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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秦楚国宴 ...

  •   马车一路慢行,经过逼仄狭窄的郢都街巷,因年岁久远,有些颠簸。

      刚才那来自中原的女孩子,让望舒想起一位旧友来。

      行了两刻,马车停了,阿度忙去给他拿凳踩。春寒之中,巫乐阵阵,香烟缭绕的楚王宫近在眼前。

      王宫内外开阔,前半部朝堂气宇轩昂,后面的宫室则是陆续营建了数百年的高堂邃宇,层台累榭。

      “公子,进去吧,时候不早了。”阿度打断了望舒的沉思,在他准备进去之时,突然听得阿度恨恨地骂道:“这贱人,还敢来赴宴?”

      望舒扭头一看,恰巧是那位旧友,晦气得他转身就想躲回家。

      来人一袭小云纹及地织银鹅黄色直裾袍,头戴高冠,腰间挂了一组杂佩。衣饰虽不名贵,也不尽合身,却显得他身形修长,潇洒俊逸,与几年前读书时的模样大有不同。

      这位风流少年,正是先生三闾大夫屈原门下的大弟子,宋玉。

      宋玉本是先生从中原饥民中收养来的孩子。先生见他肯读书,又聪慧,便倾囊相授,希望他成为一代王佐之臣。望舒父亲又与三闾大夫私交甚好,因此两个孩子儿时同吃同住,一同进学,宛如亲兄弟一般。

      三闾大夫被逐出郢都,父亲下狱的那日,望舒跑遍大街小巷,疯了一样地四处求情。二人在鄢陵君门前相遇时,宋玉不顾他哀求,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

      后来,望舒等来一封不咸不淡的绝交书,原来这人拍拍屁股,去害死父亲的上官大夫府上高就了。

      望舒几步赶上他,“唰”地抽出剑来,宝剑削铁如泥,寒光一闪,便将宋玉的冠缨挑断了。过去三年他幽居不出,苦练剑术,今日一定要手刃这背叛先生的小人。

      宋玉只顾躲闪,来不及扶住摇摇欲坠的高冠,“咣当”一声,那断了缨的冠掉在地上,白玉簪子也碎掉了。他精心整理过的头发变得散乱不堪。

      “公子,国法不可在宫门前与人私斗!”阿度一把抱住望舒,把他往后拉。

      宋玉一手握着头发,默默俯身捡起冠和碎簪子,不理愤怒的望舒,独自朝宫门走去。

      “宋玉,你给我站住!”望舒大叫一声,宋玉才缓缓止步,握着头发,转过身来淡漠地看着他。随后又继续前行。

      他甩开阿度,再次提剑追上去。

      “侄儿,你和这些乡巴佬计较什么!”远远听得一声呼唤,望舒转过头,来人正是令尹[1]子兰,当今国君的弟弟。三年前父亲下狱的时候,他也曾在国君面前说过几句好话,父亲才得以从监狱里放出来。

      望舒忙行礼道:“见过叔叔。”

      “病好了,就不要老是挂念从前的事,改天我带你去云梦泽射大雁。”子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宫里侍卫多有空缺,你若有意,我便举荐你。”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茅门[2]。

      内宫的甬道幽深而漫长,因着常年累月的潮湿,那石壁也染成了青色。今日雅宴,甬道上走着一簇簇华丽的衣衫。

      他走得飞快,衣袂飞扬间,想到自己儿时随父亲进宫,探望归宁的表姨母时,这里也是如此,丛丛的锦绣衣衫就像是那些在松树下绽开的彩色槲寄生。

      宴厅的门高而阔,仿佛是天宫的门一样。室内阳光极好,他提着衣摆走进去,竟有些飘飘之感。

      席首上坐着三个面目模糊的人,望舒向他们叩拜道:“臣乐尹大夫望舒拜见王上,拜见王后,拜见秦太后。”

      国君坐直了身子,扬声道:“你病了快三年,如今可痊愈了?”

      “承蒙国君记挂,不敢不好。”他答道。

      “乐官新编了《湘夫人》的曲,寡人总是觉得不顺耳,罢席后你且去帮着改改。”

      望舒心下一冷,这《湘夫人》原是先生为乡间迎神歌重新编的曲。如今先生不复在位,流放蛮荒,竟连他的乐曲也听不入耳,急于换新吗?

      “怎么,你不愿意?”楚王追问道。

      “臣愿效犬马之劳。”他深深拜下去,脸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难受地传出来。

      “看着望舒的模样,我也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同诸位兄弟姊妹在一起,其乐融融。”秦太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望舒,又看向楚王,笑道。

      “姐姐春秋正盛,秦国多要倚仗你和穰侯,不比他们小辈打打闹闹来得有趣。”楚王奉承一番,又向着望舒道:“快入坐,开席就差你了。”

      望舒整理裙摆,缓缓起身。他入座后,环顾四周,发现除却席首的三位,左边依次是大公子及其姬妾,束发之年的二公子,令尹子兰,年迈的司马昭氏与其长孙鄢陵君,寿陵君景氏、长子长媳,上官大夫一家,州侯唐氏一族几人,他自己和屈氏的族亲。

      右边则坐了秦太后的亲眷属官,数位年幼的公主和她们的乳母,既而是几个新贵。宋玉已经重新打理好衣冠,谦卑地跪在上官大夫身后。

      眼下的菜肴倒还不错,牛羊鸡鸭,河豚汤羹,瓜果蜜饯,满满摆了一桌。望舒只觉心里不痛快,舞乐还未起,便埋头大吃大喝起来,佳肴美馔吃起来也是嚼蜡一样。

      “阿度,斟酒!”酒过三巡,望舒不满道:“你磨蹭什么!”

      “公子,已经饮了一觞,我去要些醒酒汤吧。”

      望舒不耐烦摆手,只觉得眼皮打架,昏昏欲睡。父亲之前从不准家里人饮酒,可从监狱里出来直到离世,却每日酩酊大醉。父亲死后,再无人约束教导他,因此他也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睡眼朦胧中,其他地方或坐或立的人也变得更加面目可憎起来。谁让他们不救父亲,谁让他们闭门不见——早晚有一日要将他们的心肝剖出来,祭奠亡父。

      “大人,秦太后请您上前说话。”女侍者在他面前跪下,轻声说道。望舒使劲儿晃了一下脑袋,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阿度连忙放下刚拿回来的醒酒汤,一把扶住他。

      秦太后穿着楚服,和他记忆中的不太相似了,似乎是老了一些。

      秦楚本是世代姻亲,土地接壤,两相交好。只是几十年来秦国野心勃勃,欲广其土地。于是苦心经营,吞并巴蜀,见楚地物富民丰,便生蚕食之心。

      先是诱骗楚先王与齐国交恶,诈得六百里土地,囚禁先王,使其客死他乡,又强娶楚女,以维持姻亲之表,行强取豪夺之实。秦太后便是那时候嫁过去的。

      “望舒,你大病初愈,要少饮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太后的楚语带了些秦语的调子,听起来不伦不类。

      “有劳姨母记挂,臣只是贪杯。”他上下眼皮打架,几乎控制不住嘴里飞出的字词。

      “听楚王说,你如今醉心音律,但也不要荒废了正事。”太后温和地教导他。

      楚王插话:“小子醉得不轻,不如先到后堂休息,等这场傩演完,再命他唱一曲让姐姐评鉴。”

      望舒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后,迫不及待地走入后堂,将自己往那锦绣软榻上一扔,便不省人事了。

      后堂内开着窗,午后微风习习,他不知不觉出了很多汗,踢掉被子,惊醒起来,胸前背后滑腻腻地,头发湿漉漉地委在颈子里面,神智倒是清醒了很多。

      眼前递来一碗酸梅汤,他想也没想,昂头灌了进去,顿觉神清气爽。

      望舒一瞧,正是宋玉给他端来的。后者此时支在桌前,桌上摊了一些未干的竹简。打眼看去,尽是些阿谀奉承之辞赋。

      “阿度,阿度!”他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床,将宋玉写好的竹简尽数扫落在地,大叫道:“让司乐的人找身能穿的衣裳!”

      待到望舒更衣出来,便是另外一种雍容闲雅的气度。他换上一件浅绿菱格纹长袍,系一条暗红宽带,腰间垂着玉佩,虽然稍有不合身之处,整个人气色却明亮些了。

      “国君,臣已更衣,不知王上想听什么曲子。”

      “你自己挑唱得好的便可。”王上挥手让歌姬退下,又命乐师将编钟整顿好:“此处编钟不甚精密,你凑合着来。”此时喧闹的宴会也稀稀落落静了下来。

      他虽为父亲师长之事痛苦,却也不得不明白如何讨好这些上位者,若真因为不敬落得个削爵减封的下场,那复仇之事便是痴人说梦了。

      他思虑片刻,走到编钟前,拿起木槌,轻轻试了音。此时两位乐师亦在一旁垂手而立,等候为他伴奏。

      伴随着第一声钟音落下,他唱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裙摆随着脚步在地上簌簌作响,钟声清脆,在洋溢着食物香和奇异的香草烧灼气味的空气中,他的嗓音有山泽之气。

      这是民间颂东君[3]的曲子,曲调本不复杂,加上他用雅乐将其修正过一遍,因此唱起来清新典雅,又有楚乐之瑰丽。

      唱完前两小节后,他稍稍修整,环顾四周,只见宾客大多闭目凝神,唯秦太后身边有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敢迟疑,又继续唱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曲子早已被他打磨地十分圆滑,所以一丝错漏之处都无。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只有那双明亮眼睛像是愣住了一样,只是看他。

      “好啊,这可也算三月不知肉味。”大公子鼓掌笑道:“望舒的音律越发精进了。我宫里最近新得了一张鲁地的琴,便转送与你。”

      望舒谢道:“承蒙大公子抬举,臣恭敬不如从命。”

      他内心恨透了这样的褒扬。

      众人也是一副赞许少年才俊的模样,他便只能每一桌敬酒,顺便唱几句祝福的场面话。

      到表姨母秦太后桌前的时候,他又见到那双眼睛,原来是秦太后身边的史官,上午他们在橘树底下见过。她仍身着墨绿长衫,只不过束了白玉冠,身边摆着刀笔,正和秦太后侧着头逗笑。窗外照进来的霞光让她的眼睛波光潋滟。

      “祝姨母身体康健,秦国国祚绵长。”他这么说,又唱了一段《诗》,左不过是“受命咸宜”,右不过是“寿考不忘。”

      “你和你母亲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嫁到秦国去后,我有十七年没见她了。来,吃些粔籹饼。”太后温柔地看着他,他竟一时间有些恍惚。望舒没见过母亲,只知道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刚强坚毅而爱美的人。

      那女史官拿起笔来,在竹简上记下了几个字:“太后赐粔籹于楚乐尹。”

      “谢姨母夸奖,母亲的神龛我每日供奉,不敢怠惰。”

      “那就好。”秦太后仿佛还有很多想问,却终于只看着他微笑。

      “公子方才唱得极好,请问公子每天要练唱多久?臣贸然发问,太后可别怪罪我呀。”与太后逗笑的史官竟然用女声开口了,操的却是秦地调子的周国官话。

      他一时有些懵,因着几乎听不懂官话,只得窘迫地抬头望向秦太后。

      “她问你每日练唱多久?”秦太后笑着帮他翻译。

      望舒连忙答道:“臣每日练唱约一个时辰,奏乐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便读书练剑。”

      秦太后又照着他的意思翻译给那史官听。

      “那不是耽误了正事?”女官又问道。

      秦太后没翻译这句话,转而笑道:“这孩子年纪轻,说话也没个边际,你别在意。”

      她不像楚国那些腼腆婉转的细腰美人,而是有一种明亮豁达,英姿飒爽的气概。

      在前往下一座敬酒之前,他转头看了一眼,谁知那女官也正看着他微笑,他立刻快步向前了。

      拖了一个半时辰,宴席才终于告一段落,此时如银月光已洒满窗棂。

      楚王早已困倦,歇下去了,人也愈来愈少。

      他起身告辞之时,却被秦太后叫住:“侄儿,你过来。”他心里一惊,连忙停下脚步,鞠躬道:“但凭姨母吩咐。”

      秦太后笑了一下,说道:“我此身已是秦国的人,姊妹几个中也只与你先妣亲厚。你是否愿意随我去秦国住些日子,等他们送公主来楚国的时候,再一同返回。”

      他本能地感到不安。那是先王客死的土地,亦是传闻里刑罚最为严苛的地方。何况,他与这秦太后只是远亲,又何来亲近一说?

      于是他佯装爽快,回答道:“那儿臣便先谢过姨母了。听闻姨母明早开拔,且容儿臣回家安顿,那时与姨母一同出发。”

      “不必,如今天色已晚,你便歇在这里,与我说几句闲话,其余的让下人回去打理。”谁知秦太后见他推辞,也沉下脸来,竟分毫不让。

      正在他迟疑之时,突然一年迈的洒扫家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哭叫道:“公子,公子,府上失火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秦楚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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