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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恒贞吉 ...

  •   楚历荆夷之月,日在奎。草长莺飞,万物向荣。

      尽管东方霸主齐国险些灭国,秦国又攻三晋甚急,汉水以北的战火并未惊扰到云梦泽畔的郢都。

      郢都有自己的心病要康复。

      数年前三闾大夫带着一群人突然发疯,给郢都带来了难以启齿的后遗症,楚王的雄风狠狠扫地后,诸位贵族男性的清晨也变得索然无味。

      不过,岁首之日,卜尹大夫占卜得出了神谕:恒贞吉。

      既然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晨光微亮。水汽氤氲中,郢都深处一座沉静的宅院里传出悠扬的乐声。

      仆从们正于庭院中卖力洗刷,又点燃艾草,试图将疯病不详的影子彻底清扫出去。

      即使正在经历这样热火朝天的打扫,宅院内的气候依旧寒冷。由于这座宅院故去的前主人也是疯病的病源之一,郢都人对这里多少有些避之不及。

      宅院年轻的主人是位贵族乐官,他晨起练武,梳洗完毕,祭过先考妣的神位,处理完封地的事务,便坐在堂屋中改迎月神常羲的谱子,中庭橘树枝繁叶茂,影子落在他身上。

      他的名字,望舒,是月神的别名,因而他对这曲子格外有感情。

      一组玉编磬摆在他的面前,他拿起木槌敲击几下,玉做的乐器发出不同音高的,清脆的声响。望舒琢磨一番,俯身在竹简上用力刮掉一些字迹,复添上几笔。

      父亲去世的三年来,他每一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只是他昨晚梦见云梦泽的大水蔓延到东山上,自己拼命奔向山顶,那水却穷追不舍,直到回神的一瞬,与山一起被水吞没。

      意想中的惊慌消失于水中,所剩的只有欢欣愉悦。

      “公子,是时候更衣了。”一衣着较为体面的仆从站到堂下,端着一套半旧的衣服,扬声道。望舒也只是不动,依旧改着他的乐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上来吧。”

      “公子深居简出,几年未曾做新衣,这身是拿先大人旧衣改的。”仆从偷偷提了一句先大人,立刻瞄主人的神情,但主人似乎并没有听见。

      他帮望舒戴上高耸的发冠,穿好衣裳,系好带子,又围上宽腰带,加了绿松石项链和一组玉佩,让后者站在镜子前端详。这身衣服由棕红绸缎制成,上面绣满凤鸟纹,衣缘织金,下摆曳地。

      和先大人真像啊,仆从感叹道。

      跪下来穿鞋子的时候,他偷偷向上打量,发现公子依然陷在沉思里,神情阴郁。

      先大人三年前的某天突然发了疯,于朝堂上触怒国君亲贵,下狱听讼。亲友几经奔走,人虽是出来了,疯病也没治好,只不过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文疯子。

      人们都说,是三闾大夫先疯的,只不过症状轻些,而跟随三闾大夫的几位朝臣里,属先大人病情最重。所以要用烧红的烙铁烫一下心口,用滚烫的水在身上浇一遍,再让先大人于钉板上滚一遭,才能驱了邪祟。

      无论公子如何求情,这一遍酷刑,先大人是全接下来了。

      从监狱里出来过出十日,先大人便跟随凤鸟而去,只留下他那精心抚养的,不谙世事的十四岁的乐官儿子。

      公子赶走了大部分的仆妇,留下十几个人洒扫,生了一场大病。

      众亲贵看他们家就如同瘟疫一般,除了打秋风的士人,再无一人登门。先大人名下众多采邑也被蚕食鲸吞,除了一块儿位于秦楚边境,归属不定的上庸县,就只剩得氏封地望山了。

      倒是上庸县尹谷梁氏一家,经常写信问候公子。

      好在国君可怜公子失怙,又喜欢他精于乐律,留了爵位和封地,俸禄不减,叫他帮忙修改宫里乐师的新曲。

      但他总怀疑公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平和,疯病一定也感染了公子。

      这人不肯跟人轻易讲话,脾气也总好象憋着一股劲儿发不出来。经常早晨去帮他梳洗,却发现他睡在祠堂里,谱好的曲子被一片片掰碎了。

      他甚至见到公子在祠堂里似笑非笑地烧先大人的旧物,嘴里念念有词,他疯了一样抢回来时,公子却歪着头对他笑了一下,径直转身离去。

      “你去回了国君,今日卜筮不吉,我不去了。”望舒冷不丁蹦出来一句。

      仆人慌忙下拜道: “今日是公子表姨母归宁的送别宴,她指名请去献唱,无论如何推脱不掉的。”

      望舒木讷地点点头,不置可否。那些和他分享着姓氏的贵族的脸,逐一浮现在他面前。三年前他无论如何恳求他们惦念血亲之情,放过父亲和先生,他们的门都紧锁着,像是沉静的镇墓兽。

      可是国君的姐姐,他的表姨母,秦国的王太后,八百里秦川的实际掌控者,点了名要见他,他若是敢拂了姨母的面子,怕是连爵位都要丢掉,更别提为父报仇了。

      思索再三,望舒还是佩好长剑香囊准备出发,却听得堂下通传:“公子,有客来访,带着一女孩,称是先大人曾经的门客。”

      “不长眼的,没看到公子要出门吗?什么门客不门客,打发出去,三日来一个五日来一群,再大的家财也叫这些人吃空了。”仆人骂道。

      “算了,阿度,让人进来吧。”望舒摆了摆手。他既然决意要出门,那就索性见一见。这些年没少有自称父亲曾经的门客前来打秋风的,或真或假。他有时虽不愿亲自见这些人,但总给些盘缠。

      不一会儿阶下就站了大小两个人。两人虽衣着破旧,倒也干净。年长些的男子穿士人式样的葛衣,粗布裹头,挎一补丁包袱,眉目清秀,他记忆里不曾有这人物。

      男子身后跟着一少女,身形瘦小,看起来十余岁,穿着短到小腿的粗布深衣,露出瘦削的腿和一双单薄的草鞋。二人向他行了士人的礼。

      他左右思索不出这号人物,便道: “自己……讲吧。”他三年来极少与外人说话,竟有些结巴。

      “臣夏无咎,中原人士,早年读书,学纵横之术。因友人为仇家所杀,携小妹来郢避祸。受先大人资财,在夷陵买下薄田两亩,桑林五亩,忙时耕作闲为相人。待得小妹长成,愿往复仇。故乞求将小妹寄于门下作洒扫之婢,以求活命。”这一番话讲完,男子神色如常,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友人之仇”……望舒听闻这一席话,心中颇有所动。

      他一下子拔出剑来,向那少女指过去。男子扑上前去护住少女,将她拽到身后。少女两颊瘦削,却透着健康的红晕。她虽被这利剑吓得浑身发抖,依然努力挺直身子,使自己不露怯相。

      少女壮胆从哥哥身后顺着剑向上看去,只见这宅院的主人很是年轻,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宽大袍子,佩饰缤纷繁杂,与哥哥的简朴素净相比,烨然如乡间祝祷时迎的神仙。

      不知怎么,望舒看着她,闭上眼睛,决定答应下这荒唐的请求。他叹口气,收起剑来,说:“阿度,带她下去吧。”

      男子与女孩如蒙大赦,赶紧千恩万谢。他蹲下来,两手搭在少女肩膀上说道: “哥哥很快就回,你要守规矩,好好侍奉大人。”

      女孩偏头问道: “哥哥半年回不回得来?”

      见男子不答,她又问道: “一年呢?” 男子将她拉入怀里,安慰道: “两年,两年。两年内必回来看你。”

      阿度有些不耐烦,数落道: “我家公子就是心善,先大人过去几百食客。人走了,什么都散了,偶尔几个上门要饭,都说是旧人,谁知道呢……,你们呀,真是……” 说着将少女拉起来,不让兄妹二人再耽误。

      她恋恋不舍回头,想看到哥哥,结果视线却被这宅院的主人遮住了。

      不同于她一路上见到的繁华与逼仄——郢都的街道是泥泞的,弄脏了她的新鞋子,沿街又总是有那么多叫卖的摊位,让她目不暇接。城里的空气是阴冷湿润的,衣服都贴在身上,腻腻地难受。

      昨夜入城的时候,一轮落日湿漉漉地悬挂在青砖城墙上……

      而这座宅子则是萧条清朗的,这穿着暗红色衣服的少年挺拔地站在堂前。就像是一棵树一样,她这么想着。她极力扭头去看哥哥,哥哥望着她,苦涩地挤出一丝笑来。

      待女孩离开,望舒道:“我让人给你备些盘缠——那几句话我听了受用。

      男子却说:“臣虽资财窘迫,却不至受平白无故之钱。若公子执意要给,便可当作小妹嫁妆,若臣不能报仇归来,还请公子她打发嫁出去。”

      阿度已经安顿好少女到堂下回禀,见男子早已告辞,不解道: “公子为何平白无故收容一个女孩,又是中原来的,中原人的品性……”

      望舒摇头道: “她让我想起那人来。你得空再去买几个女婢,她住着也安心。”

      “公子平日生活开销不少,可能……余钱只买得起两个。”

      “买一个,剩下的去买些樱桃来吃。”

      言罢,他让阿度整了整衣服,出门坐车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恒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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