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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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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戚记得顾惜朝抱着戚少商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他早已不是年轻时的耳聪目明,所以没看清轮廓,还以为是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回来。之前他也知道多多少少总会出事,但他想总不至于出大事,更想不到出事的不是顾惜朝而是戚少商。所以当月光终于映照出戚少商满是鲜血的身体时,老戚就愣在了那里。而从内屋迎出来的本来笑着的穆蓝也愣在那里,然后爆发出一阵尖叫,向顾惜朝跑了过去。
顾惜朝好像终于体力不支了一样,噗通跪在地上,怀里的戚少商就滚落了下来。穆蓝抚摸着戚少商早已苍白的脸孔,好像把他揉热了他就会照常醒过来一样。抚摸着抚摸着,穆蓝就伏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老戚也是一点一点地蹭了出来。过门槛的时候还绊了一下,还好拐杖支撑着,没有倒下。他想自己终究是花了眼,就躺在那里的戚少商好像在水纹里波动,忽而那么远,忽而又很近,所以他不知道还要走几步才能到那里。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走到那里。也许就这么一直走着才是好的。
但戚少商就近在眼前了。老戚终究还是蹲了下来,将拐杖慢慢放到一边,右手颤抖着摸了一下戚少商。冷的。他才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想哭的意思,就是愣愣地蹲在那里,慢慢地抚摸着戚少商的脸、胳膊和身体说:“孩儿啊,爹老了,可是经不住了。”
然而戚少商还是没睁开眼睛。
老戚觉得跪在自己对面的顾惜朝好像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突然站起来匆匆离去。那时他已顾不得那么多。许久之后他才仿佛听到在脑海中盘桓了许久的声音:“我先走了,你们保重。”那时他忽然觉得事有不对,可是他也知道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已经晚了。反正该来的早晚要来,他知道他已经没什么作为了。
他拍醒了在旁边哭得已经全身缺氧发麻的穆蓝,两个人合力将戚少商搬了进去,放在正屋的桌子上,停灵一夜。穆蓝后来哭着哭着没了眼泪,就慢慢睡去了。老戚把她抱回了床上掖好被,自己守了一夜。他想这几年他好像没怎么自己地注意过自己的儿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可是还瘦得杆儿一样。身上脏兮兮的,也不注意清理。现在想想,当年他要是被别的人家捡去了会怎样?也许就是个有爹有娘的普通孩子,生活平凡幸福。
不过很多年前就有人跟他说过,生活没有如果。
老戚叹了口气:日子过得快哟。
天亮之后,就传来了镇上十几个青年死于非命的消息。而一身猩红的顾惜朝拿着刀站在林跃进家的门口,面带微笑。
林跃进是虚惊一场。他以为顾惜朝是要来找自己算账,居然仅仅是来自首。顾惜朝将匕首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准备好了,把我关起来吧。”
林跃进倒是不想受顾惜朝威胁,可是他到底还是吓坏了,所以忙不迭地将他关了起来。之后因为顾惜朝的案子关系重大,林跃进连个斗争会都没开,直接将他扭送到了省里。在此之前拒绝任何人的探望要求,包括息红泪想来看看他都被拦在外面。不过老戚觉得,就算林跃进能放行顾惜朝大概也不会见他娘,他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这么觉得。
送走顾惜朝的那天老戚在路旁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影子。顾惜朝还是老样子,甚至可能更加英姿飒爽趾高气昂,就好像押解他的人只是他的随从一样,完全不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关了几天的关系,看上去反倒更加苍白羸弱,实在不像是能杀死十几个人的样子。可是就像顾惜朝自己承认的那样,老戚也相信他这么做了。就像几十年前,当老戚还是戚少商的时候,也可能做的那样。
顾惜朝在省里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人们充其量会有一些传闻,比如他可能见到了同样被关在城里的朱大夫,比如他们可能计划着一起潜逃等等之类。可是传闻终究是传闻,没有人真的知道他是不是见到了朱大夫,人们只知道顾惜朝的案子因为他自己供认不讳加上证据确凿,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心力就定了死罪。只是那时城里都忙着搞革命,没有多余的子弹枪决,因此要存好一撮人一起处决。在此之前,顾惜朝就被关在一个小破茅屋里。
息红泪曾一度想上城去看看他,老戚就骗她说这样的犯人就是她上城也不能让她见。何况入夏的这几天连日阴雨,加上调理不善,息红泪的关节又浮肿起来,腿脚伸不直,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别说上城。老戚就让穆蓝先去她那儿支应着,帮忙调理一下,可惜朱大夫的事发没有多久,还没有新的大夫到这边来,所以也没有人帮忙治疗。息红泪也只好照着以前的方子喝些内服药,做些热敷,也没什么痊愈的迹象。
老戚倒是也想着上城去看看,他想也许顾惜朝不想见他娘,却还想知道娘的情况,所以说不定愿意见见自己。可是给戚少商下葬的那天只有老戚背着他,损了腰力,些许日子动弹不得。等到恢复得差不多赶到城里那天,天色已晚,老戚想现在过去也不能放行,便打算留宿一宿第二天再说。
是夜,茅屋大火,延烧一日不绝。后人每每说起这次大火时,还会说到那天几乎冲天的亮光,宛如光华一闪,随后,慢慢黯淡下来。
火扑灭之后,烧残的脊梁下只找到一个不辩人形的尸体,和几张焦黑碎裂的字纸,也已经拼不出个意思。因为拼不出个意思,也就人人评说。很多人因此确认火必是顾惜朝自己放的,否则连续几日大雨,若不是刻意,茅屋也很难烧得起来。至于顾惜朝为什么放火,最好的解释或许也只有畏罪而已,不管这个解释能不能说得通,也只有这样才没有人需要为此事负责。
很多年之后,老戚还会时常想起这件事。他总以为那时死掉的人或许不是顾惜朝,就算是,也不该是他放的火。他觉得顾惜朝不会是那种寻死的人。可是他也承认,在当时的情况下,顾惜朝也没可能再找到什么替死鬼,而且也没有别的说得通的解释。
他也很好奇那些读不出来的字纸到底是什么。字纸毫无疑问是顾惜朝写的,在此之前从来没发现这些东西。那时他的孙子就会嘴角一挑笑道,难道还是焚稿断痴情?都什么年代了,还是个爷们儿。不过他继而又说,革命年代倒也是纯真年代,还真是没准儿。
然后老戚就问他:你觉得顾惜朝是自杀?
不然呢?刚下过雨的茅屋哪那么容易烧起来?
哎,那又何苦来的。真要死的话,反正也就要枪决。
谁知道呢。兴许是怕等太久,就追不上了。
不过我觉得,少商救他就是要让他以后过得好,真是,又何苦呢。
说是这么说,也得看死的人是谁。本来就是小孩子。就算是大人,有些时候,很难控制自己不发疯。更何况顾惜朝本来就是个疯子。
他忽然笑得诡秘而哀伤,然后唱起一首歌:
恋就恋,我俩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孙子的歌声很低沉,听久了之后老戚胸口就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