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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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时候戚少商选择用走的，主要是不知道是不是该回连云镇，也不知道回去之后可以再做些什么。可是如果不回去连云镇他更不知道有何处可去。所以两难之间他就干脆边走边看。北边的城乡已经开始渐渐恢复生机，就好像战火从来没有烧到这里一样。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反正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如果戚少商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就好像所有的一切从未发生，他也只是到了隔壁的省市转了一圈儿，很快就又回到了原地。
然而当他找到回家的路并且走回连云镇时，已经又是两年过去，算一算是民国四十年，而那时已经不用民国纪年。不用民国纪年之后，戚少商就经常不知道自己活在哪个年头。
戚少商快要进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趴在路边的地垄上，身边围了很多男人，所以不想也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戚少商拿起刀就冲了上去，到底是群宵小，没几下子就被吓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指着戚少商的鼻子说：“你他妈的少管闲事。回头再找你算账！”
戚少商想“回头”那些人要是真找得着自己，他倒是还想再教训教训这帮不知好赖的臭小子。
等他回过头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时，才发现她一身的汗已经湿透了衣服，头发粘在脸上，几乎看不出样子来。肚子高高隆起，下身已经流出水来，怕是要分娩。可是荒郊野外哪里找得到大夫。连这样的女人都要欺负，戚少商不禁觉得刚才那些人更不是人。不过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接生他是不行，也不知道最近的村子该往哪个方向走，跟别说抱个怀孕的女人找路，估计等到了地方什么都来不及了。
但那个女人似乎没乱了分寸，虽然疼得直哼哼，但也不管戚少商站在旁边，只解下衣服，将两腿分开，自己不断地用力。戚少商不敢再看，将脸转向别的地方，直到听见一声婴儿的哭声，才又把头转了回来。那时地上的女人似乎更加汗流浃背，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断了脐带，然后瘫倒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只是嘴角扬起了笑意。
戚少商蹲下来抱起了还在地上哭着的小人儿。那还是戚少商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真的是个小人儿，一身血红，身上的皮肉都皱在一起，简直丑死了。是个男孩儿，不知道长大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孩子哭得很有力，仿佛几里外都听得见，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戚少商的胸前，竟抓得他有些疼。戚少商想这会是个命大的孩子，求生欲望强，该是怎么都死不掉。
孩子的母亲也慢慢坐了起来，看着孩子在戚少商的手里，忽然脸色大变，极力要过来从他手里抢回来。戚少商也没有争的意愿，看她的样子便忙递给了她。她似乎也明白了戚少商没有恶意，便接过孩子，不再对他怒目而视，只是还有些防范地蹭着向后退了一些，才仿佛放了心，低下头逗着自己的孩子。孩子慢慢就不哭了，女人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孩子就慢慢睡着。
那时女人才抬起头来，对着戚少商说了几句他没听懂的话。他露出了几丝惊愕，那女人似乎是重复了一遍。
日本人。
那女人似乎都感觉到戚少商的情绪大变，也防范了起来。但戚少商很快就压下了火气，毕竟仗早就打完了，而且杀了他那么多兄弟和乡亲的也不是这一对母子，哪怕就算是她们的亲眷，也不该把账算在她们头上。更何况她们现在只是荒郊野外一对孤苦伶仃的人。
戚少商深呼出一口气，总算平静了下来，他想了想问道：“我该把你们送到哪儿去呢？”
女人眨了眨眼睛，看来是听不懂。
“总不能留你们在这里。”
女人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日本人已经撤走了很多年，这样的连听都听不懂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在中国留了这么多年。
不过沟通看来是不可能，戚少商想那就没办法，只好让她们自己找出路，所以他就站了起来。可是刚走了两步他就觉得腿被什么人拉住了，回过头来只看那个女人正看着自己，然后将手里的孩子往上递。戚少商没明白，那女人就两只手将孩子托高。戚少商就接了过来，然后看看那女人说：“你想让我收下这个孩子？”
女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带孩子？”
女人的眼睛还是执拗地盯着他。
戚少商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永远对女人都没办法，更何况是个坚持的女人。于是他看看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怀里睡得很香，于是他心头一动，就点了点头。
女人微微笑了，笑得充满幸福。戚少商觉得不管哪个国家的女人在这么笑着的时候总让人很舒服，春意盎然般地舒服。而那时也正是春天。
女人摆摆手，似乎是让他赶紧离开。戚少商想想也对，总该在孩子醒来前帮它找到收养的人家，于是就快步离开。等到他反应过来不太对时，再赶回相遇的地方，只看见那女人倒在地上，早已咽了气。那时他才注意到她背上的重伤，血早就漫过了她背面的地垄。而她就是这样生下来自己的孩子。
戚少商对着那具尸体鞠了三躬，然后带着孩子离开。
很多年之后他才搞清楚那个女人的故事。她本是东北日本人聚居地的一家女儿，后来撤离时与人群走散，被人贩子拐来当做童养媳卖给一户人家。后来战乱不断，那家人也就开始南迁，辗转就迁到了相对安定了的中原，本来那户人家倒也对她不错，可是这女子到底不会说中文，而且偶尔说出几句话还都是日文，终究是被乡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虽然那户人家也央求着至少把孩子留下来，好歹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可是被日本人杀了几代人的乡人早就怒不可遏，还是要将她赶尽杀绝，那户人家就偷偷放着她自己跑了出来。乡人发现之后就跑出来追赶，之后就是戚少商撞见的那一幕。
知道这个故事之后戚少商就很想知道那女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生下这个孩子，周围都是仇视自己的人，何苦要为他们传宗接代。直到很多年之后他的孙子才一语道破，他说那女子不是在为那些人传宗接代，她只有有了这个孩子，她才有了亲人。那时戚少商就看着他问：你想亲人吗？
他的孙子什么都没说。
戚少商一路带着那个孩子就回了连云镇，好在孩子不闹腾，只要他想方设法弄到点奶水，总还是糊弄了过去。从打看见那个女人的尸体，他就不敢再把这个孩子随便托付给什么人家，他要找个安稳的环境让他生存下去，甚至可以好好地过一辈子。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连云镇似乎没怎么变，但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太熟悉，除了些上了年纪的人看见戚少商会问候一句回来了，都是些他没见过的人。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不过他想也对，离开的时候还是日据时期，现在已经解放了很多年。
息红泪已经回来了很多年。她家倒是没有大变，只是人丁萧条。现在不许雇佣农民，他们也只好自己下地。若不是息红泪是□□烈士赫连春水的未婚妻，多少算是烈属，加上又是民主人士，大概他们家的成分够她和高风亮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现在行事也都很小心。让进来的时候直接将他拉近了内间，然后才问道：“什么事？”
戚少商解下怀里的孩子：“想托你照顾他。”
息红泪看看那孩子：“哪儿来的？”
“捡的。我一个男人也不好照顾。”
“所以你就找上我？”
“我没有别的信得过的人。何况也防着你膝下寂寞。”
“是么。”息红泪嘴上有些不甘愿，却还是把孩子抱了过来，孩子似乎也很喜欢她，一抱就笑了。息红泪逗了逗他的小脸，脸上没笑心里也很高兴，便问道，“该叫什么名字？”
戚少商想了很久：“我是很想叫他顾惜朝。不过还是算了。你的孩子，你起名字吧。”
然而他不想让孩子叫顾惜朝，只是不希望他像名字的主人一样命途多舛并且生死未卜。然而息红泪还是遵照了他的意愿，尽管她说她只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
戚少商还顺便拜访了一下高风亮，他瘦了很多，不过看起来还很有精神，跟戚少商打趣几句，就将他送出了门。
他出门之后就听见镇子中间的戏台上有很大的动静，似乎全镇的人都聚在了那里。他想这样的场合怎么息红泪却没有去。等到了那里他就知道了原因。
戏台上跪着几个人，有个人站在上面大声说着很多戚少商听不太明白的道理，然后开始说起雷家。说雷家从多少代以前就掌控者连云镇，从多少代以前就压迫者他们，比如最近的雷卷也一直征收他们的地税，比如他们也曾对他们家里的疾苦不闻不问，比如他们用从大家身上搜刮的钱供孩子受外国资本主义的教育，还想让这种压迫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说着说着底下的人就跟着说了起来，后来群情激奋地喊起了口号。戚少商记得那好像是他头一次听过镇上的人这么齐心地喊起口号。
戚少商一直没听明白他们的道理，不过他倒是借由他们的话认出了台上的人。跪在中间的是雷卷的大儿子雷旭，旁边则是二儿子雷昭。两个人都长大了很多，况且自己本来也没有见过几次，所以一时认不出。不过他们倒是真的越来越像他们的爹。戚少商不禁替雷卷欣慰起来。不过他很快觉得自己也许选错了欣慰的场合。
台子上站着的人手里亮出了一条鞭子，然后鞭子就落在了雷旭的身上，很快他的身上便布满血色的鞭痕，衣服也很快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他就在地上打着滚连声惨叫，五官如同身体一样几乎蜷在了一起。在他奄奄一息之前戚少商终于挤过人群跳到了台上伸手抓住了持鞭人的胳膊：“住手！”
那个人显然也吓了一跳，他还没试过在批斗会上有人明目张胆地与他对抗，一时竟没了话说。然而他毕竟斗争经验丰富，很快便想到：“这位乡亲有什么冤情要说吗？”
“个屁冤情！哪有你们这么打人的，孩子都让你们打死了！再说你们刚刚说的都什么东西，卷哥他哪里对不起你们，当年饥荒要不是他你们不他妈早就被饿死了……”
已经趴在地上的雷旭伸出一只手来抓了抓戚少商的裤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戚叔叔，你就别添乱了。”
这下拿鞭子的人终于搞清楚了戚少商的来历：“哦，敢情你就是土匪头子戚少商。你恶霸乡里这么多年，我们还正找不到你，你居然自己送上了门！”然后他转向戏台下的人们，“大家说，难道还能让这些人横行霸道下去吗？”
“不能！”几乎是所有人一起喊道。然后很多人开始往台上涌。
雷旭在地上拉了拉戚少商：“戚叔叔，你快走！”
然而这种时候走了就不是戚少商。他还是站在台上挡住雷家的两兄弟，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却朝着他自己来了。虽然这里没什么人能是他的对手，但毕竟势单力薄，加上他又不敢真的跟乡亲动手，最终是被他们占了上风。然后不知谁从背后撞到了他以前的旧伤，这一下只打他眼冒金星失去平衡，直接晕在了地上。然后他就在床上趴了很多天才醒过来，从那之后他就再也直不起腰。
后来已经调到本省做政委的铁游夏知道了这件事发了消息给当地的土改委员说戚少商是抗日勇士，还参与了解放战争，是开明志士，要好好对待，他们就没再找他的麻烦。戚少商还是觉得大概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之后他在有一天下地时在田里看见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被遗弃的孩子总会找到自己身上。不过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一些，也是个男孩，看起来白白胖胖，沾了一身的泥，脏兮兮臭烘烘，不知被扔在这里多久，居然还是一脸笑容。戚少商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自己。于是他抱着他说：“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