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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进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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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初,突发的非典疫情经由新闻播报通告全国,此后的整个春天,市区的天地楼宇之间四处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当它被盘旋的水汽裹挟着,吹到远离城市千里之外的乡村时,已经变得极其寡淡。
除了村口“预防非典,禁止入村”的白板,那些被耕地环绕的村落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后知后觉。
初夏来临时,迎来了抗击疫情的胜利。同时,在抗疫期间显现的各种问题,如农村地区治病难知病难等,也开始备受关注。
此时,洛宛音一行人正在赶往下一个待走访的村庄,对乡村医疗现状、农民健康水平、疾病防御能力进行纪实采访。
时入六月,人们正投身在小麦收割的农忙之中。
正日当空,拖拉机还在突突地响着,时不时参杂着几声庄稼人的叫喊。
黄灿灿的麦地像让人拿着剃头推子一下一下推出成片的麦茬。
车辆在十字路口缓慢停靠,汽车这种在当地当时并不多见的交通工具,很容易引就来了沿途劳作人的观望。
洛宛音下车来,向临近的一位大哥询问通往十谷村的路线。
他朝着他们打量了个来回,问道:“恁是弄啥来嘞?”
“我们是记者,来走访的,这不是疫情刚过去,对咱们村里的情况做一个了解,前面的村子我们已经去过了,下一个是十谷村,大哥方不方便指个路。”
他听后,哦了一声,心下了然,便四处张望了一圈,之后扯着嗓子朝不远处喊了一声:“家亦啊,来。”
洛宛音随声望去,树荫下坐着个男孩,捧着一升多的塑料瓶子,看样子是刚灌了一大口水,脸颊鼓囊囊的。他听到喊声,拧上瓶盖起身,走了过来。
“咋啦,大爷。”他走近问。
“地里活干完了吧。”
男孩有些犹豫。
大哥不等他答,便劝说:“人不大干劲儿不小,这大日头嘞再热晕地里,别干了。”说罢指着洛宛音他们,继续道“这是记者,来咱们村采访嘞。你给人家带带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他身上,男孩像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应了下来。
他走向地头放着的半袋子麦穗,又捡起水瓶子也扔进袋子里,隆紧袋口,胳膊猛地发力,就把整个袋子甩到了背上。
回头对着人群说:“跟我走吧。”
洛宛音晃过神,跟同行的一个人言语了几句,换到了驾驶位,并把副驾驶空了出来。
轿车从男孩身后追上来,在他旁边停下,洛宛音从车窗探出头,语气温柔地说:“乖乖,你坐车上来。”
男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手足无措间,洛宛音已经推门下了车,皙白的手接过他背上的袋子,用像电视里一样,比学校的老师还标准的普通话说:“这个放后备箱吧。”
男孩局促着,一紧张就半普不普地,结巴道:“不,不用了。”
最后,那半袋子麦穗还是进了后备箱,和另外两个看着就很贵的黑箱子挤在一起。
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他犹豫着拍了拍身上的土,硬着头皮上了车。
洛宛音弯腰给他系安全带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张纸贴在靠背上,小声说了句谢谢。
男孩话很少,指了方向后就不再说话了。
洛宛音把着方向盘,时不时地跟他聊两句。
状似无意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家亦。”他老实回答。
洛宛音呼吸微顿,确认似地重复着,“许……家亦。”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落在这个满带少年气的面庞上。
许家亦被她看得不太自在,嗯了一声,把头转向窗外。
沿途的风带着所剩无几的清凉,一阵阵地吹过他汗湿的发根,整个上午积攒下的暑热正慢慢消退。
然而,洛宛音的手心却开始冒起汗来。
经过两次避车让行,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好像绷起得一根弦,只容得轻轻一拨,才不至于惹人注目,她带着些试探问道:“你家里的大人不在家吗?怎么自己下地干活,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呢?”
许家亦别着头,略微迟疑后简单地回了两个字:“都忙。”
她还想问什么,却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手机放在后座的背包里,洛宛音从同事手里接过来,按了免提。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宛姐,予哥买的那个望远镜让我给带回来了,我在你们小区门口呢。”
洛宛音压下翻涌的情绪,回道:“好嘞好嘞,谢谢啊,我让人去拿,麻烦你稍等一会,辛苦你了。”
“誒,没事。”
许家亦用手往右边指了指,示意右转。
靠近村庄,路窄,人多,洛宛音开得很慢。
对方挂断后,手机依然在档把旁边凹槽里放着,她没有拨电话,而是让后座的同事往她家里打了一个。
这个空当下,车厢内就刚才的对话开始闲聊起来。
有人问:“天文望远镜吗?现在可不太好买。”
又有人说:“观星望月的文艺女青年啊宛姐。”
洛宛音笑着解释:“什么文艺女青年啊。给小承买的,难得朝他爸开一次口。还挺上心的。”
其中一个接道:“就这一个宝贝还不是有求必应嘛。”
适时电话接通,车厢内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洛宛音微微往后偏头,“霞姐,你让小承去门口拿个东西,人家等着呢。”
“出门啦,几个同学来找他一块出门了,听他们说要庆祝高考什么的,午饭都没吃。”
“一群高一的人庆祝高考?怎么想的。”
“这谁能知道。”那边笑起来。
车厢内几个人也是忍俊不禁。
许家亦神色微变。
心想,原来今天高考。
村长家到了,洛宛音叮嘱那人取东西,就匆匆结束了对话,挂挡停车。
她站在车尾,看着许家亦背着袋子,拐进了另一条路,脑海里还是他临走前如释重负的样子。
洛宛音心下盘算着,在看到村长时,暗自定了主意。
“爷,回来了。”这边许家亦一进家门习惯性地报道。
登时,从西边两间瓦房里传来一声回喊:“锅里有饭。”
许家亦便知道了在西屋里看病的人还没走。
“好。”许家亦也喊。
他把新捡的麦穗和屋前摊开的倒在一块晒着。
钻进厨房,吃完饭,把锅碗收拾干净,去了堂屋倒头就睡。
睡醒了他还要去别的地,再没有比这更清晰,明确的事了。
可今天的午休他睡得并不踏实。
许家亦梦到自己参加高考,监考老师扫了一眼他的准考证,说他的考场不在这。于是他开始上上下下地跑着找考场。开考铃响了,校园里空荡安静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他越跑越急,越跑越急,最后一头大汗地惊醒。
梦里那股心慌的感觉太过真实和强烈,他在床上呆坐很久,仍然心有余悸。
直到在水井边洗了把脸,才借着冰凉的井水缓过神来。
他并未把这个梦放在心上,下午依旧去了自留地捡收割后散落的麦穗。
回来后,那群记者已经走了,村庄在夜幕中慢慢安静下来。
电视机里放着新闻联播,许蕴生呼噜了一口玉米糁汤,拿筷子轻刮着残留在碗壁上的汤汁。
“你还想不想去上学?”,他问得毫无预兆。
许家亦怔了一下,想着自己中午是说梦话了吗,咋能这么巧。
他胡乱夹了几筷子菜,塞到嘴里。
“不去了。”他回道。
许蕴生见他眼睛盯在电视机上,端着碗时不时得巴拉一口,连吃口饭都像耽误了他似的,也没再说什么。
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好像他问那一句才是不经意间的梦话。
庄稼地的庄稼收一茬又种一茬。
如今中午的日头底下站不住人,许家亦早晨去玉米地除草,见日头起来了便回家去,他早起出门前把菜切了,锅里添了水,摆上馒头,剩下的就只是一把柴火的事。
家里如今只有他和许蕴生,虽说许蕴生的身体,比较于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好了很多,但他习惯了早起,赶在许蕴生起床前,把院里该做的做好。
村里人见他,每次都要把这些事扯出来翻来覆去的说,一开始他还不好意思地笑笑当作回应,后来干脆绕着人走。
这天回家路上,碰见门口的婶子在家门前扫地,见了家亦便招呼他,“又下地了?”
家亦点了点头。
婶子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打听道:“家亦,你家里来亲戚了吗?”
“没有啊。”许家亦不假思索地说,他家也没有别的什么亲戚。
“亮子跑回来说,你家门口停了辆轿车。”亮子是算是许家亦的堂弟,五岁多的小孩早上起来就满村跑。
许家亦听了,只说回家看看,便匆匆地往家赶。
远远地,他就见到了那辆车,一群小孩围着,转着圈的看。
许家亦跑回家,院里站着个男人,穿得板正,看见他竟然跟他点头示意。许家亦木楞楞地也学着他的样子,身体微躬,点了点头。
“家亦,又见面了。”
洛宛音听到动静,从堂屋里出来跟他打招呼。
许家亦没想到时隔两个月还能再见到这个记者,她长得好看,许家亦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干净利落,她见到许家亦的时候总是笑着,说话声音轻轻的,很温柔。第一见面时的审视和探究消失殆尽,柔软亲和的眼神中满是怜爱。
如果不是还残存有儿时模糊的记忆,他都要以为是他跑掉的妈又回来认他了。
许蕴生在里头招呼他:“叫洛阿姨。”
堂屋桌上放了三碗水和一包烟,许蕴生坐在马扎上,手上点着一根,是他自己卷的旱烟。
他没分精力看向许家亦,自顾自地吸着,偶尔清一下嗓子。
相比于洛宛音出现在他家,许蕴生带给他的冲击力要大的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迟疑着叫了一声。
洛宛音朝他招手,“阿姨跟爷爷有事跟你商量,先进来。”
许家亦被安排坐在桌子的一侧,这木桌子矮得很,坐下后膝盖刚好抵在桌沿上。
他低着头,胳膊抵在大腿上,左手握右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我不是说过不去了吗。”
原来上次问他上学的事,是给他打预防针,不是征求他意见的。
他感觉自己在被一次次试探,心里有点憋闷。
洛宛音不是他妈,但说是他家亲戚也没错。
许蕴生要把他送给这家亲戚了。
许蕴生没想把他当哑巴一样绑着走,到了里屋让他收拾东西,自己就坐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把他半辈子没再掏出来的事,一股脑述说干净了。
“我没长在十谷村。”
“来这之前的几十年,我读了高中读大学,上了心心念念的医科,之后教人学医,后来又带着几个学生申请了一个研究项目。当年活成这样算得上人上人了,一路顺风顺水。”
许家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木在原地,眼睛痴楞地看着许蕴生。
“我呢,又恃才傲物,心气高,气性大,后来项目到了瓶颈期再加上因为一些原因被勒令停止,就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心里愤懑不平,又苦求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就觉得这么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跑了,四处流浪。”
说到这,他终于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了,出神地回忆着,“到十谷村的时候是68年,大年初五,村里唱大戏,我邋里邋遢的,把你奶奶吓了一跳,只能赔给她作上门女婿了。”
烟抽得多了,嗓音变得格外沙哑,最后他笑那一声就像是喉咙里塞个风箱在呼扇。
许蕴生把烟尾巴扔地上,用脚捻灭,亲自给他收拾东西。
“我跑出来这么多年,没想过再去见以前的人了。那丫头找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宛音这次是专程来接你的,她小时候算是我带大的,现在她情愿来带你,你也别有啥负担。”
许蕴生今天对他说的话,比平常一个月说得都多。
许家亦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莫名的恐慌又漫上心头。
许蕴生说给他转了高中,让他接着上。
洛宛音买了两台手机,方便他俩联系。
一边交代着,一边把他平日少不得要用的东西都塞进包里。
他固执得把他托付出去,让许家亦又急又害怕。
许家亦从没跟人大声说过话,从小在大人跟前就乖得很。
他第一次大声说话,“你为什么非要让我走?”
喊出来的一瞬间眼泪不争气地洇出来,自己愤愤地抹了一下,再不说什么,倔强地站在那,给他包他也不接。
许蕴生看他脸都涨红了,脑门上冒出汗来,从额头往后给他拨了拨头发,说话软和了些。
“高中上完,还能考大学,考上大学选个专业,找个一辈子想干的事儿。好好学,学了本事,想去哪想干什么,就有底气了。”
“你只记住,啥事也别强求,非要强求,强求自己也别强求别人。其他人再如何你都说了不算,你只能对你自己说了算。”
“这话我是自己扇自己的脸,但你现在还听我的,我就再要求你这一个事儿”
见他不理,许蕴生叹了口气,换了个更强势的说法:“我年纪大了,今天这个病明天那个病,到时候你是给我治不治,在这能有啥出息。”
说了又不忍心,补充道:“你就当了了我的心愿,出去看看,我是没打算再出十谷村了。去看看人这一辈子都能过成什么样,你再决定要过成什么样,到时候想回来你再回来。”
许家亦知道自己争不过,他嘴笨,也不会争。
坐在车上离开十谷村的时候,村里没了晨起时的宁静,各家烟筒冒着烟,大概还有鸡鸭鹅叫,现在车窗关着,什么都听不见了。
车经过的地方,牵引着邻里的目光。许家亦贴着窗户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眼睛盯着这边,嘴巴张合,估计要把他家的事倒腾一遍。
他闻不见村里的味了,那里越来越小,后视镜里只剩下哗哗闪过的树。
刚才许蕴生站门口送他,面上平静得很,他说他以前在大学里教书,家亦信他说的,他看着确实像一个老师。在这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皮肤黑黄,头发枯糙,他没有累弯了腰,还是站得挺直。
想到饭还在锅里放着,没来得及生火,按往常经验现在应该做好饭了,爷现在是不是在烧火呢。
许家亦眼眶又热了起来,心里嫌弃自己没出息。
这一路他始终犟着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