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颂》恂恂如也

47、渭水东流【下】

　　嬴佶在背后叫她，声音像被抽空了一样：“好多，好多血……”

　　阿洛不可置信地转身，只见赢佶盖的夹衾上，突然出现了一大块殷红，那块殷红有生命一样，不断随着嬴佶的呼吸散开。

　　她上前掀开夹衾，稻草，床褥，全都被血浸透的，血腥气直冲天灵盖。

　　“医官，医官！”阿洛腿软了，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扶着门框，吼得耳朵嗡嗡作响：“请太子来！”

　　医官和稳婆在耳房随时待命，很快人都来了，看一眼，只是叹气。

　　“救救夫人……哪来这么多血，你们救救夫人……”阿洛强装镇定，一边去拿吸血的白布，一边向医官求救：“快来止血，快来！”

　　医官纹丝不动，半晌后跪下来，向嬴佶叩首：“夫人有什么话，快些交待吧。”

　　“交待什么？她才十六岁，交待什么？”阿洛颤抖着展开白布，试图去堵住决堤的血。

　　白布泡在血泊里，不过是扬汤止沸，杯水车薪。那具瘦小的身体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血。

　　“你们走吧……我和阿洛说说话。”嬴佶抬眼看着房梁，气若游丝，不知在想什么。

　　阿洛哪能允许她自暴自弃，又转身去拿白布，白布再次被血浸满。一张，两张，十几张白布，止不住血。

　　“阿洛！给我些体面……”嬴佶轻轻摆头，呼出一口温热的气：“你们走吧。”

　　阿洛跪在她床前，愣愣地看嬴佶，似乎今天是第一次认识她。

　　医官鱼贯而出，偏殿的帷幕里又只剩她们二人。

　　嬴佶抬手，手指掠过阿洛蓬乱的发顶：“阿洛，你一定要看好令终，一定要替我回大秦……这块儿玉，交给母亲……”

　　阿洛努力挂起笑脸来，根据嬴佶的眼神，摸到嬴佶腰间挂着的一只玉环。她想取下玉环，手指却像冻僵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那天去云梦泽……我很开心，总想再去一次……姓谷梁的小子，给我一束青蒿……我还留着呢……”

　　“以后再去，以后再去……”阿洛将嬴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少女的手还是温热的。温热的人，怎么会死呢？

　　嬴佶幽幽地看着阿洛，眼睛里的光彩逐渐流走：“我的名字，你会写吗？不许写季嬴……”

　　阿洛拼命点头：“佶，一个人一个吉，我会写，我会写。”

　　“不要写错了……遣策，賵书，你要亲自帮我写，我怕他们乱来，敷衍我……让我魂魄不安……”

　　“好，好，我给你写，你不要走。”阿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见嬴佶的话。

　　她以为，以为会侍奉嬴佶一辈子的。

　　嬴佶倒是释然：“你好好过日子，抚养令终……别给我殉葬……”

　　令终，对，孩子。

　　“我，我给你抱孩子来看。”阿洛想起身，却被嬴佶制止了。

　　嬴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阿洛不得不抱她起来，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听。

　　“将死之人，不必见孩子了……就我们，就我们俩呆着。”

　　她们互相依靠着，像每一个思乡的日子那样。

　　“还记得我们去看渭水吗？滔滔的渭水，一去，一去不回头……”

　　阿洛怎么会忘了渭水？那条奔腾的河，把她们送到他乡，就再也不肯眷顾她们，一直向东，流到海里去。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进气，她的皮肤变得透明，像玉一样，□□流的血也停了。

　　阿洛腾出双手，把嬴佶不曾因怀孕变粗的手握住，让她感觉温暖一些。

　　“母亲。”
　　嬴佶轻轻唤了一声，再也没有声息。

　　天已经大亮，阿洛把嬴佶放回床上，自己跪到床下。屋里炭火凉了，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阿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静静地看着少女的睡颜，一句一句给她唱歌，从《小戎》唱到《无衣》，又从《无衣》唱回《小戎》。

　　太子终于赶来，抱起妻子，嚎啕大哭。

　　不管太子如何坚持，大敌当前，嬴佶也只能草草下葬。

　　阿洛不记得她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賵书和遣策。賵书是记助丧物品的策，事发仓促，没什么人送礼，因而只写了几列。遣策是自家配的随葬品，她写了好几卷。

　　每一次重复嬴佶的名字时，阿洛都觉得，嬴佶还在东宫等她回去——遣策上这个名字，像是被谁偷来，安在这里。

　　嬴佶第二天出殡，第三天下葬，第四天，她的女儿就高烧不退，不治身亡。

　　阿洛抱着孩子逐渐僵硬的尸身从夜半坐到天明，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该爱谁。

　　直到令终被从她怀里夺走，安到一个小棺材里，含上玉琀，阿洛也觉得她很陌生。

　　不像嬴佶，不像秦国人。

　　“你出宫，不必回来了。我不忍见到你。今后缺什么，尽管开口。”太子这么对她说：“望舒今日开赴鄢城，你去城门送送他吧。”

　　阿洛没什么行李，简单换了件衣服，拿上走时母亲给她缝的夹袄和嬴佶的玉环，便出宫了。

　　楚地冬日不算寒冷，她穿着一件夹衣，头发被太阳晒得发烫。

　　庄娙到宫门来送阿洛。看她还是木木的，不哭也不笑，便伸手探探她的脑门，确认没生病之后，紧紧抱了抱她。

　　“十六岁那年，我在郢郊劝谏国君有功，被送进宫里当了夫人。这王宫，再好看也看腻了。但为了楚国，我不敢说辛苦。”庄娙个子矮，只能踮起脚摸阿洛的发顶。

　　“你既有机会出宫，许配的夫君又爱重你，国之间的事便放一放，好好过日子。”她放开阿洛，给她包袱里塞了一顶绣老虎的夹帽：“你总头疼，我做了这个送你。”

　　阿洛仰头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穿素文窄袖衣裳的小巧妇人。

　　她膝盖一弯，想给庄娙磕头。

　　庄娙拼命扶起来她：“孩子，平日里跪得够多了，不用再跪我。”

　　孩子？从来没人教过她“孩子”。

　　阿洛忍住眼泪，向庄娙行礼，说了几句多谢，顶着太阳出宫。

　　一出东宫的门，她便被人潮裹挟着，向城门涌去。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沿途鼓声震天，神人齐唱，为军队践行。

　　车辚辚，马萧萧，征尘漫天。国人奔走呼号，扶老携幼，送开拔的军队，一直送到城外几里。

　　华盖掩天蔽日，车声如雷。飞扬的尘土中，她使劲儿挤到人群的前面，便看到一个站在车右的矮小身影。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向她招呼：“阿洛……复关……在后面……”

　　她顾不上其他，随着车跑，问景瑳：“大人怎么也随军出征？”

　　“景氏乃令尹子西之后……我……怎能不去！”车越来越快，景瑳的话飘散在烟尘里。

　　马车隆隆地掠过，她使劲儿揉眼睛，试图在士兵疾行扬起的沙尘里看见那人。

　　不知过了多久，迎面而来的一辆车上，着铠甲，佩长剑的人从车上跳下，走到她面前。

　　阿洛想去抱他，但脚上像生了根，一动不能动。

　　望舒张开双臂，阿洛扑到他怀里，漆皮的铠甲抱起来，像抱着一棵树。想到将来，想到过去，她不自觉哭了。

　　那人艰难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说：“别哭。”

　　阿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低头从包袱里掏出来缠好的一根丝绦，是她闲来无事编的。她抖落开丝绦，给望舒栓在剑璏上，眼泪还是一直掉。

　　她想趴在望舒肩头哭一场，可眼下没有机会了。

　　望舒又重重抱了她一下：“等我回来。”

　　不等阿洛再开口，他便拖着沉重的战甲，跑步去赶上已经走了百丈的战车。

　　车飞驰而去，影子消散在马嘶和步兵的踵音里。

　　阿洛追着车跑了一会儿，直到脱力坐在地上，腰酸得像要断掉。她摸着包袱里母亲给她缝的衣服，发疯地想母亲。

　　“姐姐！姐姐！别坐地上！”

　　她抬头，夏沅正向她伸手。

　　女孩子因为跑得急，发髻乱了，脸颊红扑扑地：“你病了吗？快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