祖宗进《大德景福颂》锦屏那天么？”
“是。”
“你画的？”把个绣花绷子在手上翻来覆去，左左右右地看，就是不舍得还给灵芸。
“不是的，奴婢还未绣完。这是原就有的画样子。”说着递上一纸画稿，好像早有准备。
我好奇地接过来，灵芸真是神技，绣品与画稿一模一样，因是绣品，比原画又多了几分立体感。不过平心而论，美则美矣，却少了些原有的风韵。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绣画稿上的诗文：墙里冬色墙外春。墙外不闻，墙里度晨昏。
风起浪涌波潋滟，石沉此心试水深。
梦里留情梦外真。梦外心冷，梦里共谁温。
纵是海棠花一树，识得海棠是何人。
“这诗……”我抚了抚胸口，“让人心疼！”起初还有几分假装，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试探。心里明白，布木布泰没道理找人绣这样的闺怨。但当我看出这个署名‘婉萍’的作者有着和玄烨一样的字体笔法时，仿佛所有的精力被抽干般瘫坐在地。布木布泰，她是在用这种不可明喻地方式告诉我，或是提醒我，有着，或者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叫婉萍的女人。
我的跌倒引得灵芸的尖叫，便也引来了熟睡中的众人。叶嬷嬷第一个冲出来架起了我，“主子，我的小祖宗！您这是怎么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迫切地问：“嬷嬷，婉萍是谁？”
叶嬷嬷的表情好像是头上炸了一个响雷，抿了抿嘴唇，“您这是做梦了？！咱们哪里知道这个人？”说完强把我拉进寝室，按在床上。
看着灯花明明灭灭，辗转反侧，哪里睡得？凌晨时起风，一场夜雨淅淅沥沥，暗暗可惜，那些抱枝的残梅这下可要遭殃了。
一夜无眠，天没亮已经早早起身。不待下人伺候，自己研好磨，备好纸，急急地将那首诗录下来。看到刘顺儿正在院子里打扫落红，心想他在宫里年头够久，总应该对这个婉萍有些耳闻，高声叫道，“刘顺儿！你来，我问个事儿。”
却见他边摆手边倒退着，“奴才该死，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一不留神，向后滑了一跤。
看了这荒诞的一幕，我是气极反笑，可怜起他们。罢了，为了成全自己的好奇却要了别人的性命，我还做不出来。拿起笔，在录好的诗文边上写下两个字——婉萍，食指不自觉在这个名字上一圈圈绕着，你到底是谁呢？
当日午后
拦住小桂子的通传，玄烨静静走进宫门，看到一院子的残花，皱紧了眉头，吩咐道，“撤了吧，薰儿病才好，看了白白伤心。”转身询问灵芸，“她今儿个精神如何？”
灵芸忙答，“还好。只是昨夜风雨，主子睡不实，今早也没有进膳，才刚歇下。”
“传太医来看看，如无大碍别叫他们乱开方子，到是要想些食补的法子。再叫人送些小株的桃花来，选开的正盛的，这个要快！等她醒了，看着一院子春光，也能舒坦些。”
怕扰了麝薰的好梦，玄烨叫所有人在门外候着，独自步进寝室，看见麝薰抱着被子睡的正香，脸上敷着张纸。从没见过这种睡相的玄烨忍俊不禁，走上前去轻轻拿起麝薰脸上的“盖头”，生怕吵醒了她，但还是低低笑道，“也不怕气闷？”把纸翻过来，只道是她新作的诗文，看完了却是剜心的疼，只婉萍这个名字，已经让他透不过气。想抓起麝薰来问个明白，才触到她的手臂，已经后悔，自己能说什么？看着麝薰缓缓睁开的眼睛，玄烨连着后退，踉跄着逃出了房门。
总是希望一梦醒来便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心愿已偿，便缓缓地重新闭上。终于得到了答案，这下可以安心地睡了。不想也不能追上他问个明白，他不是说了，待我醒来，看到一院子春光便能舒坦……
入夜
翊坤宫
云霓看着跪在面前的灵芸，冷冷道，“这次做的很好。”从锦盒里甩出颗碎银，丢在灵芸眼前，“这是赏你的。”见灵芸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诧异道，“嫌少不成？”
“奴婢不敢接主子的赏。”灵芸抬起脸来，已是泪水满面，颤声说，“主子能不能告诉奴婢，我弟弟他怎样了？”
云霓不耐烦地按了按头上的花钿，“不是早和你说过，你只管听我的吩咐。只要你能让我满意，外面自然也会让你放心。这次也一样，你只要按我的话，把事做成。”
听了这话，灵芸像是被霜打了般的蔫了……
回景仁宫的路上，灵芸细细打量着走在前面的小秋，几次想开口却都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忽然背后一个老嬷嬷的声音响起，“小秋，别磨磨蹭蹭的！手上的香囊能有多重？还压坏了你？”灵芸眼见着小秋加快了脚步，任那老嬷嬷在后面碎碎叨叨，却不敢言语，直到听见老嬷嬷讲到，“拣来的就是拣来的，真是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小秋立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瞪视着身后的这个嬷嬷，嘴唇微微地颤抖几下，牙齿咬的咯咯响。
灵芸夹在这一老一小之间，手足无措。
“呦！好厉害呀。”老嬷嬷轻蔑地冷笑着，“你那厉害的姐姐死了，厉害主子也死了，现而今可没人护的了你。”
“你胡说！小婵姐不会死，婉主子也不会死！不许你咒她们！”小秋终是熬不过大喊起来。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小秋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那个老嬷嬷一记耳光，“小贱蹄子，犯了忌讳还不知道？等回去禀明了主子，看不好好收拾你！”
灵芸挡在小秋前面，向着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好言劝道，“嬷嬷别气。小秋年轻不懂规矩，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咱们还要给主子办差呢。”说完拉着小秋紧走了两步，算是和那老婆子保持开一段距离，而后轻轻地对小秋说“你姐姐叫小婵？那个婉主子可是叫婉萍？”
“是呀！”小秋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看着灵芸，眼波中的泪水隐约可见。
灵芸拉着小秋又是紧走两步，声音放的更低，“我听见我家主子近日总念叨这名字。特别是今天，皇上也来了，也提到了那个‘婉’……”神神秘秘地把嘴巴凑到小秋耳边。
“真的？！”小秋毫不掩饰地狂喜，“芸姐姐，咱们快走。”说着，拉上灵芸飞也似的向景仁宫奔去。
到了景仁门外，灵芸回头看，不见了那个老嬷嬷阴冷的眼睛，闪身挡在急于进门的小秋面前，“小秋，你要记得自己是来给主子回赠香囊的，别由着性子没规矩地瞎问。别……”话没有说完，小秋哪里肯听她的，迫不及待地直奔正堂去了。一直觉得小秋只是个不爱说不爱笑的胆小丫头，怎么都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勇气。灵芸后悔了，觉得不该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害了这无辜的人，只是为时已晚。
一柱香的工夫
景仁宫
麝薰看着跪在面前的小秋，淡淡道，“你别难受了。我确实不知道婉萍和你姐姐的下落，你要跟我讲的详细些，我才好帮着打听呀。听你话的意思，你们姐妹是婉萍捡回来的，可这不合规矩吧？”
“奴婢老家在山东，十岁那年，发了大地震。一场灾下来，家没了，地没了，娘也没了。爹带着奴婢和姐姐还有弟弟逃难出来，原以为出了山东就有活路，可老天爷偏是耍逗咱们，走到哪里都有灾情。一路上没吃没喝，野果子草根子都是宝贝，奴婢命贱靠树叶子活了过来，可是弟弟却饿死了。”
小秋说得很平静，我的心却已经抖得厉害，仿佛能看到一副气势庞大的“流民图”，那样的惨景也是康熙年啊。
“千辛万苦咱们才来了京城，好不容易找到亲戚，还给姐姐说了人家，眼瞧着日子就要好起来。咱们却又糊里糊涂地成了‘逃人’，爹给抓了去，再也没回来。又有人来带奴婢和姐姐，说什么只要咱们头顶上的还是大清朝的天，子子孙孙都是奴才。来人不只要带走姐姐，还向姐夫家索要四十两银子，说是私聘逃人女子的罚金。那家人害了怕，说只要不罚银子，立刻退婚，绝不敢收留咱们。姐姐又急又气 ，一头碰死了。”小秋的声音越来越低，隐隐地抽泣。
我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追问道，“你姐姐不是叫小婵么？怎么？”
“小婵姐不是奴婢的亲姐姐。姐姐死了，奴婢趁乱跑了出来，后来才遇到了小婵姐，和她一起靠讨饭为生。那年冬天，奴婢生了重病，小婵姐冒着大雪去买药，可奴婢知道咱们没有银子？过了好久，也不见她回来。奴婢又冷又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却是躺在暖暖的被子里，眼前还有一个神仙一样美丽的姑娘。小婵姐也换了干净衣衫，她让我好好谢谢婉主子……”
认识这个小秋也有三年了，从没见她说这么多话，从没见她说话时这样地有神采。听了她的遭遇，才知道世间实在苦人多，自己那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着实算不得什么。讲到婉萍，小秋说得很含蓄，关于她的美，她的好，乃至玄烨对她的宠，都说得极淡，可这些在我的心里却是久久的融化不开，生生硬硬地卡着。
这个婉萍如她所画的海棠一般娇美且有风骨，我自问没她那种胆量气魄，可以愤然离宫。她的出走不同于冰湄，人家是奉了意旨大大方方，她这一去怕是就此万劫不复。还是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只是不敢苟同，来到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太不容易，便也就分外的珍惜，我这个麝薰除非是死了，不然决不离开紫禁城，决不离开。
不愿离开，就要容忍，就要遵守规则，对着小秋笑得坦然，柔声道，“你回去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话，我的话，都是场梦。不过，你的事我记下了，不能保证一定会有她们的消息，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帮你们。”
小秋走了，灵芸在我的注视下手足无措，终于心虚的跪下。
“知道为什么小秋一进来，我就命退了旁人，单单留下你么？”
灵芸依旧是低首敛眉，咬紧牙关。
无视她的沉默，我自顾自地走到烛台前，手抚着跳动的灯火，原来这样的痛，自己可以忍得，“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去各宫送手编的艾草龙舟么？”
“端阳节快到了，这是主子对各宫主子的一番心意。”
“答的真好！”我回过头，看着灵芸笑容不改，“这宫里你确实是有不少主子呀。还要多谢大家的照顾，我的病时好时坏却始终不曾坏了性命。凭你的聪明，我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吧？好自珍重，太皇太后那里，可还等着你的绣屏呢。”
当日夜
河南某客栈
青箫收拾好床铺，剪了剪烛花，“小姐，赶了一天的路，还是早些睡吧。”
冰湄坐在旁边的椅上，手里摆弄着一方“无事牌”——一种小型玉牌，平平版版、无字无画，喃喃自语着“不知他怎么样了？”
“他？谁呀？”青箫调皮地眨眨眼，明知故问似的表情。
冰湄也不恼，笑着摇摇手中的玉牌，“当然是他呀。”
“怎么是他呀！”青箫失望地撅起小嘴，“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算了！谁让他跑的那么慢。”赌气背过身去，把才刚收拾好的行礼又给拆散了，重新打包，“他当然好了！老子加官进爵，自己春风得意，夫人又快临盆，现在连儿子都要有了。奇怪，是不是全天下的好事，都摊在他一个人的头上？”
冰湄被她逗的忍不住笑起来，摇头叹道，“你哪里知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懂得这道理，身在富贵极盛时懂得，却又无能为力，才最让人担心。”
青箫瘪瘪嘴，小声嘟囔着，“我只知道有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说什么？”冰湄真的没听清楚。
“我说，小姐，你该歇了。”青箫高声回答，暗自吐吐舌头。
“你先睡吧。哦，把琴拿来，我想擦擦。”
夜凉如水，好风似梦。‘承露、岳山、龙池、凤沼……’手指轻柔地抚过每一寸琴身，耳边一个男孩儿声音响起，“真是把好琴啊，送给你吧。”冰湄猛地摇头想甩掉这些记忆，可是没有，“你弹的真好，教朕一首曲子吧，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冰湄笑着喃喃，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一串悠扬的旋律——《阳关三叠》，正是万籁悠悠，孤桐飒飒，流云清响……
熟悉的旋律和柔美的歌声，断断续续飘进隔壁青箫的房里，“感怀思君……商参各一垠……谁可相因……载驰骃……千巡有尽，寸衷难泯……从今一别，两地相亲入梦频……”青箫翻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小声嘟囔着“擦琴。”
同时
景仁宫
“墙里冬色墙外春。墙外不闻，墙里度晨昏。风起浪涌波潋滟，石沉此心试水深。梦里留情梦外真。梦外心冷，梦里共谁温。纵是海棠花一树，识得海棠是何人。”念着婉萍的句子，想着婉萍这个人，不自觉地醉了。突发奇想，也要写首诗来唱和一下，落笔时方觉，好难。不说遣词排句上自己逊色太多，单是那一手与玄烨同样的笔迹，便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婉萍、冰湄，不知还有多少优秀的女子爱过你，爱着你。我——麝薰，算得了什么？只道回到了过去，自己便会是舞台上的主角，在他的世界里，搅动着爱恨情仇。却原来即使回到了过去，自己还是同现实中一样，只是一个抱着历史本子，看戏的人。即使是看戏，也总该有评语吧，我苦笑着落笔：
春去春来留不住，前尘旧缘总相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春若有情春更苦，不妨暂作无情物。
魂去魂来经行处，宫阙万丈成了土。江山依旧，圣心千古。采莲人上采莲舟，断肠人在断肠处。
婉萍、冰湄，纵是我们今生不能相遇，你们依旧算得上我的姐妹、朋友、天敌。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